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需要的浪漫

如果跟大家提一下現在孩子“早熟”的問題，內容很快地就會被窄化到“性早熟”，再從“性早熟”引出各種恐慌與實例，隨后，話題大概會轉向憂慮日常飲食的來源，環境荷爾蒙、過重、紙片、有機等名詞使本來已經夠憂慮的人心更惶惶不安。

我先從“性早熟”談談自己帶孩子的一個切身小故事。這么可愛的經驗假如不是因為陪伴孩子，我是不會理解現代父母過得有多緊張。我自己當父母時，并沒有感受到如此大的威脅，所以除了感謝之外，看著現在的小小孩，總也想如何更盡力。

那是一個以“煎鮭魚”為午餐主食的一堂課。一如往常，孩子們讀完上午該學習的知識與文字之后，我開始解說午餐制作的工序與工法。依照菜單，他們布置完餐桌，自己完成的午餐大盤上會有青菜、白飯和一塊皮煎得香酥的鮭魚排。雖然只是二三年級的孩子，但因為認真工作，裝盤的食物也做得很精美。

無論在臺北或高雄的工作室，我們帶孩子吃飯就像在自己家那樣，總要等到所有的人到齊才一起吃。用餐間，在開心的談話與輕輕的杯盤聲中，我聽到一個小女孩說：“我不能吃魚皮！”我喜歡聽孩子說話，一字一句用心地聽，不想遺漏他們的言外之意或弦外之音。我聽見這句話，有些不解，于是問：

“是不能吃嗎？還是不喜歡吃？”

她很可愛，認真地回答我說：

“是喜歡，但是不能吃?！?/p>

這么肯定又這么讓我疑惑的答案，當然掀起了我這個年長照顧者的好奇心，于是我又追問：

“為什么喜歡吃卻不吃呢？”照顧孩子多年，看過喜歡而貪多的孩子，想吃卻過敏不能吃的孩子，似乎從來沒見過很喜歡，也沒有過敏，卻如此自制的孩子。

小女孩是一個很聰明的孩子，那挑起的眉宇之間一片清朗，毫不含糊地告訴我說：“我不能吃，吃這個nei nei會變大?！?/p>

我聽了，在訝異中忍笑，在忍笑中又慶幸自己沒有剛好在聽她說話的時候吃下任何一口食物，否則如果不禮貌地噴出，將怎么對孩子交代？

我在腦中用了自己智力與知識的極限，以幾秒消化這個答案之后，一片誠心地說：“那你的魚皮給Bubu老師好了，Bubu老師很需要！”

當然，大家知道我可以用自己乏善可陳的身材幽魚皮焦慮一默，但有多少人可以理解，我對家長從食物引發生理“性早熟”的憂慮，有了更深的一層了解與同情。家長好辛苦，如果大家各本良心，就不要再以任何環境的威脅加重天下父母心的憂慮。

正因為我自知能力有限，所以我所要談的，并不是生理的“性早熟”，而是我對一個孩子身處在今天社會不得不“早熟”，但仍然可能很“純真”的所見。

如果以我對孩子們的了解，我會說：“沒有錯！這一代的孩子相對來說是‘情感早熟’而不是‘性早熟’?！毙允且环N魅力，但是性的魅力在這個時代卻因為視覺的呈現而削減了人們對這種魅力的想象和正常的發展。試問哪一個時代會像現今，無論電影、電視、卡通、網絡，無孔不入地宣傳一種生理的需要，而不培養他們情感的美感？

可憐年輕的父母們，不得不接受環境侵害的理論，接受網絡告訴他們可以增加費用，如何加碼、加鎖地防火筑墻，但孩子心中那一點點、一點點滋長開的自然愛苗，誰來關心，又如何照顧？

性有魅力，然而愛的教育必然先前于性的教育。性的教育可以以科學的、心理學的內容公開于課堂教授孩子所有該懂的事，但沒有人知道，怎么去教會一個孩子深深切切地理解愛的多方與多義。

回頭看自己過完的五十九年，有時我只是很自然地在孩子身上看到問題，同時也很輕易地看出他們的需要。有時，當他們有一些出乎我意料的表現時，我還看到自己曾經在他們那個年齡也已經呈現的“早熟”；你不能不說，那是一種“性的早熟”，但跟大家所說的“性早熟”卻很不一樣。我會說那是一種孩子已經體會的，已經需要的浪漫，假設這種浪漫沒有被合理地培養，那就只能早發地允許他們以生理的形式來表達，而不能培養出深厚的情感。

浪漫到底是什么，孩子需要的浪漫到底又是什么？我心中沒有確切的答案。

但回想許多跟孩子在一起的時光，他們是那么希望看到Eric跟我一起坐下來吃飯，甚至用“你和你的王子”來指代我們這對如他們爺爺奶奶的長輩；在他們跳舞時，孩子更是無由地期待我們結伴起舞；就算我們再笨手笨腳，他們也會露出很特別的笑容。那一幕在不同孩子身上出現時，我本以為只是無端的巧合。

然而，愛的需要不是巧合。孩子對自己所了解的愛，用的是一種自己都不自知的表達。就在日夜相處的日子中，當小朋友幾次為Eric跟我設置了一個兩人餐桌時，我終于知道，對這么小的孩子來說，浪漫就是他們為我們擺設一張餐桌時，期待看到我們對彼此的關懷，這份期待，也許可以令他們懷著信心達到成年或更遠的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