回到紐約后的第一個清晨，我被廚房傳來的焦糊味驚醒。沖進廚房時，喬昔正手忙腳亂地鏟著一鍋發黑的煎蛋，灶臺上散落著幾個蛋殼和打翻的醬油瓶。

“驚喜早餐失敗。”她轉過身，鼻尖上沾著一點面粉，像只偷吃的小花貓。

我忍不住笑出聲，接過她手里的鍋鏟：“還是我來吧。”

窗外的陽光斜斜地照進廚房，給這個平凡的早晨鍍上一層金色。我們擠在狹小的早餐臺前，分享勉強搶救出來的炒蛋和吐司，討論著基金會的籌備細節。喬昔的腳趾在桌下輕輕蹭著我的小腿，這個習慣性的小動作比任何情話都更讓我心安。

基金會命名為“星光計劃”，辦公室設在布魯克林一棟老廠房改造的共享空間。第一個來訪者是個靦腆的MIT博士生，他開發了一款通過心跳頻率匹配音樂的APP，希望能幫助重癥患兒在治療期間獲得片刻安寧。

“就像你們做的那樣，”他推了推眼鏡，“把醫療痛苦轉化為藝術慰藉?！?

喬昔立刻被這個創意吸引了。接下來的幾周，她幾乎每天都往布魯克林跑，和程序員們討論算法，和設計師爭論界面，甚至親自錄制了幾十段安撫性音樂片段。我則負責起草基金會的章程和申請流程，常常工作到深夜。

某個周五的深夜，我結束《紐約客》的編輯會議回家，發現喬昔蜷縮在沙發上睡著了，筆記本電腦還開著，屏幕上是她剛完成的《重癥患兒音樂治療指南》。我輕手輕腳地取下電腦，給她蓋上毯子，卻被她一把抓住了手腕。

“邱桐，”她睡眼惺忪地問，“我們是不是太理想主義了？”

這個問題讓我愣在原地。是啊，用藝術對抗病痛，用科技撫慰心靈，聽起來美好得像個童話。但現實中的疾病，往往比我們想象的更加殘酷。

“也許吧，”我坐在她身邊，撫摸她亂糟糟的短發，“你記得嗎？我們當年在醫院做志愿者時，正是那些孩子們的堅強讓我們堅持下來的?！?

喬昔的眼睛在昏暗的臺燈下閃閃發亮。她突然坐起來，光著腳跑到書柜前，翻出那本相冊。在最后一頁，我們找到了當年在兒童病房拍的照片，背面寫著護士長的話：“希望不是解藥，但能讓苦藥變得可咽。”

我們把這句話做成了基金會的座右銘，刻在入口處的銅牌上。

五月中旬，“星光計劃”正式啟動。開幕派對上，我們見到了第一批受助者——一個正在接受化療的8歲白血病女孩；一個需要長期透析的先天性腎病患兒；還有一對雙胞胎，姐姐要為弟弟捐獻骨髓……

喬昔為每位小患者準備了一個小禮物——手工制作的星星罐子，里面裝著可以遠程控制的LED燈?！爱斈愫ε禄蛱弁磿r，就點亮它，”她蹲下身平視著孩子們，“爸爸媽媽的罐子會和你的一起發光?！?

看著這些陌生人的故事因為我們的項目而產生交集，一種奇妙的滿足感油然而生?；丶业牡罔F上，喬昔靠在我肩上輕聲說：“這比任何演出都更有意義，對吧？”

我點點頭，握緊她的手。車廂微微搖晃，窗外的燈光像流星般掠過。在這個瞬間，我忽然明白：最動人的星光不在舞臺上，而在這些平凡的、真實的生命里。

六月，我們受邀回母校做畢業演講。站在熟悉的禮堂講臺上，看著臺下那些年輕的面孔，喬昔突然偏離了準備好的講稿：“十年前，我和你們一樣坐在這里，滿腦子都是改變世界的夢想。今天我想說——改變世界不一定要做驚天動地的大事。有時候，它只是給迷路的人指個方向，給孤獨的人放首歌，或者……”她頓了頓，看向我，“在某個人的生命里，做一顆永不熄滅的星辰?！?

演講結束后，一個戴著厚重眼鏡的女生怯生生地攔住我們：“我弟弟的病……家里實在沒有能力救治了……能申請加入星光計劃嗎？”她從包里掏出一本皺巴巴的《星塵往事》，指尖輕輕撫過書頁上的折痕，“你們的書……讓我想起弟弟總說想看星星。”

喬昔當場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我在書上簽名時手有些發抖。十年前那個在?？习l表小詩的男孩，怎么可能想到這些文字有一天會成為別人的光？

暑假來臨，我們決定給自己放個短假，去科德角租個小木屋寫作。出發前一天，俄羅斯房東太太突然敲門，手里捧著一個紙箱：“給你們的結婚禮物?！?

我們面面相覷——雖然戴了戒指，但還沒正式結婚。老太太狡黠地眨眨眼：“早晚的事。”

紙箱里是一套精美的俄式茶炊和兩只鑲金邊的玻璃杯?！拔壹亦l的傳統，”她解釋道，“新婚夫婦要用這個喝第一杯茶，保證永遠甜蜜。”

科德角的小木屋比想象中還要完美——面朝大海，有個可以看星星的露臺，壁爐旁堆著前任房客留下的舊書。每天清晨，我們在海浪聲中醒來；上午各自創作，喬昔譜曲，我寫新小說；下午則騎著房東提供的舊自行車探索海岸線。

某個特別晴朗的夜晚，我們拖著毯子到沙灘上觀星。遠離城市光污染，銀河清晰可見，像一條綴滿鉆石的絲帶橫貫天際。喬昔突然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盒子：“十周年零三個月紀念禮物?！?

盒子里是一塊隕石切片制成的吊墜，在月光下泛著神秘的金屬光澤?！拌F隕石，”她解釋道，“來自火星和木星之間的小行星帶，至少四十億歲了?！?

我幫她戴上項鏈，隕石貼在她鎖骨間，像一顆來自遠古的星辰?！爸雷钌衿娴氖鞘裁磫?？”她仰頭望著星空，“這些隕石中的鐵原子，可能和地球上的鐵一樣，都來自某顆爆炸的恒星。也就是說……”她轉身面對我，“我們身體里的每個原子，都曾是星辰的一部分?！?

這個認知讓我們沉默良久，肩并肩躺在沙灘上，聆聽著永恒的海浪聲。在宇宙的時間尺度下，我們的愛情短暫如蜉蝣，卻又永恒如星辰——因為構成我們的物質，早已在億萬年前就注定相遇。

回到紐約后，生活重新步入正軌。喬昔的秋季學期課程表排得很滿，我的新書《平凡星辰》也進入了最后修改階段。某個周日下午，我們正在公寓里各自忙碌，突然接到艾莉媽媽的電話——艾莉的白血病復發了。

兒童醫院的病房比記憶中更加明亮，墻上貼滿了色彩鮮艷的卡通貼紙。艾莉躺在床上，比上次見面時瘦了一圈，但看到我們時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喬老師！邱叔叔！”

喬昔強忍淚水，拿出特意準備的禮物——一個小星星罐子，和星光計劃里的一模一樣?！斑@是給你的，”她把罐子放在床頭柜上，“另一個放在護士站，晚上想媽媽時就點亮它。”

我則帶來了新書的樣章，里面有個人物就是以艾莉為原型創作的。她翻看著那些文字，突然問：“我會變成星星嗎？像書里寫的那樣？”

這個問題像刀子一樣扎進心臟。喬昔緊緊抱住小女孩：“每個人最終都會變成星星，但艾莉的星星會特別亮，因為它裝滿了音樂和色彩?！?

回家的出租車上，喬昔一直看著窗外不說話。直到經過布魯克林大橋時，她才輕聲說：“知道為什么我堅持做音樂治療嗎？因為在所有醫療手段都失效時，音樂依然能帶來片刻的安寧?！?

我握緊她的手，想起《星塵往事》中最受歡迎的那段話：“生命如星，短暫卻璀璨；愛情似光，無形卻永恒?！?

十二月初，紐約迎來第一場雪。我們參加了艾莉的十歲生日派對，醫院破例允許我們在活動室舉辦小型音樂會。喬昔彈奏了《小星星》的變奏曲，孩子們用搖鈴和鼓伴奏，連嚴肅的主治醫生都跟著節奏輕輕搖擺。

派對結束后，護士長悄悄告訴我們一個好消息——艾莉找到了匹配的骨髓捐贈者。喬昔當場哭了出來，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笆情_心的眼淚，”我向困惑的孩子們解釋，“就像下雨后出現的彩虹?！?

圣誕節前夕，我們收到了一份特別的禮物——艾莉的最新畫作。這次不是星空，而是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樹下站著兩個小人，周圍環繞著各種小動物?！斑@是你們在科德角的房子，”她認真地解釋，“等病好了，我要去那里看真正的大海?！?

我們把畫掛在客廳最顯眼的位置，和那些昂貴的藝術品并列。俄羅斯房東太太來訪時，盯著畫看了很久，最后只說了一句：“這才是真正的藝術?！?

新年夜，我們決定哪兒也不去，就在家里安靜地度過。喬昔煮了熱紅酒，我烤了蘋果派，我們窩在沙發上重看高中時最愛的老電影。當電視里響起《卡薩布蘭卡》的經典臺詞——“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鎮，城鎮中有那么多的酒館，她卻偏偏走進了我的酒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