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了?”付錚反問道,“那便是沒有對證了。星城紛亂,這樣的局勢下為了莫須有的流言而調(diào)用人力物力大費周章地查,有些不妥。”
“是啊,估計城主也是這樣想的,他還把汪佐令叫去秘密談過。這件事現(xiàn)在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只能暫時靠禁令封住大家的嘴。但是你們也看到了,因為流言,汪佐令在朝中不受待見,原本許多與他交好的同僚、星同們都刻意避開他,他也因此悶悶不樂的。”
趙水在一旁靜靜聽著,想到方才殿中立在角落的汪嵐,和他低頭匆忙下朝的模樣,不免為之在心內(nèi)嘆了口氣。
流言向來如野火燎原,擋也擋不住,卻燒得人心焦瘁、努力盡毀。
趙水想到自己曾有好幾次都覺得不會再有云開見日的一天了,現(xiàn)在想來,還好都選擇了堅持本心,才沒有辜負(fù)任何人,包括自己。
“既如此,此事便到此為止吧。”趙水說道。
“嗯!我保證,這也是我最后跟人說了。”付靖澤承諾道,“誒,你們待會兒準(zhǔn)備去哪兒?”
“我……”趙水看向付錚,她這一路估計也累壞了,說道,“咱們要不先各自回家,休息休息?”
“也行,你們累了。我也有點困。”付靖澤往前快走了兩步,避開二人打了個呵欠。
付錚卻放慢腳步,轉(zhuǎn)頭看向趙水,問道:“你就沒有別的話要同我說?”
趙水一愣。
“什么?”
付錚定定地望著他,眼中情緒流轉(zhuǎn)似有話說,卻不開口。轉(zhuǎn)眼間,竟生氣了。
“靖澤哥,走,我們回家!”她瞅了趙水一眼,嘟起嘴也不管付靖澤跟不跟得上,頭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留下趙水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看著付錚走遠(yuǎn)的身影,他收回目光,才察覺到蘇承恒還立在他旁邊,正淡淡地瞧著他。
他的眼神有點奇怪,趙水眸子一轉(zhuǎn),試探地問道:“你知道,她怎么生氣了?”
蘇承恒嘴唇微抿,竟沖著他嘆了一聲。
“少宰將來擔(dān)任副城之位,協(xié)助城主統(tǒng)理中樞,有三權(quán)分立、互相監(jiān)督之意。如今你派往軍中,想必城主有意將星軍也像中樞一樣,形成一人總領(lǐng)、三門分軍的行軍架構(gòu)。”他說道。
趙水點點頭,這個他大致也想到了。
“所以呢?”
“所以,中樞之事你便就此遠(yuǎn)離了。中樞與中樞之間不可結(jié)黨攀親,但中樞與軍將卻——”
“中樞與軍將卻有先例!”趙水恍然道,接話的速度飛快,手指一時激動扣住了蘇承恒的肩膀,捏得他吃痛。
蘇承恒忍著痛握住他的手,將他的手指挨個掰開,說道:“星門先祖便有姻緣佳話,何況你和她的權(quán)職各有掣肘,朝野上下的忌憚會小……”
旁邊的趙水早已聽不進(jìn)去,心中、腦中全被一團(tuán)激越的興奮擠滿。沒等他說完,便突然想到什么,飛似的朝宮城外沖了出去。
看著他欣喜若狂的背影,蘇承恒閉了口,低眸淺淺笑了。
少宰府內(nèi),趙孜一家聽說星軍今日歸朝,他們便都沒有出府,留在家中等著趙水回來。
一陣十分急促的腳步聲傳來,趙孜最先聽到,站起身望向院外的照壁。
“哐當(dāng)”一聲,門被推開,只見趙水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地從照壁一側(cè)跑了出來,這架勢讓家中等待的三人一愣,心中有些擔(dān)心緊張。
然后便聽趙水咽下一口氣,朗聲堅定地說道:“爹、娘!我想娶付錚為妻!”
風(fēng)輕花落,一抹落影微移。
院子里一時無聲,趙孜和虞問巧看著他們的兒子,看著他臉上的篤定,頓時就明白這一次他們的兒子是下了決心、雷打不動了。他們的腦中迅速跳出了許多東西,有疑問、有要做的事,當(dāng)然,還有鼻間一股強(qiáng)烈的酸意。
最先反應(yīng)過來的,反而是妹妹趙風(fēng)。
她兩手擦了擦衣擺,往前走了兩步后突然舉臂高呼一把抱住他哥,興奮地叫道:“哥!你剛說什么?你要娶錚姐姐!太棒了……恭喜你,不對,恭喜你們!”
趙水在妹妹的歡呼中露出笑顏,然后往院中走了兩步,“撲通”一聲跪在他父母面前,抬手相合,恭敬又正式地行禮道:“爹娘在上,孩兒趙水愿娶開陽門主之女付錚為妻,此心昭昭,懇請爹娘為孩兒主持此事!”
“你決定了?”
“是。”
“起來吧。”虞問巧扶起趙水,摸著他亂翹的額發(fā),淚光閃閃道,“我的兒子長大了,要娶妻了。付門主家的女兒,好,很好。你放心,我和你爹一定將你們的婚禮辦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不會委屈付娘子的。”
“謝謝娘,爹。”
婚姻大事,說大也大,決定下來,也不過一瞬的事。
第二日,趙水的父母便雇了馬車,先往宮城去了。
趙水本以為成親這等人生大事,必定繁瑣不堪,光是籌備婚事就夠人忙得腳不沾地。可眼看著家中人忙著張羅喜服、采買聘禮,星門長輩們張羅著宴請賓客、布置新房,自己這個正主反倒像個局外人似的,連個搭手的地方都找不著,整日清閑得發(fā)慌。付錚那邊也是同樣境況,兩個閑人湊在一處,索性躲開那些熱鬧,要么尋個僻靜茶坊對坐看看文書,要么就去軍中校場切磋拳腳功夫。
起初這般逍遙日子倒也快活,可隨著赫連二世子與開陽之女的婚事傳遍都城,二人無論走到何處都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茶坊里總有好事者探頭探腦,軍中操練時兵卒們交頭接耳,連去街邊買包蜜餞都能聽見身后議論“瞧啊這就是那兩位”。別說他們自己覺得尷尬,連家里人也都認(rèn)為不妥,讓他們按習(xí)俗禮制非必要不見面。這般情勢下,二人同處一城,相見倒成了難事。唯有每日黎明時分的早朝,才能借著上下朝的間隙說上幾句悄悄話。趙水雖是軍中將領(lǐng),無需日日上朝,但如今卻幾乎成了上早朝最勤勉的朝臣——天不亮就候在宮門外,只為在百官隊列中與付錚擦肩而過時,看她熟悉的笑顏。
真奇怪,相識這么久,卻愈發(fā)想和她呆在一處了。
“水,你留一下。”
趙水扭過頭,視線跟在付錚的身影后,沒有聽見座上的赫連破叫他。
“水。”
聲音這才入耳,趙水有一瞬的發(fā)愣思索這稱呼的源頭,還沒轉(zhuǎn)過頭,一把戟勾橫在他的眉目前。
衛(wèi)連陰沉的眼睛盯著他,硬生生地將他的注意力拉了回來。
“城主,您喊我?”趙水立即回頭彎腰,問道。
赫連破莞爾,走下臺階道:“已經(jīng)退朝了,不必拘謹(jǐn)。昨日令尊遞來幾個婚期的日子,說讓我們選,我想帶你去和父上一同商量下。”
婚期這種事選個吉日便好,怎么還得跟他商量?趙水心覺奇怪,但沒多問,點頭回應(yīng)。
老城主的寢殿搬到了太微殿——赫連破和趙水母親生前居住的地方。雖正值盛夏,但這里的草木茂密挺拔,遮擋住了炎熱的日光,走在園路上,清風(fēng)習(xí)習(xí),格外陰涼寧靜。趙水進(jìn)殿時,正好碰見白附子提著藥箱出來,身上帶著寢殿內(nèi)濃郁的一股藥味兒。
寢殿之內(nèi),比外面的園子更加安靜昏暗,甚至暗得有些壓抑。
“父上,水兒來了。”赫連破帶著趙水立在榻前,輕聲道。
趙水看著眼前床榻上的紗幔,和紗幔那邊臥床的人影,頓時愣在原地。
“嗯。”床榻上的聲音沙啞無力,和印象中天差地別,“過來。”
“是。”赫連破走上前,發(fā)覺趙水站著沒動,解釋道,“父上吹不得風(fēng),所以做了紗幔,我們在幔外回話就行。”
“無妨。”紗幔那邊伸出一只手,枯槁得像是樹皮。隨后幔簾被掀起,一張蒼老的面孔在陰影中漏出,發(fā)黃的眸子轉(zhuǎn)了轉(zhuǎn),看到趙水后才有了支點,定了住。
趙水卻立即躲開了目光——外面只傳老城主退位養(yǎng)病,卻沒想到他竟病得如此重,趙水一時難以接受,低垂著眼眸。
老城主卻以為他還未接受自己,剛亮起的眼神又黯淡下去。
“怎么會這樣……”趙水低語道。
赫連破眉頭微緊,坐到榻旁給老城主的藥用額貼調(diào)整了下方向,說道:“父上他自生病后就一直沒有好,但是星城不穩(wěn),若傳出去恐生更多事端,所以只有醫(yī)官和幾位門主知道。父上聽聞你回來了,想看看你。水,靠近些吧。”
趙水聽話走近,半跪在榻旁。
“吾都,聽說了……辛苦了。”老城主口中擠出幾個字道。
“不辛苦。”趙水搖頭回道,寢殿中的寂靜壓得他聲音夾緊了些,“都是為臣為弟應(yīng)該做的。”
老城主無力地點點頭。又撇過臉去,一動不動,不知道望著墻壁在想什么。
赫連破見狀,移身榻尾的一處角落,從里面拿出來一個小匣子,木雕精致,周邊鑲嵌了一圈珍珠。他遞給趙水道:“你成親之事,我與父上說了。這個是他的賀禮。這次叫你過來,一來是探望父上,二來——”
他的話哽在喉中。
“咳咳。”老城主咳嗽起來。趙水見榻邊有湯匙,連忙拿起來,在赫連破的幫扶下給老城主潤了潤干癟的嘴唇。
咽下一口水似乎對老城主而言是件極困難的事,他一點一點地動著腮幫子、喉嚨,半晌才將水吞下去,然后氣若游絲地對赫連破說道:“既定之事,兀自叨擾。”
“是。”赫連破應(yīng)下父上的教導(dǎo),再次看向趙水。
“二來。”他說道,“經(jīng)過星醫(yī)診斷,父上時日無多,恐怕……只能撐一兩個月了。大喪之后需守孝三年,我想在此之前將你們的婚事辦完,也好讓父上有生之年,至少能看見他的一個孩兒成家立業(yè)。趙水,你覺得呢?”
一、一兩個月……
趙水耳中恍如雷聲滾過。
“我……”他有些無措,雙膝“撲通”一聲跪在榻前道,“是我不孝。父上病重,我卻不知亦未在榻前侍奉過,我……”
“你之后若想來,便常來陪伴父上吧。”赫連破說道,然后轉(zhuǎn)向老城主,“最近的吉日是八月初八,二十日之后,地點定在宮內(nèi)的朗苑,父上覺得如何?”
老城主眼皮垂下,算是應(yīng)允。
“水,你覺得呢?”
“盡聽兄長與父上安排。”趙水低頭道。
老城主的眼皮逐漸沉重,赫連破扶著他輕輕躺下,對趙水道:“父上累了,先讓他歇著吧。水,我?guī)ツ憧锤干系馁浂Y,隨我來。”
趙水手持木匣,跟在赫連破的身后往寢殿的側(cè)門走去,離開前,他再次回眸望向那紗幔中的人,忽而覺得,此生和這位父親的父子緣,實在太淺了些。
木箱中是一把鑰匙,一把在昭星階及以上的人使用下才可打開寢殿后門的鑰匙。
趙水跟隨赫連破踏入暗門,眼前驟然開闊。
幽暗的密室中,地面以青石鋪就,中央赫然鐫刻著一幅巨大的北斗七星圖案。每一顆星辰的位置都凹陷下去,形成精巧的凹槽。此刻,已有四顆云石鑲嵌其中,在微弱的光線下流轉(zhuǎn)著朦朧的光暈,仿佛沉睡的星子。赫連破的靴底碾過石面上細(xì)碎的塵埃,他駐足在圖騰前,眉宇間凝著化不開的凝重。
“這些云石……”趙水蹲下身,指尖懸在離最近的天樞星云石三寸之處,能感受到若有若無的溫?zé)帷J纠锝豢椀慕鸷稚y路隨著他的動作微微發(fā)亮,又轉(zhuǎn)瞬歸于沉寂。
“一枚在白附子身上,還有一枚我交給了衛(wèi)連。現(xiàn)在還剩下一顆陽云石,無論怎樣利用其他云石召喚,都毫無反應(yīng),仿佛它不存在于世間。”赫連破的衣袖掃過開陽星空置的凹槽,說道,“如若說星城還有什么地方能藏住它,我想到了一處。但那個地方涉及星城根本,只有城主才能知曉,而且也無法查證。父上和我一直在研究這些云石,它們除了有些特別的功能外,還沒發(fā)現(xiàn)有傳說中有那樣避天護(hù)地的力量。”
沉默在石室里蔓延,唯有云石偶爾發(fā)出琴弦般的嗡鳴。
赫連破突然轉(zhuǎn)身,向趙水道:“所以,比起這些死物,父上與我更信眼前的人。水,父上以云石相托,將星城四方的安寧系于你身上,這便是父上贈予你的新婚之禮。”
這句話像燒紅的烙鐵,在趙水心口燙出深深的印記。
“我……”他喉頭發(fā)緊,默默握緊了拳頭。
石室里的七星圖騰,再次泛起了微弱的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