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教養在生活的細節里:隔代不隔愛
- 蔡穎卿
- 2290字
- 2021-04-22 15:32:48
留在心里的味道
孩子們都離開后,高雄工作室一二樓的空間突然靜了下來。那安靜之中飄浮著一絲寂寞的感覺,好像當孩子跟我擺手道再見時,他們一回頭就把“不舍得”留下來了;也像他們在拖走的行李箱中,偷偷地裝了一些幾天之內一起生活糅合而成的回憶與氣氛帶走了。
小朋友離開,我應該覺得終于可以大大松口氣的,然而,和松一口氣相比,失落總是輕易地就微微占了上風。
有一次,我人都還沒有回到臺北,就收到一個小女孩媽媽的來信,信中寫著:
Bubu老師:
從小住校(編者注:蔡穎卿開辦的短期住宿教養班)結束到昨天,子恩的情緒一直無法回到正常,頻頻掉淚,說很想念老師和同學,擔心不能再見面,我想是因為老師和翁大哥的溫暖陪伴。我聽她分享那幾天的生活點滴,更告訴她要改進自己的缺點,好好用功來報答您和翁大哥。
子恩媽媽敬上
過了幾天,我在星期四媽媽課的班上再見到這個孩子的母親,她告訴我,孩子從高雄回到臺北后,三天都不肯洗頭,說她想留住在高雄的“味道”。我一聽,別過頭去,一時心中溫熱了起來,生怕眼眶不給我留情面,透露了跟孩子一樣的心情。
孩子說的“味道”無關于洗發水、沐浴露的品牌或其他,但也許,我知道她想留在心中的是什么。
那三天不愿意洗頭的稚氣,使我想起每一個小住校的黃昏。孩子們總是興奮地在幾間浴室里忙進忙出,互相幫忙拿衣物,彼此叮嚀別忘物。那嘰嘰喳喳的說話聲與噔噔噔噔的腳步聲,連我在一樓廚房忙,也從長梯往下飄送的聲音中感覺到和孩子一起生活的興奮與快樂。
從盛夏到入冬,從天冷轉溫暖,一批批的孩子們來了又回家。雖然季節在更迭,而我從樓下往上喊的叮嚀,卻總是沒變:
“要多沖一會兒……”
“要注意水溫……”
“頭皮一定要吹干……”
在不夠放心,或手中有空時,換我噔噔噔噔地上樓去了。我檢視有沒有人需要幫忙,順手就接過吹風機幫那些小孩子吹頭發,吹著、吹著,自然又教起他們該怎么更好地照顧自己。都是小事,而我怎么就說不厭?都是小事,而孩子又為什么總不嫌我煩?臨河一面的落地窗隔著窗簾帶來一室美好的色溫。那飄散在空中的味道,其實從來就不單是鼻息之間所分辨的分子問題。孩子們的聲音、動作,與夕陽映照在愛河粼粼波光的記憶,既烙在他們趕著長大的心上,也刻在我日漸年老的回憶中。
雖然,那“味道”的確無關于洗發水、沐浴露的品牌,但我還是用一個小小的空瓶裝了小住校用的洗發水,托媽媽帶回去給回家后不肯洗頭的孩子。我想,在她大到懂得味道是可以留在心中之前,這一小瓶洗發水帶去的,是我的謝謝與祝福;謝謝她們的乖乖與可愛,祝福她們能快樂地長大。
那一刻,我其實不是老師,而是奶奶或外婆。
這一年里小住校的孩子們發現了一件事,他們回家告訴父母:“Bubu老師晚上好像都沒睡覺。”
當然,我不會整晚都不睡的,但要一夜安睡到天明,也是不可能的事。孩子終歸是孩子,有許多事讓人牽掛,尤其是他們睡覺時衣服有沒有穿好,一年四季我從沒放心過。被子厚了,踢被;冷了,縮著身體也未必拉被,所以,我整夜要巡視好幾次才安心。有時要把因為翻身,微微拉開而露出小肚皮的衣被整好,又怕驚醒了他們的酣夢。有幾次,還得從一個孩子身上把另一個孩子的手啊、腿啊拔開。也有幾次,得貢獻出自己的被子給那個把自己的被子壓在身下,然后攤著肚子的孩子蓋。誰忍心把睡得這么熟的孩子叫醒,抽出被子;誰又能不擔心這樣睡到天亮會不會著涼?他們醒來,聽我說起前夜自己的種種睡相時,總是樂不可支,一點都不給予我同情呢!

孩子們讓我睡不好的另一個原因是他們的配備:一個發光的表,睡覺時只要翻身,手一動,在幽暗處,就能看到這里一道閃光、那里一劃突明,弄得起先不明原因的我,時時驚醒。之后,我問孩子,為什么表要這樣子發光,他們回答我說:“晚上看才方便!”
我又問:“睡著了為什么要時時看表?”
他們答說:“想知道時間。”
我就取笑他們:“白天時間管理不好,該好好休息時卻有看表強迫癥。”大家哈哈大笑之后,終于答應我睡前把表摘下,夜里手上的“流星”終于不再干擾我。
除了干擾之外,孩子偶爾也會生病,這樣的夜晚最讓人憂心。
有一晚,報到時已輕微感冒的男孩發燒了。他很乖,也一點都不想麻煩我,自備著耳溫槍和藥。我每次一要走近他,想摸摸他的額頭,他自己立刻量耳溫,跟我報溫度。而每一餐飯后吃藥,我才要開口叮嚀,他已自己乖乖吃完。就這樣,白天生龍活虎,夜里發起燒,第二天也不見好,我們都很擔心,第二天深夜Eric還是決定出門去買退燒貼。
在擔心、照顧和孩子的體貼中,第三個早上,疑惑終于解開。我發現地板上總有一些粉末,研究之后才發現小朋友守著叮嚀,體貼但性急,藥粉一倒,大半都沒吃進去,有些在地上、有些在身上。想想真是可愛!我和小朋友們笑成一團。燒雖然沒能從那一刻就退掉,但心頭的憂慮卻頓時減了一半。
孩子來到我身邊,病了的時候,我總要通知父母一聲的。他們的父母都是很好的人,立刻就會問:“老師,這樣是不是太麻煩您了,要不要我現在就南下去把孩子接回來?”
出于兩個原因,我總說不用:
一是我已當了三十五年的媽媽,應該還記得怎么照顧一個普通感冒或腸胃不舒服的孩子。
二是孩子的父母在遠方,南北舟車勞頓之外,生病的孩子立刻要趕路回家,反而失去人生病該好好休息的條件。
除了這兩點的考慮之外,如今面對孩子生病,我在心理上已經不是一個老師,而更像奶奶或外婆了。如果眼前這個孩子是我的孫輩,父母帶他回家,我一樣會擔心;而如果眼前這孩子真的是我的孫輩,我更不會以“誰來負責”去思考孩子的照顧。
家人和朋友們都曾經問過我:“如果出了什么事,你不怕家長要你負責嗎?”我曾經想過,但并不害怕。因為當孩子真正生病的時候,我在全然專注的照顧中忘記了責任歸屬的思考,也忘記了“萬一”可能帶來麻煩的恐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