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兵在宮外駐足,分列兩隊井然而立。前面的幾人加快了腳步,匆匆往星光正殿而去。
朝殿之內(nèi),眾大臣已靜息以待。
陽光·透過窗紗傾瀉,映照在殿柱盤繞的紋飾上。殿頂?shù)钠哳w琉璃星石按北斗之序排列,灑下清冷的光輝,與地面鋪設(shè)的玄色玉磚相映,更顯莊嚴肅穆。
赫連破高坐于正中那半透的紅翡寶座上,一襲錦袍繡著暗金云紋,寬大的袖口垂落,手指輕輕搭在扶手的星紋雕飾上。他眉目深邃,下頜線條如刀削般堅毅,即便面帶微笑,也不失不怒自威的氣度。
僅一月時日,他已屹然是一副成熟的星城城主的模樣了。
“開陽!”
“玉衡!”
“搖光三門!”
“拜見城主!”
前面的三位門主跪下行禮,趙水和付錚緊跟其后,與各門主相比略顯稚嫩的聲音在肅靜的大殿上響起——“臣赤焰趙水?!薄俺妓懈跺P?!薄鞍菀姵侵?!城主一切安好。”
兩人行完禮,還沒抬頭,就感受到無數(shù)目光向他們拋來。
趙水暗暗吸氣,將冒頭的緊張心緒壓下,直直地挺起肩背。
他的銀甲未卸,肩披靛藍戰(zhàn)袍,眉宇間透著銳氣。
赫連二世子突破昭星階的消息,早在他在浮生淵降下天幕圍困敵人時,就被都城的觀星使發(fā)現(xiàn)、很快在星門傳開了。大家都想看看這個和城主一樣天賦異稟的年輕人再上一階后是個什么樣子,如今總算借著殿中光輝看清了——
和之前的他沒什么不同。即便眾人已經(jīng)把想法都用目光表達了出來,他依舊面不改色,直視著前方,驕傲得仿佛什么都動搖不了,冥頑得像塊堅硬的石頭。
“快起來吧。”赫連破說道,語氣一如既往的清晰柔和,也打斷了朝臣們的打量,“各位一路辛苦了。”
“城主莫客氣?!遍_陽門主擺手道,“此乃份內(nèi)之事。”
赫連破淺淺一笑,目光穿過他,望向了趙水和付錚,和二人對視后,微微點了下頭。
“臣等此去剿賊,分兵而行,任務(wù)暫結(jié),這是匯總文書,請城主過目?!庇窈忾T主說道,恭身向前,將手中折子交給過來承接的衛(wèi)連。
折子交到赫連破手中,他大致看了看,說道:“各位的戰(zhàn)況我等在都城也有耳聞。丁一賊伙稱王起兵,伙同其他賊軍謀我疆土、禍亂百姓,今日得以迅速清剿,此乃諸位之功。此次出戰(zhàn),軍中折損如何?”
“稟城主……”
交談聲回蕩在大殿之中,所談之事趙水早已知道個大概,因此他的注意力逐漸偏移,往旁邊看去。
殿下的群臣分列兩側(cè),左側(cè)以武將為主,右側(cè)則是文官。
右側(cè)的文官隊列中,天樞主門司馬儀靜立如松,衣襟繡著淡銀色星紋。他面容清癯,眸光爍爍,看起來心情不錯。白附子排在隊伍的后面,垂頭靜默,要不是城主問詢時她稍微往旁挪了兩小步,趙水就要懷疑她是不是被人點穴了。
“稟城主,最新一批傷藥已派發(fā)完畢,軍中將士傷勢已在好轉(zhuǎn)。”她說道。
“好?!?
白附子輕輕恭身,又挪回原位。立定時察覺到目光,抬頭往趙水看了一眼。
有種開小差被發(fā)現(xiàn)的感覺,趙水立即收回視線,轉(zhuǎn)而向左側(cè)的隊伍看去。
蘇承恒站在前面,也是一樣的靜立不動,從微揚的下顎中可以看出他在認真聽堂上的交談。再往后一轉(zhuǎn)眸,正撞上付靖澤瞪倆大眼望向他,見自己看過來,他立馬揚眉點頭,打了聲招呼——也不知為這聲招呼盯了自己多久了。
再往后便都是些臉熟但叫不出名字的大臣了。趙水瞥見汪嵐站在最角落里,印象中他的官階似乎沒有這么低。不過只疑惑了一瞬,注意力便立即被赫連破的一句“少宰”拉了回去。
“二位少宰初擔(dān)重任,恪盡職守,既不負所托完成任務(wù),又及時洞悉我軍防御疏漏,協(xié)同將士于蜀關(guān)設(shè)伏,以迅雷之勢克敵制勝,足見能力出眾,可擔(dān)重任?!焙者B破說道。
趙水抬起頭,聽語氣,似乎又要做什么安排。
然后聽赫連破話鋒一轉(zhuǎn),說道:“根據(jù)各地來報,賊眾隨散,但賊心不死。丁一尚未抓住,局部仍有賊亂,我等需防患于未然,盡早鎮(zhèn)壓剿除,以防勢大?!?
他微微抬手,一旁的衛(wèi)連立刻上前,展開一卷鎏金詔書,將它擲于大殿之上。
紫光照射,詔書文字如蝌蚪般游出、放大,懸浮空中。
“赤焰少宰趙水,驍勇善戰(zhàn),機敏堅韌,即日起擢升為燎原大將軍,統(tǒng)領(lǐng)三門各路軍隊,肅清星城殘余逆賊!”
果然有任務(wù)。
趙水腦筋一轉(zhuǎn),立馬明白過來——三位領(lǐng)軍門主在朝中都有要職,星門大考也即將開展,再不好抽身。而且軍隊隸屬各自門下,互相不好干預(yù)調(diào)遣,因此需要一個人單獨來做這件事?;爻虝r開陽門主特地安排他到處清剿,其他兩位門主也派人相助,想必是早已得到消息,提前帶他熟悉領(lǐng)兵事務(wù)了。
心懷感激,趙水上前一步,單膝跪地,抱拳沉聲道:“臣,領(lǐng)命!”
赫連破點點頭,笑容中帶著一絲別樣的欣慰。然后他將目光轉(zhuǎn)向右側(cè),繼續(xù)道:“星城歷來三司輔政,但如今特殊時期,赤焰少宰既領(lǐng)兵在外,中樞一司協(xié)理政務(wù)的職責(zé)空缺,應(yīng)當(dāng)填補。經(jīng)眾臣商議,天樞主門司馬儀,才學(xué)淵博,處事穩(wěn)重,即日起任文督少宰,替代原赤焰少宰負責(zé)的中樞事務(wù),輔佐朝政?!?
司馬儀緩步出列,長袖垂落,在趙水身旁跪了下去,行禮道:“臣定不負所托,恪盡職守?!?
怪不得方才看他神采奕奕,趙水心道。這司馬儀出身名門,對朝中各個家臣大族的熟絡(luò)程度比他熟多了,但為人清高端正不偏私,各方面也都不錯,的確是適合的人選。
“兩位起身吧。”赫連破說道,“此次剿匪之戰(zhàn),應(yīng)論功行賞,此事交由三位門主定奪。蜀中軍隊雖不在三門之編,但奮勇當(dāng)先、戰(zhàn)功顯著,勿要怠慢,給予重賞。”
“是。此事臣等三人已商議,今日便草擬封賞名錄呈上?!庇窈忾T主說道。
“另外,派出清剿的士兵還請三位門主多加擇選。赤焰少宰若有舉薦,聽從調(diào)遣,不可無故回避?!?
開陽門主嘿嘿一笑,拱手回應(yīng)道:“那是自然?!?
此次埋伏,趙水確實認識了幾個不錯的兵士,他的腦中浮現(xiàn)出元逵、董士露等人的名字——想到能夠自行挑選得力助將,他的內(nèi)心便備受鼓舞,激動欣喜。
趙水再次跪身,朗聲道:“謝城主!”
殿內(nèi)的肅穆氣氛中透著一絲熱烈。
赫連破的目光掃過眾人,說道:“若無他事,今日朝會到此為止?!?
“退朝——”
鐘鳴三響,群臣依次退出大殿。
殿外的天光正好,遠處宮墻巍峨,飛檐上的銅鈴在風(fēng)中輕響,清脆悠遠。
趙水和付錚同行,剛踏下玉階,數(shù)名朝臣已快步圍了上來。
“恭喜赫連二世子!此番升任大將軍,實至名歸啊。”兵部侍郎拱手笑道。
“是啊,赤炎少宰年紀(jì)輕輕便統(tǒng)領(lǐng)三軍,日后必是我星城棟梁!”另一位文官附和道。
趙水和付錚互看一眼,唇角微揚——先前的授獎或是晉封,可沒見他們?nèi)绱藷嵝牡厣蟻碜YR,一個個都躲他如避瘟神。如今預(yù)言里的魔頭另有人當(dāng),這些人倒像是破除了迷信一般,都涌了上來。
趙水拱手行禮,笑意卻淡淡,回應(yīng)道:“諸位過譽了,趙某不過是盡本分。”
“赤炎少宰!霜刃少宰!”司馬儀在殿門口剛拜別一位大臣,見人已走遠,叫著快步趕了上來。其他幾位官員見狀,頷首致意后識趣地離開了。
“許久不見,二位清瘦不少?!彼抉R儀笑著寒暄道。
“是啊,都曬黑了?!备跺P和他隸屬同門,更加熟悉一些,順口回道,“改日去東街的食肆上幾盆肉補補,司馬星同可一同去?哦不,是文督少宰?!?
說笑間,付錚做了個恭敬的姿勢。
司馬儀笑了,說道:“就別打趣在下了,改日在下做東,請二位賞臉一同赴宴?!?
“既如此,咱們之間便不必如此客套了。”
“哈哈,好?!?
看著二人在面前有說有笑的模樣,趙水涌起一股難言的不滿感。
“對了,赤炎少宰。中樞的事務(wù)我了解得不多,很多地方還需請教,之后若多有叨擾,還請見諒。”司馬儀向他說道。
“哦?!壁w水面無表情地應(yīng)道。但察覺到二人都看著他,態(tài)度草率似乎不大好,頓了頓,便又補了一句:“有什么事我能幫忙的,盡管問便是?!?
“那就先多謝赤炎少宰了?!?
司馬儀看看他,又看看付錚,忽然低頭笑了,說道:“請二位的這頓飯,想必二位很快就會請回來了,倒是不虧?!?
“莫要胡言。”付錚立馬伸手指他道,“多罰一盆肉?。 ?
什么請來請去的,趙水不想搞清他們在說什么,撇撇嘴轉(zhuǎn)過頭去,剛好看見汪嵐低頭快步過來。
“汪督查使,好久……”趙水打招呼道,可不知是距離有點遠還是什么,汪嵐步速不減,沉著臉快步從他旁邊走了過去,看都沒看他一眼。
趙水抬起的手僵在半空中,一時有些尷尬。
司馬儀注意到,笑容立即有些黯然。他拍拍趙水的臂膀,輕聲道:“抱歉。汪嵐近日心情不好,總是沒什么心思,方才應(yīng)是沒聽到。那在下就不打擾二位了,改日再聚!”
說完,他匆匆行了一禮,便往已走遠的汪嵐后面追了過去。
“奇怪。”趙水歪頭道。
“沒什么奇怪的,誰要攤上那樣的親戚,怕是睡覺都不踏實的。”付靖澤的聲音從后面?zhèn)鱽?,一只手搭在趙水肩上,說道,“終于沒人圍著你們了,我和蘇佐令想跟你們說上話,還得排個隊呢?!?
付錚朝他背上錘了下,問道:“什么親戚啊?”
“哦,這件事你們還不知道???”付靖澤忽然壓低聲音,回頭看看身后的殿門,又將幾人往遠處推了推,邊走邊道,“你們這些日子在外面,也難怪沒聽說,我們剛回來那陣兒,正好是關(guān)于汪的流言最盛的時候。不過后來城主下令朝臣私下不得亂傳,這才消了下去。我跟你們說——”
“城主下令,不得亂傳?!碧K承恒突然重復(fù)剛才的話道。
付靖澤抬頭瞥他一眼,說道:“咱們之間誰跟誰呀,他倆肯定不會外傳。”然后他的頭又湊到了兩人中間。
蘇承恒無奈地搖搖頭,走在了前面。
趙水看他的臉離付錚實在有些近,便將他往自己這邊拉了拉,誰知他以為自己甚是好奇,面朝著自己開始小聲又情緒充沛地開始講述。
“汪的家里只有一個老母,這你們知道吧?有人就好奇他的父親哪里去了,他說是因病去世。但是之前有個自稱是他遠方親戚的兩口子,過來想投奔他,被拒絕后就跟人家說,汪的父親不是病亡的,而是戰(zhàn)亡,二三十年前戰(zhàn)亡的!”
“二三十年前?”付錚好奇地探過頭來,問道,“難道和反星叛變那次戰(zhàn)役有關(guān)?”
“沒錯!”付靖澤點頭道,“但他父親不在星門的軍隊中,而是在叛軍里,還是個十人隊伍的排頭兵呢!你們猜為什么?據(jù)說啊,他們的遠方親戚,就是那反星頭子王水峰?。 ?
“什么!據(jù)說,據(jù)誰說?”
“這我不知道?!?
“那不就是瞎編了?!?
“若是瞎編,大可申訴、控告,讓星門去查。二三十年也不長,宗門族譜總能還個青白的。可星門并沒有派人去查,他的老母自流言后便不敢出門了,每日只有個小娘子進出送飯。有人說,其實汪嵐早就知道和王水峰的這層關(guān)系,你看,汪,王水,說不準(zhǔn)是他母親給他改了姓,原本二人同族連脈??!星門選拔,祖上不得有罪孽深重之人,汪嵐若隱瞞了這一條,便是欺騙星門。”
付錚眉頭皺起,問道:“都是捕風(fēng)捉影而已,流言的出處呢?那對打算投奔的夫妻呢?”
“流言之后,好像人就沒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