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后門的小道進入后,是一條橫向的廊道。
趙水貼住石壁探頭偷瞧了眼,廊道里光線昏暗,只有兩盞壁燈發著微弱的光亮,對面的側壁傳來隱隱的嘈雜聲,兩個小門洞透出臺子的彩光來,應該就是坐滿人的大場子。廊道里留有兩個賊人看守著,來回走動,此刻正向他這邊走來。
狹長的小道沒有凹處避身,趙水仰頭看了眼,好在頭頂的石壁很高,黑燈瞎火的容易隱身。于是他屈膝,雙腳輕輕一點地,如蝶般無聲地飛上了頂壁。
倆賊人從他身下經過,未發現一絲異樣。
趙水聽其中一人說道:“這當家的膽子真大,竟敢搞那邊的人過來。”
另一人回道:“要不說給咱長志氣呢,他要讓咱知道,靈人也沒啥斗不過的。”
“就是樣貌差了些,年紀還大。還不如最后壓軸的那三個小娘子……”
倆賊人走遠了些,后面的趙水也沒細聽,“靈人”二字讓他感到詫異——難道有星門的人也被抓來了?
“奇怪。”趙水心道,“這賊人既然路上設了陷阱,應該是察覺到異樣了,怎么這里防守并未小心些?難道那陷阱只是他們例行預設的?”
他用腳勾住頂部石壁的凸角,倒身垂下,借著壁燈的光將廊道看得更清了些。廊道的另一側被挖出好幾個洞,都用木柵圈起來,弄得像牢房一樣。有的洞里一點光亮也沒有,有的則點了燭火,卻用布簾遮了住。離他最近的這個石洞里便暗黑無光,勉強看見里面躺著倆人,衣衫破爛,有氣無力地趴在地上。
趙水腳踏石壁,往前縱身躍了一步,見從臺子那邊的門洞里進來一人,是廟殿里做筆錄的那個,正快步往廊道盡頭的那個門洞走去。那是唯一一個做了雕花木門的石洞,與其他不同。
他經過時還不忘沖布簾遮住的門洞里喊了聲:“快點,趕緊打扮好準備出去了。”
“是。”布簾里傳來女人的回應聲。
然后便見倆守衛的賊人小跑過來,卸掉木柵的門鎖,里面有人將布簾打開,一個身著紗裙的女子被推了出來。
“走吧,小娘子。”其中一個賊人說道,順手在那女子的腰間摸了把,女子嚇得往旁縮,想鉆回石洞里,卻被另一賊人一把抓住手腕。
賊人一邊將她往外拽,一邊說道:“這個肯定能買個好價錢,趕緊的。”
“嘖,別給弄亂了!”做筆錄的人已走到廊道盡端,不滿地朝這邊喊道。
他的眼神往上飄了下,趙水趕忙提氣,將整個人緊緊貼在頂壁上。對方使勁兒眨眼后,彎身又看了看,一片黑也看不著啥,便覺是自己眼花了,整理袖口后,敲了敲那雕花木門。
等屋內響起“進來”的聲音,他才畢恭畢敬地輕輕推開門,沖里面點頭哈腰后,才走了進去。
那里面的人,莫非就是吳開平?
趙水飛身過去,貼住木門上面的石壁像只壁虎一樣地爬下,湊近聽里面的動靜。
“又成一單……”說話聲很小。
安靜了一陣,有隱約的筆墨沙沙聲,趙水猜是在記賬。看來趙八一想要的賬本果然在這里。
然后傳來另一個沙啞的低聲:“那靈人不必高價,活留不得,找個熟悉的恨星門的賣了。小心點,別讓有的人買下,動起去星門邀功的心思。”
“那便將這歪心思的殺了。”
“哼。還有,最后那三個,可得好好賺,咱弄些不一樣的……”
趙水胸口突然發生異動,透出光亮來。
云石?
他身上的樞云石受到了靈力的感應,難道,這姓吳的有他們此次來尋的云石?
趙水捂住胸口,這光亮讓他不敢久待,猶豫一瞬,還是決定先原路溜了出去。出了后門,他找到一處隱蔽之地藏身,給付靖澤傳星語,過了一陣兒收到回音后,便又大模大樣地從廟殿的“正門”走進,坐回了原來的場子里。
他剛坐下,蘇承恒便說道:“宋眾儀師姐被抓,神識混沌、綿軟無力。剛被獨臂男子買下,暫押回去了。”
“宋眾儀?”趙水思索道,“方才我確實偷聽到有靈人被抓了,是那位善易容的天機門宋師姐?”
“嗯。先前聽瑤兒說過許久未見她師姐,沒想到竟落入賊人之手。”
“瑤兒?”
趙水歪頭反問,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這老蘇稱呼人向來都是連名帶姓的,什么時候叫許瑤兒叫得這么親密了?
在他的注視下,蘇承恒略顯尷尬地移開了目光。
趙水也聳聳肩,回頭看向場內。
放眼臺上,鬧劇還在進行著,是個男子,活絡地在臺上亂走,變著花樣地展示自己的絕活兒,惹得臺下一陣陣哈哈大笑。
“他在做什么?”趙水皺眉道。
“走投無路,主動來這兒想找個富人家庇護的。”趙八一回道,起身拍了拍褲腳。
“你要走?”
“嗯。說還剩下仨女人,這是最后一個男的了。”
他若離開,不知會否暴露他們的身份,況且待會兒官府搗巢,須得先留那吳開平一命便于調查云石一事,這趙八一或許能幫上忙。
這樣想著,趙水拉住了趙八一道:“且慢。你不是要找吳開平嗎?”
“等著和他在大牢里見嗎?買賣快結束了,你們在這兒,想必官府的人也不遠了吧。”
趙水不得不佩服他猜測的能力,岔開話道:“我方才去后面探查了,有人去吳開平那里報賬,賬本應該就在他手里。我說過幫你……待會兒若真鬧起來,我會故意放走他,你趁機跟上去查,或許能拿到。”
“你確定?”
“嗯。”
趙八一打量著趙水的目光,片刻后一擺手,坐下道:“罷了,老子信你。”
臺上傳來喊鬧聲,是那名使出渾身解數的男子沒有人競價,正崩潰發瘋。自甘賣身本就是場豪賭,贏了變為牛馬,輸了則性命不保,看來此人是自信太過,賭輸了。
人被拖了下去,搬上來三把椅子,都用粉紅艷俗的薄紗裹了一層,紗布間的香料用得很足,連趙水他們都能隱約聞到一陣接一陣的花香。臺頂的燈籠被卸下來一些,臺面上則多了一圈花燈,燈光變得柔弱而溫和了。看上去,竟還有幾分與此地不相符的美感。
“各位,今日可買得盡興啊?”“竹竿子”在石臺旁說道。
“盡興!”
“不盡興,還有嗎!”
“哎呀,看來還是我們貨品不夠啊,讓貴客們難以出手,真是久等了。”“竹竿子”朝執扇郎君那邊笑著鞠了個躬,說道,“接下來還有三件貨,一起上,大家先好好欣賞,再一同搞點樂子……”
臺上臺下的熱情仿佛到了高潮,十分鬧騰。
趙水和蘇承恒卻未專心于此,所有花樣不過是拿人賺錢的噱頭,眼下,把這些被買賣的人救了才更為要緊。因此他們借著這份吵鬧聲,湊耳低語。
“何時來?”蘇承恒問道。
“半個時辰后。”趙水回道,“前后門包圍,出去一個抓一個。我們負責保護里面被關的人。”
周圍的氣氛達到了高潮。臺上高聲道:“讓我們領出第一位!”
“為何放走吳開平?”
“我們要找的東西,在他那兒感應到了。”
“啊——娘的好看!”場內響起叫好聲,還有不少人站了起來,將趙水和蘇承恒擋在了角落的陰影里。
趙水和蘇承恒四目相對,無聲中皺起了眉——抓賊人和尋找云石之事互相沖突,確實比較棘手。
他們低頭思索之際,臺上的幾名女子被要求向底下招呼,于是不情愿地一個接一個開了口。
“小女子這廂有禮了。”
“有禮了。”“有禮了。”
只寥寥幾字,雖聲音輕柔,卻仍穿過人群的縫隙進入了趙水和蘇承恒的耳中。
他們頓然回首,隔著人群只看得見那闌珊燈火,于是怔怔站起,才看清叢叢人影那邊的石臺上,蒙著紗巾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
“付錚?”趙水一眼便認出了站在最左、側著臉渾身上下透著抵觸的付錚。
“瑤兒?”蘇承恒也驚訝地脫口道,再移眸,又是一個熟悉的身影,“白附子?”
方才的計劃與思量在這一瞬全然空白,倆人的腦中此時被同一個問題占滿——她們為何在此?
付錚雖然蒙著面,身上也被蓬蓬的衣裙遮蓋,但趙水看她站姿飄忽、不似原先那如松木般的堅實,此時必是體弱。怪不得一路過來,體內星靈牽引并無消減,原來付錚與他一直未曾離遠,她這傷病好初愈就出來……
趙水心里一急,便想要擠上前。
蘇承恒抬手將他按了住,輕聲道:“等等。她們還好。”
臺上的“竹竿子”擺手示意她們坐下,許瑤兒轉身要去扶付錚,被她微微搖頭拒絕,三人各自在身后的花椅上落了座。付錚和許瑤兒的坐姿都有些偏,身姿有些綿軟地斜靠在椅子把手上,似是無力,白附子坐得稍顯端正,時不時地看向她倆,眼中透著關切。
不過好在,她們雖然看著精神差了些,神情舉止看起來并未受什么刺激,一如往常。
趙水見付錚坐下后,那雙明眸開始機靈地轉動,才稍稍放心些。只見她裝作看向“竹竿子”,目光從他身上移到了背后的石壁,打量起石臺周圍。而后她的探查范圍轉移到底下的眾人,開始從左到右一個個掃視過去。
趙水忽然想起什么,立刻捂住他的“花臉”,轉身蹲下躲在了人群中。見蘇承恒還直直站著,又一把將他也拉了下來。
“做什么?”蘇承恒問道。
“你把我弄成這樣,能讓她們看見?別想暴露我。”趙水抬頭道,眼珠子和假垢印黑成兩團分辨不清,讓蘇承恒不由虧心起來,乖乖蹲在了旁邊。
“她們在此地想必另有目的,且先看看。”
“嗯。有付錚她們在,待會兒拿下這里的賊人,倒好辦多了。”
兩人一驚一乍之后便蹲在地上竊竊私語,趙八一好奇地彎下腰,問道:“干啥呢你們?”
正好付錚的目光掃到這里,見角落人影空了一塊,有個人不跟其他人一樣看臺上反而往地上看什么,稍作停頓仔細瞧了眼,太黑看不太清,便移開了目光。
“你、你別回頭!”趙水趕忙擺手,“沒啥好看的……咱們坐下、坐。”
說完,他和蘇承恒二人弓著背,小心翼翼地將屁股挪上凳子。
趙八一瞥了眼臺上,也覺得沒什么好看的,便坐了下。
他們借著人縫,有一眼沒一眼地注意對面石臺的動靜。
石臺上,許瑤兒坐在正中間,翹起二郎腿斜身而坐,漫不經心地將兩手搭在膝蓋處,比她左右的兩位顯得更優游自在,也吸引了大多數看客的目光。
“小娘子,戴著面紗多見外呀,摘下來讓爺看看清楚。”一人使勁兒湊近石臺說道。
許瑤兒白了他一眼。
“嘿,什么態度!”
“這幾個小娘們兒倒挺傲啊,都來這兒了還不趕緊學乖點。”
臺下吵吵嚷嚷,似乎一點兒沒進許瑤兒的耳朵里。這種場合她早司空見慣,眼下還是得先想個辦法從賊人手上脫離才行。
她環視眾人,不等“竹竿子”開口,便顧自對眾人說道:“我們姐妹三人流落至此,已是無奈,只求不被分開能有個伴兒。若有郎君能將我姐妹一同庇護,小女子必感激涕零。”
說完,她向湊她最近的那人一歪頭,問道:“你能嗎?”沒等那人反應,她又一歪頭,沖旁邊的人道:“你能嗎?”
如此問了幾個,許瑤兒一揚頭,瞅準了站在中間個頭挺高的獨臂男子,直接指著他道:“那這位呢?聽聞郎君今日帶的銀兩多,可能將我等帶走?”
被直接點名,獨臂男子一愣,然后自負感油然而生。
他今日運道一定是好,領事的想找個人把靈人殺了,他沒出多少錢便換了個靈人,等著泄他痛失臂膀的憤恨。眼下又被這嬌娘挑中,在這些人前很是有面兒,剩下的銀兩,說不定還真能撿一個帶回去玩兒。
但他倒沒直接回應,而是將僅剩的胳膊一甩,說道:“那要看小娘子們,配不配得上了。”
“還真是給點顏色就開染坊。”許瑤兒腹誹道,臉上卻仍掛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