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紐約熱浪翻滾,空氣中彌漫著瀝青和空調外機排出的熱氣。我站在肯尼迪機場T4航站樓,手里捧著一束向日葵——喬昔最喜歡的花。電子屏顯示UA1887航班已經降落,我的襯衫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
人群開始涌出,我踮起腳尖搜尋那個熟悉的身影。突然,一只冰涼的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猜猜是誰?”聲音從背后傳來,帶著熟悉的調皮。
我轉身的瞬間,時間仿佛靜止了。喬昔曬黑了些,短發留成了齊肩的長度,右腿的石膏換成了護踝。她穿著那件我們在波士頓買的淡藍色連衣裙,脖子上空空如也——星星哨子還在我這里保管。
“歡迎回家。”我把向日葵遞給她,聲音有些哽咽。
喬昔把臉埋進花束深深吸氣,然后踮腳在我耳邊輕聲說:“我的星光,我回來了。”
出租車駛過皇后區大橋,曼哈頓的天際線在夕陽中熠熠生輝。喬昔貼在車窗上,像個第一次來紐約的游客。“看!帝國大廈換了紫色的燈!”“那家面包店還在!”“天啊,時代廣場還是這么擠……”
她的興奮感染了我,兩年分離的陌生感逐漸消融。當出租車停在我們的公寓樓下時,俄羅斯房東太太正站在門口抽煙。看到喬昔,她難得地露出笑容:“音樂姑娘回來了?南瓜想你想得瘦了兩圈。”
公寓還是老樣子,只是書架上多了我的兩本新書,墻上貼滿了喬昔從各地寄回的明信片。她拖著傷腿在房間里轉圈,撫摸每一件熟悉的物品,像在確認這不是夢境。
“這是什么?”她突然指向書桌上的文件。
“哦,那個……”我還沒來得及解釋,喬昔已經拿起了紐約大學的聘書。
“客座作家?下學期開始?”她瞪大眼睛,“你什么時候申請的?為什么不告訴我?”
“想給你個驚喜。”我從抽屜里拿出另一份文件——茱莉亞的教職邀請函,“看來我們都做了同樣的決定。”
喬昔的眼眶瞬間紅了。我們相視而笑,不需要更多言語。這兩年的分離讓我們明白,相愛不是放棄自我,而是在各自成長后,依然選擇并肩前行。
晚上,我們擠在狹小的陽臺上,分享一瓶紅酒。紐約的夜空依然看不到幾顆星星,但遠處摩天大樓的燈光像人造星河般璀璨。喬昔從包里拿出一個牛皮紙袋:“給你的禮物。”
里面是一本手工裝訂的筆記本,封面上燙金印著“星語者”三個字。翻開內頁,每一頁都記錄著她這兩年的見聞——納瓦霍長者的智慧、芝加哥貧民區的歌聲、田納西車禍后病友的故事……最后一頁粘著一片壓干的四葉草:“給下一本書的素材。愛你的,田野調查員。”
我回房間取出一個藍絲絨盒子。喬昔打開時倒吸一口氣——里面是一對銀質袖扣,一只刻著五線譜,另一只是小小的地球儀。
“演出時可以戴,”我幫她別在襯衫袖口,“提醒你音樂能連接整個世界。”
喬昔撫摸著地球儀紋路,突然想起什么:“對了,哨子該物歸原主了。”
我從頸間解下那條陪伴我兩年的星星哨子。當金屬貼到她皮膚時,我們都感到一種奇妙的圓滿——就像行星回歸正確軌道。
第二天清晨,我被廚房飄來的香氣喚醒。喬昔站在灶臺前,右腿還不太靈便,卻已經煮好了皮蛋瘦肉粥——按照我媽媽遠程指導的配方。
“嘗嘗,”她舀了一勺吹涼,“看有沒有家鄉的味道。”
粥的溫度剛好,咸淡適中,每一粒米都煮開了花。我點點頭,她卻突然皺眉:“奇怪,總覺得少了什么……”
我們同時想起林爺爺的當歸。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笑出聲來。有些味道,無論走多遠都難以復制;有些人,無論分離多久都心意相通。
七月底,喬昔的腳傷痊愈,我們決定來一次“紐約重新發現之旅”。第一站是中央公園的草莓園,她在鋼琴形狀的馬賽克地面上彈奏空氣鋼琴,引來游客善意的掌聲。接著是大都會博物館,我們站在梵高的《星空》前久久不語——那些旋轉的筆觸像極了我們分離又重逢的軌跡。
傍晚時分,我們來到布魯克林大橋。夕陽將東河染成金色,遠處的自由女神像籠罩在暮靄中。喬昔突然從包里拿出一個小音箱:“有東西給你聽。”
音箱里傳出她這半年秘密創作的曲子——《歸航的星辰》。鋼琴聲如流水般傾瀉而出,間或夾雜著田野錄音中的自然聲響和童聲合唱。最震撼的是中段,她將我們這兩年來所有的語音留言剪輯成了和聲,形成奇妙的對話效果。
“這是……”我驚訝地說不出話。
“我們的兩年,”喬昔按下暫停鍵,“每一段分離,每一次想念,最終都變成了這首歌。”
我緊緊抱住她,在布魯克林大橋的中央,在落日余暉中。身后騎自行車的人按響車鈴,遠處渡輪鳴笛,但這些聲音都比不上我們胸腔中共鳴的心跳。
八月,我們正式開始了新工作。喬昔在茱莉亞的音樂治療中心任教,同時繼續她的跨文化研究;我在紐約大學開創意寫作課,課余時間完成《星語者》的修訂。生活逐漸步入正軌,但比分離前更加豐富——現在我們各自都有更廣闊的世界,再回來分享。
某個周末,我們決定去看望波士頓的老朋友們。瑪利亞太太做了一桌意大利菜,林爺爺帶著新收的徒弟來表演二胡,連南瓜都已經長成了大胖貓,見到喬昔就蹭個不停。秘密基地的歪脖子樹已經高過墻頭,樹皮上依稀可見當年刻下的“Q&T”。
“要不要再埋個時間膠囊?”喬昔晃著帶來的小鐵鍬。
這次我們只放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同一句話:“星辰為證,此生不渝。”
回紐約的火車上,喬昔靠在我肩頭小睡。陽光透過車窗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我輕輕撫摸她無名指上的銀戒——那是上周在切爾西跳蚤市場淘到的古董,內圈刻著“Per Aspera ad Astra”(循此苦旅,以達星辰)。
窗外風景飛馳而過,我想起高中時讀過的一句詩:“愛不是彼此凝望,而是一起朝同一個方向看。”如今我們終于明白,真正的相伴不是形影不離,而是在各自追尋星辰大海后,依然選擇回到同一個港灣。
列車駛入曼哈頓的地下隧道,黑暗暫時籠罩車廂。喬昔在睡夢中無意識地抓緊了我的手,就像多年前那個雨天我們共撐一把傘時一樣。我知道,無論前方還有多少黑暗隧道,我們都會緊握彼此,直到光明重現。
因為有些約定,不需要言語,就像星辰不需要宣告自己的軌跡——它們只是存在,永恒地,相互輝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