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蓮川藩府文人群體之文學研究
- 任紅敏
- 5691字
- 2021-04-23 19:36:59
第一節 政治、經濟上的功業
金蓮川藩府文人在政治、經濟上的功業突出表現在輔佐忽必烈以漢法治漢地,以先進的中原文明幫助元代統治者制訂立國規模,促進元初社會、經濟、文化的恢復和發展,為元代多民族大一統中央集權制帝國的建立和鞏固奠定基礎。
金蓮川藩府謀臣侍從,在忽必烈繼承汗位之前,無論在政治、經濟還是軍事上都起過很大作用。軍事上,主要是在大理、鄂州戰役中以及忽必烈爭奪汗位時有輔助之功。忽必烈即汗位之前,有兩次大的軍事行動。一是蒙哥汗二年(1252),奉命遠征大理;二是蒙哥汗七年(1257)開始攻宋,有鄂州之役。兩次戰役都有數位儒士謀臣隨行,像姚樞、劉秉忠、張文謙、張易、廉希憲、許國禎、趙秉溫、董文用、董文忠等。這些從行儒士,參與機密,不離左右,或佐理軍務,或備顧問,或出使,或制止戰爭中的殺戮,或治理當地,發揮了不小的作用。如在云南大理戰役中,大理國主高祥拒命,殺使者后逃走。忽必烈大怒,要屠城。在劉秉忠、張文謙、姚樞等人的勸說下,大理才免于屠城之禍。鄂州之役時,劉秉忠、張文謙等再次以止殺進諫。蒙哥汗九年(1259)的征宋戰役,以蒙哥的死亡、忽必烈與南宋右丞相賈似道在鄂州議和而告終。隨后忽必烈北上,并于1260年3月在開平即汗位。在這一系列事關忽必烈命運轉折的重大事件中,他身邊的藩府謀臣侍從為他出謀劃策、佐理軍務,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如劉秉忠、姚樞、張易與張文謙等隨行左右,參與軍機;1259年,董文用發沿邊蒙古、漢人諸軍,理軍需;郝經上《東師議》、《班師議》等,縱論時勢;趙良弼參議元帥事宜兼任江淮安撫使,陳時務十二事,并只身前去察訪留駐于秦、隴的蒙哥軍隊的情況,以了解形勢,在蒙哥汗去世后,五勸忽必烈即汗位;趙璧與賈似道派來的使臣商談議和之事,并親自前往宋營;商挺在忽必烈北還時,建議軍中當嚴符信,以防奸詐;當蒙哥汗去世的消息傳來后,廉希憲立即建議忽必烈速返京城即汗位,并親自去說服東道諸王中最具影響力的塔察兒,為忽必烈贏得了東道諸王的支持;而忽必烈至開平后,召商挺北上與廉希憲密贊大計;等等。正是這些藩府侍從謀臣的鼎力輔助,才使忽必烈在政治、經濟、軍事上贏得了勝利,順利繼承汗位,使元帝國的發展方向朝著有利于中原地區轉變。
藩府文人在政治、經濟上的突出功業就是輔助忽必烈以漢法治理漢地。如第一章所述,蒙哥即位前,中原地區凋敝已極。當時,劉秉忠正好丁父憂期滿,從邢州回到漠北,向忽必烈上“萬言書”,報告了漢地不治的情況。他指出:“天下戶過百萬,自忽都那演斷事之后,差徭甚大,加以軍馬調發,使臣煩擾,官吏乞取,民不能當,是以逃竄。”[6] “今地廣民微,賦斂繁重,民不聊生,何力耕耨以厚產業?”[7]此外,他還提到高利貸、撲買課稅以及官吏擅權、生殺隨意等現象,較全面地指出了害民最甚的幾項弊政。正如許衡所說,“虐政所加,無從控告”,人民“殆將起亂”[8]。通過與漢地儒士接觸,特別是劉秉忠等藩府儒士的報告,忽必烈對“漢地不治”的情況已經極為了解[9],因而,在接受管理漢地事務的重任以后,在藩府儒士的輔助下,接連在邢州、河南、關中三地推行治理“新政”。正如他的潛藩舊臣商挺后來所說,他以蒙哥汗“介弟之親輔政先朝,銳意太平,征聘四方宿儒俊造,賓接柄用,以更張治具。立安撫司于邢,爬梳蕪穢,立經略司于汴,開斥邊徼,立宣撫司于秦,保釐封國”(《尚書劉文獻公》)[10]。蒙哥汗元年(1251),忽必烈先后派脫兀脫、張耕、劉肅、李簡等治理邢州。第二年,又向蒙哥汗提出,把河南地區交由他試治。于是,忽必烈推薦忙哥、史天澤、楊惟中、趙璧等設河南經略司于汴京并代他治理。同年,蒙哥汗大封同姓,讓忽必烈在河南、關中擇一作為封地。忽必烈根據姚樞的建議,挑選了“厥土上上”、“天府陸海”的關中地區。其后,蒙哥汗又將懷孟地區加賜給他。忽必烈得到關中封地后,即任命孛蘭、楊惟中、商挺、廉希憲等治理關中。
對邢州的治理主要是在劉秉忠和張文謙等邢州籍幕府謀臣的推動和主持下進行的。邢州,宋末為信德府。公元1213年,被蒙古軍攻破,此后十年中,戰亂頻繁,烽煙四起,盜賊充斥,民不聊生。窩闊臺汗對諸王功臣大封漢地食邑,邢州一萬五千戶封授給啟昔禮、八答兩位答剌罕。兩人只會強取豪奪,致使民怨沸騰,又由于邢州當驛路要沖,使臣往來需索,人民逃亡,由原來的一萬多戶下降到五七百戶。貴由汗二年(1247),邢州成為忽必烈的封邑。在邢州成為忽必烈封邑后,“郡人”邢州沙河縣官呂誠和前進士馬德謙“不遠萬里”北上到達漠北,向他們的領主投訴,又通過擔任忽必烈王府書記的張文謙和劉秉忠向忽必烈陳訴。張文謙與劉秉忠向忽必烈進言:“今民生困弊,莫邢為甚。盍擇人往治之,責其成效,使四方取法,則天下均受賜矣。”[11]即建議選官治理邢州,并以邢州為試點,以取得治理天下的經驗。
《元史·世祖本紀》記載,治理邢州是在蒙哥汗元年(1251)六月,忽必烈受命總領“漠南漢地軍國庶事”之后,選近侍脫兀脫、尚書劉肅、侍郎李簡前往邢州。因為邢州當驛路要沖,又是劉秉忠和張文謙等人的家鄉,他們一是很關心故里的狀況,二來也較熟悉邢州的情況,所以他們向忽必烈舉薦了三位儒士——劉肅、張耕、李簡。忽必烈在邢州設立了安撫司,以脫兀脫和張耕為邢州安撫使,劉肅為商榷使,李簡為副使治理邢州。劉肅等到達邢州后,一方面安撫流民,行“存恤”之政,另一方面積極開發“山林川澤之產”,“興鐵冶,及行楮幣”,“勸農桑,寬民力”[12],邢州的農業生產很快得到恢復。不到一年時間,邢州迅速得到治理,人口增加十倍,經濟恢復了元氣,社會安定,百姓安居樂業,“老幼熙熙,遽為樂郡。鄰郡望之,如別一國土者”(宋子貞《改邢州為順德府記》)。[13]如此一來,忽必烈贏得了邢州的民心,“四方傳其新政”[14],忽必烈無疑在中原人民心目中樹立起賢明之主的形象。邢州試治的成功,使忽必烈對以漢法治理漢地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大大鼓舞了他治理漢地的信心。同時,忽必烈也看到了儒士的能力、在政治上的作用,從此“益重儒士,任之以政”(《中書左丞張公神道碑》)[15]。
當時,河南屬于蒙古軍隊最新征服的地區,又與南宋王朝的疆域毗鄰。姚樞曾分析過當時河南的具體情況,并提出了具體的治理辦法:“太宗平金,遣二太子總大軍南伐,降唐、鄧、均、德安四地,拔棗陽、光化,留軍戍邊,襄、樊、壽、泗繼亦來歸。而壽、泗之民,盡于軍官分有,由是降附路絕,雖歲加兵淮蜀,軍將惟利剽殺,子女、玉帛悉歸其家,城無居民,野皆榛莽。何若以是秋去春來之兵,分屯要地,寇至則戰,寇去則耕,積谷高廩,邊備既實,俟時大舉,則宋可平。”[16]蒙古軍隊秋去春來地暴掠平民,且南部邊境備御不嚴,南宋軍隊時而騷擾,民眾多被殺傷擄掠。河南境內,民心不穩,“民無依恃,差役急迫,流離者多”,“城無居民,野皆榛莽”(《丞相史忠武王》)[17],整個河南地區一片荒涼,耕地荒廢。如欲以河南為后方征宋,則供需后勤無從所出。針對這種情況,姚樞提出屯田之策,要河南境內的軍隊“分屯要地”,且耕且戰。忽必烈肩負處理漠南漢地軍國庶事的重任,也認識到鞏固和治理與南宋毗鄰地區的重要性。劉秉忠也早就認識到這個問題,他在“萬言策”中談道:“關西、河南地廣土沃,以軍馬之所出入,治而未豐,宜設官招撫,不數年民歸土辟,以資軍馬之用,實國之大事。”[18]
因而,當邢州試治初見成效后,蒙哥汗二年(1252),忽必烈馬上著手對河南進行治理。在得到蒙哥汗許可后,他根據姚樞的建議,正式在汴梁(今河南開封)設河南經略司,任命忙哥、史天澤、楊惟中、趙璧四人為經略使,金進士陳紀、楊果為參議。除史天澤外,其他人都是藩府侍從及儒臣。在他們的努力下,“興利除害,政無不舉,誅郡邑長貳之尤貪橫者二人”[19],“不一二年,而河南大治,行于野民安其樂郊,出于涂商免其露處”(《丞相史忠武王》)[20]。郝經曾記載史天澤、楊惟中、趙璧等人治理河南的經過:“置經略司于汴,命萬戶史公、行臺趙公及中貴蒞焉。公等既至,乃議事典,約法制,桀驁,去蟊賊,撫單弱,出滯淹,布屯戍,均賦輸,抉索利本,搯揠弊萌,進用老誠,設施比次,井井以進。期年報政,帑有余資,庾有余粟,四鄙不警,民狎于野,風雨時順,歲乃大穰。”[21]自從河南經略司建立以來,河南地區“總兵十萬,屯田千里”,大大改變了蒙、宋之間力量的對比。河南的成功治理,依然和藩府文人的努力分不開。
蒙哥汗二年(1252),蒙哥汗繼窩闊臺之后再次大封諸王貴戚。蒙哥讓忽必烈在南京(在今河南)、關中(今關隴陜北,治今西安市)兩地中自擇其一。在蒙古滅金戰爭中,關中地區歷遭兵燹,破壞尤劇,城鄉凋敝不堪,人民生活極為困頓。史載,關中府“兵火之余,八州十二縣,戶不滿萬,皆驚憂無聊”。[22]當時關中地曠人稀,由于蒙古貴族向投下征收五戶絲貢賦是以戶計的,民戶的多寡決定了收入的多寡,因而,戶口稀少的關中在蒙古貴族眼中并非理想的封地。然而,姚樞卻向忽必烈獻議:“南京河徙無常,土薄水淺,舄鹵生之,不若關中厥田上上,古名天府陸海。”[23]關中土地肥沃,歷來是農業最發達的地區,只要治理得法,逃亡的人戶自然會重新聚攏,人口會迅速增加。而且從歷史的經驗來看,無論是并吞六國的秦,還是極盛的漢、唐,都是從關中起步成就大一統的帝王之業,因此,據有關中還有更深一層的意義。對于這些,姚樞等漢族謀士當然懂得,于是他們建議忽必烈選擇關中。忽必烈得到關中封地之后,為了發展生產,招攬人戶,增加國家和自己投下的收入,就開始任用漢族儒士文臣改變關中的現狀,清除弊政,打擊豪強,安定民生,澄清吏治。蒙哥汗三年(1253),忽必烈駐軍六盤山時,遣姚樞前往關中,設立了宣撫司,先后任命孛蘭、楊惟中、商挺、廉希憲等治理關中,另外,還親自選用楊奐、馬亨等人輔助他們。楊奐是關中乾州人,金末名儒。馬亨,邢州南和人,金季習為吏。孛蘭、楊惟中、商挺等就職后,馬上“進賢良,黜貪暴,明尊卑,出淹滯,定規程,主簿責,印楮幣,頒俸祿,務農薄稅,通其有無”[24]。廉希憲接替楊惟中后,進一步加強治理,引進名士儒生,興辦學校,關中的情況大為改觀。
忽必烈在藩府文臣及侍從的輔佐下,在短期內迅速地改變了邢州、河南、關中這三個地區的面貌。之前漢地不治的原因,不外乎在用法、用人兩端。中原地區的歷代王朝積累了豐富的統治經驗,形成了一整套封建的政治、經濟制度,即所謂“漢法”。忽必烈聽從漢族謀臣的建議,采用漢法,任用賢臣,用法、用人得當,自然會成功。邢州、河南、關中三地的成功治理,既擴大了忽必烈的勢力,又提高了他的影響力和威望。正如藩府謀臣姚樞所言:“陛下天資仁圣,自昔在潛,聽圣典,訪老成,日講治理。如郉州、河南、陜西皆不治之甚者,為置安撫、經略、宣撫三司。其法:選人以居職,頒俸以養廉,去污濫以清政,勸農桑以富民。不及三年,號稱大治。諸路之民,望陛下之治,已如赤子求母。”[25]忽必烈贏得了中原百姓的尊重,受到漢地士大夫的贊譽,被尊為“賢王”。大家認為他“能用士,而能行中國之道,則中國之主也”。[26]他也贏得了眾多漢族士大夫的支持。
在藩府謀臣的輔佐下,1260年,忽必烈在開平登基,接受劉秉忠的建議,建元“中統”。元之建立,也是在眾多藩府文臣的輔佐下采用漢法,建立起都邑城郭、儀文制度。據《元史·百官志》所記:“世祖即位,登用老成,大新制作,立朝儀,造都邑,遂命劉秉忠、許衡酌古今之宜,定內外之官。其總政務者曰中書省,秉兵柄者曰樞密院,司黜陟者曰御史臺。體統既立,其次在內者,則有寺,有監,有衛,有府;在外者,則有行省,有行臺,有宣慰司,有廉訪司。其牧民者,則曰路,曰府,曰州,曰縣。官有常職,位有常員,其長則蒙古人為之,而漢人、南人貳焉。于是一代之制始備,百年之間,子孫有所憑藉矣。”[27]劉秉忠和許衡等參照古今典章制度,設立元朝的中央與地方官職。這與廣大藩府儒士共同的心理目標是一致的,即輔佐忽必烈行漢法,實行文治。
從劉秉忠、姚樞、郝經、許衡、張文謙等藩府儒臣的建策來看,都是出于對國計民生的關心、對天下一統的期待,他們具有同樣的文化憂患意識和同樣的目標,即行漢法、實行文治。劉秉忠的“萬言策”是“獻書陳時事,所宜者數十條,凡萬余言,率皆尊主庇民之事”[28]。元之“建國號、定都邑、頒章服、立朝儀,事無巨細”,“除煩苛、定官制、頒俸秩、輕徭薄賦、制禮作樂,聲明文物,粲然一新”,都是劉秉忠“上采祖宗舊典,參以古制之宜于今者”所制定的。[29]張文謙“凡所陳于上前,莫非堯舜仁義之道”。[30]姚樞也是盡其平生所學,披肝瀝膽,為書數千言,“首陳二帝三王之道,以治國平天下之大經,匯為八目,曰:修身,力學,尊賢,親親,畏天,愛民,好善,遠佞。次及救時之弊,為條三十”。[31]許衡于至元三年(1266)所奏陳的《時務五事》,洋洋萬言,本之儒道,分為立國規模、中書大要、為君難六事、農桑學校、慎微等五條。至元六年(1269),許衡與徐世隆共立朝儀,又與劉秉忠議定官制。他“歷考古今分并統屬之序,去其權攝增置冗長倒置者,凡省部、院臺、郡縣與夫后妃、儲藩、百司所聯屬統制,定為圖”。[32]許衡為元朝所定之立國規模,促進了蒙古民族封建化的進程,也為元代多民族大一統中央集權制帝國的建立和鞏固奠定了基礎,被譽為“元之所以藉以立國者”[33]。
郝經的《便宜新政》縱論古今,指切時弊,“皆立政大要”,極有深度。他的《立政議》要忽必烈“下明詔,蠲苛煩,立新政,去舊污,登進茂異,舉用老成,緣飾以文,附會漢法”,[34]從而成就一代盛世,建立一個多民族一體化的國家,既不拋棄蒙古游牧民族文明的結晶——“國朝之成法”,也要“援唐宋之故典”——中原王朝歷代積累的農耕文明的治國經驗,還要“參遼金之遺制”[35]——唐以后長城南北游牧民族文化變遷的重要成果,而成一代之王法。
他們的這些奏疏,內容包括整綱紀、定法度、立省部、明黜陟、改元建號,以及重農桑、寬賦稅、省徭役等,都是參照古今典章制度,以先進的中原文明為基礎為元代統治者制訂立國規模。這些舉措既為新興的帝國奠定了政治制度的基礎,促進了元初社會、經濟、文化的恢復和發展,也對元代以后的政治產生了長遠的影響。至元八年(1271)十一月,忽必烈接受劉秉忠的建議,正式改國號為“大元”,完成了從游牧帝國向封建王朝的歷史轉變。這當然是藩府文人共同努力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