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晌午,微風(fēng)低低扶起斷裂的雜草,帶走離根的枯黃落葉。天空開始暗了下來,有陰云趕集似的聚攏在一起,其間似乎充滿了嘰嘰喳喳的小水滴。雨,孕育其中。
沙州城一如既往,說不上冷清,也談不上熱鬧。有人煙,看上去卻無生氣。整座沙州城像一株漸漸腐朽的老樹,無數(shù)螻蟻之類的生物從樹干里脫離。
德厚坊,徐府后院,管家和公子上了馬車。一位親信打開院門,一位親信趕著馬車。出了巷口,兩位親信都出現(xiàn)在馬車上。馬車沿著大道緩慢駛向南城門,那悠閑的姿態(tài)看著像是要出游一般。
經(jīng)過城門口的時候,親信還與相熟的士兵交談了一番。直到這輛馬車消失在士兵的視野里,還是沒有人察覺到這輛馬車的異常之處。
單從外表上來說,這是輛再普通不過的馬車。只是馬車走得有些慢,轍印也比一般馬車深得多。留心看的人大概會根據(jù)車轍印得出一個結(jié)論:這一輛馬車是要出遠門,車上滿是重物。
狀似要出遠門的馬車在離城后速度終于快了起來。上了官道,馬車速度不減繼續(xù)奔行。
陰云壓下,風(fēng)忽地大了起來帶起了車廂兩旁的簾子。徐刺史的幼子此刻昏睡在管家的懷里,渾然不知自己正走在一條名為逃亡的路上。管家面色復(fù)雜地看了懷中的公子一眼,輕輕調(diào)整姿勢以便公子能睡得安穩(wěn)一些。
不敢有大動作不是怕公子醒過來,是因車廂內(nèi)實在沒什么空余的地方。逃跑本來是一件需要輕車簡從的事情。一向行事小心周道的刺史大人在這最后的時刻不知為何居然流出這么大的破綻。
馬車陡然間慢下了,由動轉(zhuǎn)靜形成的沖擊使得車廂整個向前傾斜,車廂里的大小箱子也一起胡亂地擠向門邊。管家面色忽地平靜了,劇烈的沖擊對他和懷里的公子居然沒有半點影響。他終于反應(yīng)過來,一顆心也歸于死寂。您對我也心存懷疑嗎?
車廂落地,馬的慘叫聲消融在風(fēng)里。刀劍的凄鳴聲升起又落下,短暫的如同一聲爆竹。下一瞬,簾子連同車門被一柄透著寒光的劍劃開掉落。管家平靜地看向劍的主人,沒有言語,眼神死寂。他將孩子輕輕放在椅上,沙啞地說道:“你們要找不是這個孩子,請不要傷害他。”
劍的主人掃了一眼,沒有說話,點了點頭。他腳尖輕輕一點,整個人好似浮云一般飄出去一丈遠。他劍指管家,是為邀戰(zhàn)。
管家走出車廂,輕飄飄躍向空中,落點直指劍客。一腳踩下,他速度暴漲,竟似要和那劍來個硬碰硬。
劍客改刺為削,與管家一觸及分。長劍微顫,劍客瞬息抖出幾個劍花卸掉余力繼續(xù)攻向管家。
管家則借力再度凌空。一只腳上的鐵鞋卻被劃爛,血珠濺射四方。顯然,這只腳已經(jīng)被廢。再落下時,完好的那只腳上似乎有一層淡薄的白色薄膜。
這是真氣外顯,二流武夫的標(biāo)志。
劍客看到了,卻并不在意。攻向的管家的劍在一夕之間突然變得輕巧起來,像是少女靈巧的舞動。下一息,一只穿著鞋的斷腳橫飛出去,血傾瀉如柱。
殘軀落地,管家的眼里盡是癡迷:“這是什么劍法,如此巧妙絕倫!”
劍客漠然看著他,手中之劍雪亮如初,道:“靈犀。”
管家滿意地點點頭,手撐起殘軀看向沙州城,看著看著生機全無。
劍客并沒有阻止管家的動作。在得到答案的那一瞬間,后者已經(jīng)運功自斷了心脈。最后的動作,也不過是愚忠的殘念而已。
劍客搖搖頭,并沒有為他收尸的打算。讓他自己選擇死法已經(jīng)是劍客最大的寬容。劍客一步飄出,回到車廂,抱起孩子,然后就此離去。至于車上的東西他從頭到尾都沒看過一眼。外面的東西,再好也沒有小先生給的東西好。這一點,學(xué)府公認(rèn)。
此處離城門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劍客沒用幾步就抱著孩子回到了沙州城。門口的火長一眼就將他認(rèn)了出來,遠遠就開口了:“老胡,你幾時出的城,我怎么沒看到?”
老胡抱著孩子沒法行禮,就慢慢地走著,回應(yīng)道:“我從東門出的城,沒想到走岔了路,居然拐到南門這兒了。路上,還撿到這么個累贅。”
火長也看清楚了,老胡懷里抱的那玩意可不是個娃子嗎?也沒多想,這年頭扔娃子實在太常見不過了。這娃子還算命好,遇到老胡這么個熱心腸的。換作是別的,世間慘相就又填一份咯。學(xué)府中人就是不一樣,火長心中贊嘆不已。
老胡走到火長近前,調(diào)笑著問了句:“還要看我的牌子嗎?”
“這可是說笑了。你這……娃子打算?”
“先送至府衙,要是無人認(rèn)領(lǐng),我就給他尋戶人家。”
忽地,老胡看向城門處。李老就在門前候著,手里還牽著個孩子。
——
折沖府,刺史徐文鹿突然意識到什么。他猛地向后一看,發(fā)現(xiàn)出發(fā)時還跟在任平安身后的侍衛(wèi)此刻居然少了一個。他心思微沉,不安感愈發(fā)濃重起來。視線掃到任平安身上,后者朝他溫和一笑。這讓他愈發(fā)心慌。說不上來到底因為什么,是因為他太疑神疑鬼,還是那笑太過溫暖?
終于,眾人到了府堂。刺史和武、任,趙四人被請進偏堂。
甫一進門,一個體型魁梧狀似黑熊的大漢就粗聲道:“不知刺史大人今日來我這個粗人這兒,有何指教啊?”
這嗓門太過響亮,饒是徐文鹿和這蠻子有過多次對話的教訓(xùn),此刻卻仍被嚇了一跳。若是往日的徐文鹿這會兒大概已經(jīng)服軟一樣地和何求索稱兄道弟了。但今日徐文鹿怒然開口:“你個小小的折沖都尉見我為何不見禮,還敢將本官府內(nèi)衙役打成重傷?莫不是想要謀反?”
這一套組合拳下來,何求索首先有點蒙。前幾次兩人會面時,他還一口一個“何兄”地叫著,怎么今日突然就翻臉不認(rèn)人了?看了眼滿臉怒容的徐文鹿,又瞅了下圍觀的幾人,他慌了。他又不傻,黑色袴褶服的武明太過顯眼,巡天衛(wèi)代天巡守的名號太過響亮。場間的一切都在告訴他一件事,他有麻煩了。
他強制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規(guī)規(guī)矩矩地朝著徐文鹿行禮道:“末將沙州折沖都尉參見刺史大人。”起身后,他又向著武明施了一禮道:“參見巡天衛(wèi)大人。”這兩個禮節(jié)過后,何求索對著徐文鹿道:“大人,您說的話我怎么聽不懂呢?府中軍士一向克己守律,從未有敢惹出這等麻煩的人。您可不能憑空污人清白!”
任平安和趙江心悄悄對視一眼,心下暗道,這是個粗人?我看他比猴都精。任平安悄悄戳了一下武明,示意他上場的時候到了。
后者會意,趕忙插話打斷了兩人的扯皮:“何都尉,我們此番前來是有要事詢問。”
“請指教。”
“一旬之前,你以除妖族奸細(xì)為名借走暗夜袖箭三套,后因故遺失。這‘故’是和‘故’啊?”問這話時,武明氣勢大漲。
猛虎出山之勢給何求索帶來極大的壓迫感,讓他的心神都有些不凝。他聲音略顫,說出早就準(zhǔn)備好的托辭:“八月十五那日,斥候來報,說在城南小茴山發(fā)現(xiàn)妖族蹤跡。但因其行走急速,且殺伐果斷,在損失四人之后終于還是被其逃了去。
“于是末將請來一紙調(diào)令,經(jīng)由刺史大人同意之后調(diào)出三套暗夜袖箭,用以追擊妖族奸細(xì)。誰曾想,那日出現(xiàn)的妖族只是一個誘餌。前去抓捕的人中了圈套,全軍覆沒。暗夜袖箭也失落于這場埋伏中。”
武明玩味地笑了起來,看看徐文鹿,又看看何求索繼續(xù)問道:“是這樣嗎,既然你清楚事情的發(fā)生經(jīng)過,為什么不向刺史大人講明來龍去脈呢?”
徐文鹿忙道:“還望巡天衛(wèi)明鑒,這憨貨是在睜眼說瞎話。凡申請調(diào)用暗夜袖箭者,必須保持前者一直在視線范圍之內(nèi)。這憨貨連謊話都懶得編,其謀反之心昭然若揭!”
武明看向任平安,后者點點頭。這條規(guī)則確實存在,任平安再清楚不過了。因為就是他定的。
聽到這話的何求索臉色血色盡去,二流武夫的軀體失去往日的自持劇烈顫抖著。徐文鹿的話,好像一道天雷轟開了兩人之間的裂隙。他一直防備著徐文鹿的背刺,盡可能小心地處理不干凈的地方,沒想到坑居然在這兒。
這下,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