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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馬克思對國民經濟學形而上學的批判

眾所周知,《巴黎手稿》是馬克思早期政治經濟學研究的成果,包括“第一手稿”、“第二手稿”、“第三手稿”和“穆勒評注”共四個部分。從思想內涵來說,國民經濟學、費爾巴哈哲學和黑格爾哲學是它的主要思想對象,也就是一般意義上所指的“經濟學哲學”手稿。在這一手稿中,馬克思把對這二者的討論有機地融合在一起。在本書看來,這一融合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馬克思借助于費爾巴哈哲學和黑格爾哲學,特別是它們的異化理論展開了對國民經濟學的批判;二是馬克思在批判國民經濟學的過程中,進一步發現了費爾巴哈哲學的重大缺陷,同時也發現了黑格爾辯證法的偉大貢獻及其神秘外殼。在這一節中,我們重點考察馬克思對國民經濟學形而上學的批判。這意味著要從兩個維度展開討論,即國民經濟學和形而上學。一方面,國民經濟學為什么會以形而上學的方式存在,即勞動、資本和土地為何會以分離的方式存在于其中。另一方面,當馬克思以私有財產為中心對國民經濟學的形而上學展開批判時,他獲得了什么樣的辯證法思想以及這些思想之于他對費爾巴哈哲學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簡言之,本書試圖通過分析馬克思對國民經濟學形而上學的批判,以管窺其早期辯證法思想的存在樣態。

一 為什么國民經濟學中勞動、資本和土地會以分離的方式存在

無論是文本研究還是思想研究,當今《巴黎手稿》研究的成果是相當豐碩的。在此,本書無意于對它們做逐一梳理和展示,只是當涉及專門的問題時才會對目前已有的研究成果進行討論。實際上,當我們把目光聚焦于馬克思的辯證法思想時,浮現在眼前的不僅是他對黑格爾辯證法的態度,還有他在“第一手稿”中對國民經濟學形而上學的批判。在理論上,國民經濟學的形而上學是指它以分離的方式理解勞動、資本和土地的關系,從而沒有找到理解資本主義社會的正確道路。當然,馬克思在這里也僅是批判大于建構,真正對這三者的關系做科學的闡釋則是在發現剩余價值之后,在《資本論》第三卷的“三位一體”一節中才予以闡明。簡言之,在那里,他認為無論是資本的利潤還是土地的地租,都來源于工人所創造的剩余價值,從而統一于剩余價值,而非以分離的方式存在。其區別在于,國民經濟學以形而上學的思維方式對三者的關系做了切割式的理解,以維護資本家及其階級的利益,而馬克思以辯證的思維方式把三者統一于工人的剩余勞動,在理論上為工人利益的斗爭奠定了基礎。

回到“第一手稿”中,我們先來看“工資”部分,馬克思批判了資本、地租和勞動的分離式存在及其對工人的影響。他認為:“資本、地租和勞動的分離對工人來說是致命的。”[1]而且這種分離對工人來說才是必然的、本質的和有害的;資本和地租卻不必停留于這種分離,它們可以聯合起來。在理論上,國民經濟學恰恰又為這種分離提供了證明。當馬克思完全站在國民經濟學的立場上,效仿工人的理論要求和實踐要求并做出比較的時候,他發現國民經濟學是以一種形而上學的方式理解工人及其勞動的。一方面,工人不是作為人而是作為產品生產者而存在的,他們所得到的產品不是為繁衍人類,而是為了繁衍工人所必需的部分;另一方面,工人成為財富生產的工具,所以勞動本身對于工人而言也會使其遭受災難,“勞動在國民經濟學中僅僅以謀生活動的形式出現”。[2]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指責國民經濟學抽象地把工人只看作勞動的動物,當作僅僅滿足自身肉體需要的牲畜,而把勞動也僅看作物和商品。由此而言,在他看來,國民經濟學陷入一種奇怪的“抽象”思維之中,抽象地理解工人及其以勞動為基礎的存在方式,而不能正確地看到資本、地租與工人之間的關系,從而孤立地看待工人及其活動。

當然,國民經濟學的這種“抽象”思維還體現在它們對資本及其利潤的理解中。馬克思認為如果說資本是對他人勞動產品的私有權,那么這種私有權的基礎是什么呢?薩伊的回答是實在法。正是根據這樣的法定權力,資本可以被視為對勞動及其產品的支配權,即購買的權力。馬克思此時雖然還不具備探究資本本質的能力,但是他認為薩伊是以外在的因素來解釋資本的本質,而沒有真正接觸資本的內在規定。斯密認為資本是積蓄的勞動,這雖然接觸了問題的根源,但是依然不能對資本做出科學的界定。馬克思認為其原因在于,他們不能正確理解勞動和資本的關系。顯然,這是由他們對資本的形而上學理解造成的。這種理解影響了他們對利潤、競爭和壟斷等經濟學范疇的說明。

事實上,國民經濟學對地租的理解也是如此的抽象,以致在馬克思看來顯得有些荒謬。薩伊認為土地所有者的權利來源于掠奪,而斯密認為土所有者甚至對土地的自然成果也索取地租,地租的數量取決于土地肥力的程度和土地的位置,等等。馬克思認為國民經濟學在這里顛倒了概念:“竟把土地富饒程度變成土地占有者的特性。”[3]為什么?因為土地富饒程度是外在主體的客體性質,而土地占有者是主體,地租作為這一主體的收入,也就是作為他的所有的部分,是內在的因素,但是國民經濟學把這種內在的因素歸結為外在的客體性質,這顯然是一種悖謬。這和他們對資本的理解是一樣的,將其理解為外在于主體的客觀權力,進而與真正的本質問題背道而馳。雖然此時離馬克思提出剩余價值還有相當的距離,但是他依然憑借著“天才的”洞見,發現了國民經濟學的謬誤。這種天才的洞見,一方面源于他帶有英國經驗論色彩的理論觀察,另一方面則來源于他以德國辯證法的視角對英國經濟學的批判。

在對“工資”、“資本的利潤”和“地租”分別做了批判之后,馬克思說:“我們是從國民經濟學的各個前提出發的。我們采用了它的語言和它的規律。我們把私有財產,把勞動、資本、土地的互相分離,工資、資本利潤、地租的互相分離以及分工、競爭、交換價值概念等等當做前提”。[4]由此可知,馬克思批判的出發點正是國民經濟學當作真理接受的前提。勞動、資本和土地互相分離,導致了工資、利潤和地租的分離,國民經濟學不去說明它們之間相互分離的原因,而是把它作為一個前提來接受,并以此展開經濟學的論述,這確實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其實這一問題的根源在于他們不去追問資本作為一種權利也好,積蓄的勞動也罷,其真正來源是什么。當他們把這個真正來源設定在外在因素上時,顯然資本的勞動主體本質就被撇在一邊了。無論如何,馬克思認為這是國民經濟學的形而上學思維方式導致的,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缺乏根本的批判精神。形而上學以探究最終的存在及其原因為己任,應該說具有相當的批判精神,但在對那個最終存在的追問上又總是緘口不言,這種形而上學的思維方式即是黑格爾所指認的把事物當作一成不變的東西去研究的方法。正如國民經濟學把應當加以闡明的東西當作前提,比如它從私有財產的事實出發,但是并沒有說明這個事實,從而把私有財產當作一個永恒的存在加以承認,而看不到私有財產的歷史和未來。這事實上是國民經濟學為資本主義社會的合理性做永恒論證的基本前提。

二是不能理解運動的聯系,從而不能對必然性和偶然性的關系做出正確理解。在經濟范疇上,國民經濟學把諸如競爭和壟斷的學說、行業自由和同業公會的學說、地產分割和大地產學說重新對立起來,而不能理解它們之間的內在聯系,即運動之中的必然聯系。

三是缺乏歷史性批判的視角。國民經濟學總是置身于一種虛構的原始狀態來說明其經濟范疇及其運動,把應當加以推論和說明的東西即兩個事物之間的關系,比如分工和交換之間的必然關系,假定為一種具有歷史的事實,沒有從一種歷史性批判的視角進行說明。

我們知道馬克思本人幾乎沒有專門對形而上學做過研究,對它的認知主要是在國民經濟學批判過程中形成的。倒是恩格斯對此做過簡要的概述。他指出,古希臘哲學在總的世界觀上是辯證的,即他們對世界總畫面的把握是正確的,但是缺少對細節的了解。所以,后來為了認識這些細節,就不得不把它們從自然的或歷史的聯系中抽出來加以考察,從它們的特性、特殊的原因和結果等方面分別加以研究。這種研究方式顯然為人類在認識自然界方面獲得巨大進展準備了基本條件,但也養成了一種思維習慣,那就是“把各種自然物和自然過程孤立起來,撇開宏大的總的聯系去進行考察,因此,就不是從運動的狀態,而是從靜止的狀態去考察;不是把它們看做本質上變化的東西,而是看做固定不變的東西;不是從活的狀態,而是從死的狀態去考察”。[5]這種考察方式被從自然科學中移植到哲學中以后,就形成了形而上學的思維方式。進而這種思維方式被國民經濟學吸納以后,就成了國民經濟學的方法論特征。

在恩格斯看來,這種形而上學的基本特征是:“事物及其在思想上的反映即概念,是孤立的、應當逐個地和分別地加以考察的、固定的、僵硬的、一成不變的研究對象”。[6]不過,形而上學并非一無是處,他認為在日常應用的范圍內,這種思維方式是符合常識的。但是,形而上學的思維方式一旦跨入廣闊的研究領域,就會碰到極為驚人的變故,即當這種思維方式碰到事物自身的界限時,就會成為片面的、狹隘的和抽象的,從而陷入無法解決的矛盾中。而辯證法正是對這種矛盾的解決:“因為辯證法在考察事物及其在觀念上的反映時,本質上是從它們的聯系、它們的聯結、它們的運動、它們的產生和消逝方面去考察的。”[7]由此,形而上學要突破這樣的矛盾就必須得轉向和依靠辯證法。

對于浸潤在德國辯證法思想中的馬克思而言,英國國民經濟學的形而上學瓶頸是一目了然的。當然,有人會指出:作為德國辯證法的集大成者黑格爾為什么沒有對國民經濟學展開批判呢?筆者認為這一問題的本質在于黑格爾并不是一個徹底的辯證法論者,至少在對待私有財產的問題上,他與馬克思產生了根本性的分歧。此處言下之意是:黑格爾和國民經濟學一樣對私有財產采取了形而上學的理解。

二 對國民經濟學中私有財產之形而上學性質的初步批判

在馬克思以前的空想社會主義文獻中,私有財產就曾受到猛烈的批判。但是因為他們不能真正理解私有財產的辯證運動,所以不能在思想中將其根本把握。在盧森貝看來,馬克思的批判從開始起就在新的原則上超越了空想社會主義者,因為“馬克思的批評從最初起就是唯物主義的和辯證法的”。[8]顯然,盧森貝所謂的新原則即指唯物主義的原則和辯證法的原則。實際上,國民經濟學的研究對象是完全物質的、經濟的,但他們對待私有財產也像對待物一樣,進而在方法上采取了形而上學的闡釋方式。盧森貝所說的兩個原則確實是馬克思從一開始就堅持的。如果缺少唯物主義的原則,就會像黑格爾那樣,僅是把私有財產運動視為精神辯證運動的外化;如果缺少辯證法的原則,也就會陷入空想社會主義的思維窠臼,無法在概念的高度把握它。這是在理解馬克思批判國民經濟學中私有財產之形而上學性質時應當注意的兩個方面。

綜觀《巴黎手稿》,關于私有財產的討論是核心議題,其思維方式是通過批判國民經濟學對私有財產的理解,馬克思進而正面闡述自己的觀點。大致瀏覽其主要內容,我們便能感知私有財產這一議題在整個手稿中的分量和地位:“第一手稿”中的“異化勞動和私有財產”,“第二手稿”中的“私有財產的關系”,“第三手稿”中的“私有財產和勞動”“私有財產和共產主義”“私有財產和需要”,以及它的附錄“詹姆斯·穆勒《政治經濟學原理》一書摘要”中“論交換”部分對私有財產的闡述。問題是:馬克思是如何批判國民經濟學的私有財產理論的呢?或者說,國民經濟學在理解私有財產時有哪些思想方法上的缺陷呢?因為在面對同一個歷史時期中同樣的一些經濟事實時,馬克思居然會得出與國民經濟學完全相反的結論和看法。這無疑是值得去探究的問題。基于這樣的考慮,本書將緊扣國民經濟學的理解及馬克思的反思來展開論述。

在“第一手稿”的“異化勞動和私有財產”中,馬克思首先就指出了國民經濟學從私有財產出發,但是并沒有對它予以說明。也就是說,私有財產在國民經濟學那里是作為前提來接受的,至于私有財產產生的歷史則是在他們的視野之外。由于缺乏歷史性的視野,所以他們對私有財產的理解便患上了“抽象病”,“它把私有財產在現實中所經歷的物質過程,放進一般的、抽象的公式,然后把這些公式當做規律”。[9]就此而言,擺在馬克思面前的任務便是要闡明私有財產的本質,以批判國民經濟學在這一問題上的迷誤。在這部分中,異化勞動成了闡明私有財產的關鍵環節。于此,馬克思認為國民經濟學的迷誤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國民經濟學由于不考察工人及其勞動同產品的直接關系,進而掩蓋了勞動本質的異化。不考察工人及其勞動同產品的直接關系,自然就無法理解私有財產的產生。馬克思認為工人和他的勞動產品的分離和疏遠,是私有財產存在的前提。二是國民經濟學把私有財產看作外化勞動的根據和原因,因而遮蔽了二者的本質關系。“盡管私有財產表現為外化勞動的根據和原因,但確切地說,它是外化勞動的后果……后來,這種關系就變成相互作用的關系。”[10]具體表現為,私有財產即外化勞動的產物,也是勞動借以外化的手段,是外化的實現。簡言之,異化勞動是私有財產的直接原因,而非相反。

不過,以往的研究表明,馬克思在這里使用了兩個私有財產概念,一個是作為外化勞動、對象化勞動結果的私有財產I,它是勞動者和勞動產品統一的表現,只要人類活動存在(物化、對象化、外化),就會產生這種私有財產;另一個是作為異化勞動結果的私有財產Ⅱ,它是勞動者和勞動產品相分離的表現,它是人類勞動異化的產物。國民經濟學的迷誤大致就在于把私有財產I當成私有財產Ⅱ,從而造成了對它的形而上學闡釋。所以,這里便形成了新的思想任務,即要從私有財產對真正人的財產和社會的財產的關系來考察私有財產的普遍本質。也就是從社會關系的視角而非物的實體視角來理解私有財產,這樣才能克服國民經濟學的思維缺陷。

按照這個思路來說,對于存在爭議的“穆勒評注”就應該置于“第一手稿”之后,“第二手稿”之前。[11]在“穆勒評注”中,馬克思高度肯定了國民經濟學的思路:“國民經濟學以交換和貿易的形式來探討人們的社會聯系或他們的積極實現著的人的本質,探討他們在類生活中、在真正的人的生活中的相互補充”。[12]這樣一來,他們在社會關系的高度把握了真正的人及其活動的本質。然而,國民經濟學發現了問題,卻做出了錯誤的回答。“國民經濟學把社會交往的異化形式作為本質的和最初的、作為同人的使命相適應的形式確定下來了。”[13]在這一思想框架中,馬克思觸及了國民經濟學對私有財產的本質性理解。他們的思想出發點是將人與人的關系作為私有者與私有者的關系,每個人都以私有者的身份呈現自身。

那么,每個人所擁有的私有財產就是他的本質存在,而私有財產的喪失或放棄就是人和私有財產的外化。這里的深刻之處在于,馬克思通過對國民經濟學的反思把握了近代社會的本質,即人們之間的社會關系是以物與物的關系表現出來的。國民經濟學認為私有財產的物質特性使得社會關系的發生得以可能。也就是說,人們為了相互滿足需要,就必須進行物與物的交換,每個私有者必須放棄自己的私有財產,從而讓渡給他人,才能從他人那里獲得自己需要的東西。這就是私有財產的相互讓渡和相互外化。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便站在了社會關系的高度把握了私有財產的社會本質,所以“私有財產本身由于它的相互外化或異化而獲得外化的私有財產這個定義”。[14]

對于國民經濟學來說,作為私有財產擁有者的私有者是地位平等的,他們的相互讓渡和外化也是自愿的。這當然是對現實社會關系的一種田園詩式的描繪。在這個意義上,國民經濟學對私有財產的描繪是玫瑰色的。但在馬克思看來,現實的社會關系表現在私有財產的關系上,是資本和勞動的關系。在“第二手稿”“私有財產的關系”中,他指出:“私有財產的關系潛在地包含著作為勞動的私有財產的關系和作為資本的私有財產的關系,以及這兩種表現的相互關系”。[15]作為勞動的私有財產和作為資本的私有財產是不對等的。在勞動一方,人的生產活動是完全異己的,人是作為單純的勞動人而存在的,最后被抽象為生產工具。而在資本一方,生產活動對象的一切自然的和社會的規定性都消失,私有財產也表現為無差異化或同質化的資本,完全喪失了它自身的自然的和社會的特質。從這個意義上,馬克思是切中了國民經濟學對私有財產的幻象,發現了私有財產背后所蘊藏的現實社會關系,即勞動和資本之間的不對等的和強制的關系,而非以平等和自由的方式存在的私有者之間的關系。

不過,相對于貨幣主義或重商主義體系的擁躉來說,國民經濟學終究是進步的。因為前者僅僅把私有財產看作對象性的,外在于人的財富,人之外的一種狀態,而后者至少把勞動視為自己的原則,確立了私有財產的主體本質即勞動,從而揚棄了財富的那種外在的、無思想的對象性存在。在“第三手稿”中的“私有財產和勞動”部分,馬克思認為:“只有這種國民經濟學才應該被看成私有財產的現實能量和現實運動的產物(這種國民經濟學是私有財產在意識中自為地形成的獨立運動,是現代工業本身),現代工業的產物;而另一方面,正是這種國民經濟學促進并贊美了這種工業的能量和發展,使之變成意識的力量”。[16]正因為如此,這種國民經濟學卻又陷入了形而上學的困境當中。他們在深刻地把握了私有財產的主體本質的同時,又對勞動與私有財產的關系做了片面的理解,把勞動是財富的唯一本質這一論點推向了極致。這樣做的后果是什么呢?在馬克思看來,“以勞動為原則的國民經濟學表面上承認人,毋寧說,不過是徹底實現對人的否定而已”。[17]它們把私有財產的本質移入人自身的本質之中,使之不再受民族的、地域的限制,私有財產的世界主義和普遍主義性質被得以規定,這顯然是啟蒙國民經濟學試圖揚棄私有財產的特殊性、實現其普遍性的思想步驟。只是這樣一來,它們變得更加排斥人、貶低人,使人與世界的關系變得更加支離破碎,從而走向形而上學的深淵。

總的來說,馬克思所批判的國民經濟學是現代工業的產物,對于封建性質的經濟學而言還是取得了長足的進步,但是在思維方式上是形而上學的,它們顧此失彼,看似徹底,實質卻是充滿了矛盾,無法對現實社會的真實矛盾,如勞動與資本的關系做出科學的解釋。在觸及私有財產的主體本質的過程,馬克思將目光轉向了勞動、主體、人的世界,轉向了社會關系。無疑,這是馬克思在這一階段所取得的重大思想成果,為后來進一步批判國民經濟學和吸收黑格爾辯證法,實現自身對辯證法的獨特建構奠定了思想基礎。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的辯證法不是“無人身”的歷史理性,而是植根于人之社會存在的實踐理性。

三 國民經濟學批判視域中的費爾巴哈與辯證法

對于初涉政治經濟學的馬克思來說,要想立即超越他們進而建構自己的政治經濟學,顯然是不現實的。可以說,他對國民經濟學的批判是從哲學立場和視角出發的,特別是他當時所倚重的費爾巴哈哲學。這也是以往研究的一個基本遵循,即認為馬克思從費爾巴哈哲學的立場批判了國民經濟學。這樣的做法本身倒是有文本根據的,比如馬克思在《巴黎手稿》的“序言”中就明確指出:“對國民經濟學的批判,以及整個實證的批判,全靠費爾巴哈的發現給它打下真正的基礎。從費爾巴哈起才開始了實證的人道主義的和自然主義的批判。費爾巴哈的著作越是得不到宣揚,這些著作的影響就越是扎實、深刻、廣泛和持久;費爾巴哈著作是繼黑格爾的《現象學》和《邏輯學》之后包含著真正理論革命的惟一著作”。[18]顯然,這里的費爾巴哈的“偉大發現”是指他的唯物主義理論。它既區別于黑格爾的精神哲學,也區別于青年黑格爾派的自我意識哲學。

眾所周知,這種唯物主義理論在當時具有廣泛影響。那么,為什么馬克思當時會如此倚重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呢?在吳曉明教授看來,這是因為當時他把唯物主義“主要規定為對形而上學的拒斥和進攻,并就其整個傳統而言,把它規定為對一切形而上學的拒斥和進攻。”[19]顯然,早期馬克思在這里擴展了唯物主義的含義和邊界,從而將其視為批判所有形而上學的一個“符號”。由此,我們便能理解在上文論述馬克思的國民經濟學批判時,費爾巴哈的身影為什么會隨處可見。但是在嚴格意義上,即在哲學基本問題的理論框架中,唯物主義不僅不能真正地批判形而上學,而且還曾與它結合在一起。事實上,正如本書一貫主張的那樣,馬克思是把黑格爾辯證法應用于政治經濟學才克服了其形而上學性質。

不僅對唯物主義如此,馬克思對費爾巴哈的辯證法思想也給予了高度評價。他認為現代德國的批判專注研究舊世界的內容,拘泥于所批判的材料,對批判的方法卻采取完全非批判的態度。“對于我們如何對待黑格爾的辯證法這一表面上看來是形式的問題,而實際上是本質的問題,則完全缺乏認識。”[20]與此同時,當時德國理論界如斯特勞斯和布魯諾·鮑威爾等人,對黑格爾辯證法完全無能為力,甚至只能亦步亦趨地模仿和抄襲。所以,馬克思才會由此發出如下感慨:“費爾巴哈是惟一對黑格爾辯證法采取嚴肅的、批判的態度的人;只有他在這個領域內作出了真正的發現,總之,他真正克服了舊哲學。”[21]但是費爾巴哈到底克服了什么樣的舊哲學呢?馬克思的答案是:黑格爾的哲學,尤其是辯證法。他認為黑格爾辯證法從異化、實體和絕對的、不變的抽象出發,而費爾巴哈是從肯定的東西,即從感覺確定的東西出發。所以,費爾巴哈對黑格爾辯證法做這樣的解釋是一個偉大的功績。總而言之,馬克思認為費爾巴哈創立了真正的唯物主義和實在的科學,確立了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這一基本理論原則,進而對黑格爾辯證法做出了革命性的改造。

白紙黑字之間,費爾巴哈的崇高形象在馬克思心中樹立,以至于當人們在他若干月之后寫就的《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發現對費爾巴哈的批判時,難免會有恍如隔世之感。在提綱的第一條,馬克思就指出:“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包括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是:對對象、現實、感性,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們當做感性的人的活動,當做實踐去理解,不是從主體方面去理解。因此,和唯物主義相反,唯心主義卻把能動的方面抽象地發展了,當然,唯心主義是不知道現實的、感性的活動本身的。費爾巴哈想要研究跟思想客體確實不同的感性客體,但是他沒有把人的活動本身理解為對象性的[gegenst?ndliche]活動。因此,他在《基督教的本質》中僅僅把理論的活動看做是真正人的活動,而對于實踐則只是從它的卑污的猶太人的表現形式去理解和確定。因此,他不了解‘革命的’、‘實踐批判的’活動的意義。”[22]顯然,他這是批評費爾巴哈不懂辯證法,或者說不懂黑格爾的辯證法。因為他沒有從主體、從對象性的活動去理解對象、現實和感性。而這與他在《巴黎手稿》中的評價完全不同。

更進一步而言,他還否定了費爾巴哈所確立的社會關系原則,他認為費爾巴哈所稱的“人”是抽象的、孤立的個人,它根本不具備構成現代社會關系原則的要素,因為“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23]對此,“費爾巴哈沒有對這種現實的本質進行批判,因此他不得不:(1)撇開歷史的進程,把宗教感情固定為獨立的東西,并假定有一種抽象的——孤立的——人的個體。(2)因此,本質只能被理解為‘類’,理解為一種內在的、無聲的、把許多個人自然地聯系起來的普遍性。”[24]顯然,馬克思把當初認為費爾巴哈對黑格爾辯證法進行批判的理論原則或基礎都完全否定了。或者說,原來他當初指認的那些原則并不是費爾巴哈的。換言之,費爾巴哈并沒有像他說的那樣,在社會關系原則和辯證法方面做出了“偉大功績”。而真正實現這種批判的和革命的是他以人類社會,而非以市民社會為立足點的新唯物主義。

問題在于:在短短數月時間內,馬克思為什么會有如此大的思想轉變呢?答案或許就藏在《巴黎手稿》之中。所以,當回到《巴黎手稿》來解剖這一問題時,從國民經濟學批判的視域來審視費爾巴哈及其辯證法的貢獻就成為必要。也就是說,不能僅從費爾巴哈來理解馬克思對國民經濟學的批判,更要從國民經濟學批判的視域來理解費爾巴哈,尤其是他與辯證法的關系。因為當馬克思把費爾巴哈當成“理論武器”來批判國民經濟學時,殊不知,在這一批判的過程中,他獲得了超越費爾巴哈的理論成果。所以,最后“批判的武器”變成了“武器的批判”。這也就是我在本書的“導論”中所提出的:馬克思把黑格爾辯證法應用于政治經濟學的時候,實際上也是他改造黑格爾辯證法的時候,這兩個方面其實是同一個過程。同理,當馬克思把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和方法應用于國民經濟學批判時,實際上他也在改造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和方法。簡言之,對于馬克思來說,費爾巴哈的方法也好,黑格爾的方法也罷,絕不是一件現成的、上手就可用的理論武器,當將武器付諸批判時,武器必然也會遭遇批判和改造。

那么,馬克思在國民經濟學批判中是如何超越費爾巴哈方法的呢?本書認為對于馬克思的辯證法而言,在五花八門的答案中最為要緊的一個是:在國民經濟學批判過程中,馬克思把握到了近代社會的感性客體,并在對象性活動中理解實踐。國民經濟學的理論中心是勞動、資本和土地等社會生產要素,并在近代社會試圖對它們的存在狀態及其關系尋找合理論證。所以,假定人性自私、資本永恒等形而上學方法便成為它們的內在規定。盡管如此,馬克思在批判國民經濟學時卻深入了真正的實踐世界當中,價值、價格、競爭、壟斷等標志對象性活動的范疇逐漸占據他的思想場域。言外之意,在這一過程中,馬克思已經完全躍出青年黑格爾派的自我意識哲學,把目光轉向了實踐世界中的感性客體。按照馬克思的說法,費爾巴哈哲學“想要研究跟思想客體確實不同的感性客體,但是他沒有把人的活動本身理解為對象性的[gegenst?ndliche]活動。因此,他在《基督教的本質》中僅僅把理論的活動看做是真正人的活動,而對于實踐則只是從它的卑污的猶太人的表現形式去理解和確定。因此,他不了解‘革命的’、‘實踐批判的’活動的意義。”[25]

綜觀《巴黎手稿》的國民經濟學批判過程,經濟活動作為對象性活動,具有“天然的”否定意義。在自然的意義上,人通過自身的活動改造自然界,其實是一種主體對客體的否定活動,同時,主體自身在這一否定中也獲得了肯定;在社會的意義上,主體之間相互讓渡和外化自身的私有財產,是一種相互否定的過程。通過這一否定,主體之間相互得到滿足。由此,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方法雖然可拒斥形而上學,但難以承擔把握近代社會的任務。這一方法論上的超越也預示了馬克思后來的整個政治經濟學批判主題及其方法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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