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春天比想象中還要美。塞納河畔的櫻花盛開如云,古老的石墻在陽光下泛著蜂蜜色的光澤。我們下榻在左岸一家小旅館,窗外正對著先賢祠的圓頂,每天清晨被教堂鐘聲喚醒。
文學節開幕前有一周空閑,我們像普通游客一樣探索這座城市。喬昔帶著我去了所有她留學時常去的地方——莎士比亞書店的閣樓、圣禮拜教堂的彩繪玻璃下、蒙馬特高地的小丘廣場……在拉雪茲神父公墓,我們找到了肖邦的墓碑,喬昔放下一朵白玫瑰,即興彈奏了一段《夜曲》,引來其他游客安靜的掌聲。
“看這個,”她在肖邦墓旁發現了一個不起眼的墓碑,“希普林·卡米爾,喬治·桑的女兒。歷史上說她是個瘋子,但你看碑文——'她只是活在自己的星辰里'?!?
這句話莫名觸動了我們?;芈灭^的路上,喬昔一直沉默不語。直到夜幕降臨,我們站在藝術橋上看塞納河的波光,她才突然開口:“我想在演出中加入肖邦的元素……還有喬治·桑那些被遺忘的女性聲音。”
于是接下來的幾天,我們的行李箱里塞滿了從舊書攤淘來的資料。喬昔改編了肖邦的《雨滴前奏曲》,融入她自己創作的段落;我則重寫了部分文本,加入19世紀女性作家的日記片段。這些臨時的改動讓旅館老板很困惑——“藝術家都這樣瘋狂嗎?”他用法語嘟囔著,幫我們復印樂譜。
文學節開幕當晚,巴黎下起了細雨。我們站在吉美國立亞洲藝術博物館的階梯上,看著觀眾們撐著黑傘陸續入場,像一條蜿蜒的河流。《星塵往事》的巴黎版比紐約更加豐富——加入了法語旁白,投影換成了奧賽博物館提供的印象派畫作數字版權,喬昔甚至借到了一臺1848年的普萊耶爾鋼琴,據說肖邦曾經彈過同款。
演出到中場時,發生了一個意外。當喬昔彈奏到《雨滴前奏曲》的變奏時,一根琴弦突然斷裂,在安靜的展廳里發出刺耳的聲響。觀眾席傳來驚訝的低語,我看到喬昔的肩膀僵住了。
就在這危急時刻,一個坐在前排的白發老人突然站起來,用法語高聲說:“繼續吧,小姐!肖邦本人也經常彈斷琴弦!”
這句話引來一陣善意的笑聲。喬昔深吸一口氣,轉向那臺殘缺的鋼琴,即興改編了剩下的段落,將斷裂的琴弦聲也融入旋律中,仿佛刻意為之的藝術處理。演出結束后,那位老人特意到后臺找我們——原來是法國國寶級鋼琴家讓-馬克·路易斯。
“真正的藝術就像星辰,”他吻了吻喬昔的手背,“即使有瑕疵,光芒不減?!?
巴黎的成功帶來了更多邀請。倫敦南岸中心希望我們參與夏季音樂節,柏林愛樂樂團提出合作請求,甚至遙遠的東京都發來了咨詢郵件。我們像兩個突然被推進糖果店的孩子,面對琳瑯滿目的選擇不知所措。
“我們得規劃一下,”在開往倫敦的歐洲之星列車上,我攤開地圖,“不能像無頭蒼蠅一樣亂撞?!?
喬昔咬著鉛筆,在地圖上畫了幾個圈:“倫敦、愛丁堡、柏林……然后從這里飛冰島怎么樣?我想看極光下的星河?!?
于是我們的旅程有了新的主題——追尋世界各地的星光。在倫敦,我們去了格林尼治天文臺,站在本初子午線上合影;在愛丁堡的卡爾頓山,我們裹著毯子等待罕見的北極光;在柏林,一位街頭藝人教我們用廢舊金屬制作星星風鈴。
冰島的夜晚最為震撼。我們住在雷克雅未克郊外的小木屋,凌晨三點被極光警報喚醒。推開門,整個天空都在舞動——綠色的光帶像上帝隨手揮就的水彩,偶爾夾雜著粉紫的波紋。喬昔站在雪地里,仰著頭無聲流淚,星光映在她臉上,宛如神跡。
“知道因紐特人怎么說極光嗎?”回到木屋后,她捧著熱可可輕聲說,“那是逝去的靈魂在踢足球。但我覺得……”她的聲音低下去,“那是所有未能實現的夢想,在天堂得到了綻放。”
我摟緊她的肩膀,想起林爺爺,想起那些我們一路上遇見又告別的人們。有些光芒,即使消逝了,依然在宇宙某處繼續旅行。
五月底回到紐約時,我們的護照已經蓋滿了章,行李箱里塞滿了各地收集的“星光”——蘇格蘭的隕石碎片、柏林墻的星星涂鴉明信片、冰島的火山玻璃……最珍貴的是一盒錄音帶,記錄了我們沿途采集的各種聲音:巴黎清晨的鳥鳴、倫敦大本鐘的報時、愛丁堡風笛手的練習曲。
俄羅斯房東太太看到我們曬黑的膚色,難得地開了瓶香檳。“年輕真好,”她舉杯時說,“可以像星星一樣自由閃耀?!?
夏天,我們開始籌備《星塵往事》的唱片與圖書套裝。喬昔整天泡在錄音棚,我則與設計師討論排版方案。某個特別悶熱的午后,我們為封面設計爭執不下——我想要簡約的黑底銀星,她堅持用冰極光的照片。
“不如這樣,”設計師最終提議,“做雙封面。一面黑夜,一面極光,中間用特殊裝訂可以翻轉?!?
這個巧妙的解決方案讓我們相視一笑。是啊,為什么總要二選一?就像我們的關系,既是獨立的個體,又是不可分割的整體。
八月,喬昔收到茱莉亞的正式聘書,成為音樂治療系最年輕的副教授;我也接受了《紐約客》的特約編輯職位。簽完合同那天,我們去了中央公園的船屋餐廳慶祝。湖面上星光粼粼,喬昔突然從包里拿出一個天鵝絨盒子。
“不是求婚,”她笑著打開盒子,里面是兩枚新的銀戒,內圈刻著“Per Astra ad Aspera”(循星光,歷風雨),“十周年升級版。”
我幫她戴上戒指時,發現她無名指上還戴著切爾西市場那枚舊戒指?!靶屡f都要,”她調皮地眨眨眼,“像我們的故事,不斷續寫。”
秋天來臨,我們的“星光收藏”計劃有了意外發展。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邀請我們參與一個關于“藝術與天文”的跨界展覽,展位正中央將是《星塵往事》的特別裝置——一個360度的沉浸式空間,觀眾可以躺在懶人沙發上,仰望“星空”,同時聆聽我們環游世界采集的聲音故事。
布展期間,喬昔結識了NASA的一位天體物理學家。當對方聽說我們的星光情結后,送了一份驚人的禮物——一張來自哈勃望遠鏡的原始照片,顯示的是兩顆相互環繞的恒星系統。
“它們叫雙星,”科學家解釋道,“彼此牽引,共同旋轉,就像……”他看了看我們牽在一起的手,聰明地沒有說完。
我們把這張照片放在展覽入口處,旁邊是艾莉那幅“邱桐和喬老師”的星圖。開幕當晚,許多觀眾在這張照片前駐足良久,有人甚至紅了眼眶。藝術評論家們在報道中寫道:“在這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時代,《星塵往事》提醒我們,有些連結可以跨越時空永恒存在?!?
十二月,我們決定給自己放個長假,回到一切的起點——深圳。飛機降落時正值黃昏,城市的天際線比記憶中更加璀璨。喬昔的父母和我爸媽一起來接機,六個人尷尬又熱絡地寒暄,像極了那些被迫融合的星球。
喬昔的公寓還保持著原樣,書架上擺滿她小時候的獎杯和相冊。翻到高中畢業照時,我們指著角落里青澀的自己大笑?!澳菚r候怎么會想到,”喬昔靠在我肩上,“一張紙條能引出這么多故事?”
我們去了所有記憶中的地方:學校的歪脖子樹已經用圍欄保護起來,成了“校園愛情圣地”;那家奶茶店擴大了店面,但老板娘一眼認出了我們;曾經埋時間膠囊的角落立起了新教學樓,但喬昔堅持在最近的櫻花樹下重新埋了一個。
“這次寫什么?”她遞給我一張空白卡片。
我思考片刻,寫下:“感謝星辰將我們帶回彼此身邊。——永遠在一起的Q&T”
新年夜,我們和父母一起在深圳灣看煙花。當倒計時結束,滿天光華綻放時,喬昔突然拉著我的手高舉過頭:“爸媽,我們有件事要宣布?!?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我們明明沒有計劃什么宣布。
“我們決定,”喬昔的眼睛比煙花還亮,“把《星塵往事》的收益捐出一半,成立一個基金會,幫助更多沒能力救治的孩子……”
這個出乎意料的決定讓四位長輩愣住了。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喬媽媽,她上前一步,緊緊抱住了女兒:“媽媽為你驕傲。”
回紐約的飛機上,我問喬昔什么時候想到的這個主意?!霸诒鶏u看極光的時候,”她調整了一下頸枕,“記得那個因紐特傳說嗎?所有未能實現的愛情,都值得被記住?!?
我握緊她的手,看向窗外的云海。陽光穿透舷窗,在我們交握的手指上投下一小片光斑,像一顆微型的星辰。有些旅程看似回到了起點,實則已經飛越了萬水千山;有些愛情始于年少的心動,最終化作了永恒的光芒。
飛機穿過平流層,進入穩定的巡航高度。喬昔靠在我肩上沉沉睡去,呼吸輕柔如羽。我輕輕吻了吻她的發頂,看向窗外無垠的藍天。
在那里,在肉眼看不見的地方,無數星辰依然運行在自己的軌道上,沉默而堅定地散發著光芒——就像某些愛情,即使不被所有人看見,依然在屬于自己的維度里,璀璨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