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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知識分子的文化身份認同

翻閱延安時期的文獻,筆者注意到,在延安,針對文藝的創作主體,有一個稱呼變化的過程:《講話》之前,報刊、黨的文件中大量使用“文化人”;而在《講話》之后,就改為統一的“文藝工作者”來指稱這一群體了。

正如有學者指出,“文化人”是一個現代概念。在我國傳統社會里只有“文人”(或“文士”“士子”“士夫”等)的稱呼。正式出現“文化人”的用法,是在抗日戰爭前夕。[2]在抗日戰爭時期,“文化人”在社會上已經比較常見,當時“文化人”的概念大致跟“人文知識分子”等同,帶有褒義色彩。

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建立后,延安也在用“文化人”的概念。毛澤東在《講話》前也在使用“文化人”這一稱呼。[3]

筆者注意到,延安時期,在使用“文化人”這一比較親切的用法時,其相應的文化政策也是寬松、溫和的。1940年1月,時任中宣部部長的張聞天在陜甘寧邊區文化協會第一次代表大會上做了題為《抗戰以來中華民族的新文化運動與今后任務》的報告,其中,就“文化人”的特點做了極為具體和客觀的論述:

關于文化人的特點:(一)一般說來,均為精神勞動者,“靈魂匠人”,精神生產品的生產者,但這可使他們中間的一部分人容易產生精神支配物質的唯心的、超階級的、反政治的觀點;(二)各有文化的一方面的特長,即從事某一方面的精神勞動,對某種理想與精神生活有強烈的要求,能為之犧牲奮斗,但這可使他們中間一部分人容易流于空想、叫喊、感情沖動,而不實際、不真切、不能堅持,缺乏韌性;(三)習慣于單獨的生活與單獨工作的環境,要求個人自由、思想自由、創作自由、反對各種各樣的壓迫與干涉,但這可使他們中間一部分人易于不愿過集體生活,發展個人主義,成為孤僻,同群眾隔膜,看不到與看不起群眾的力量;(四)很強的個人自尊心與自傲心,愛好與尊重自己的事業,但這容易使他們中間一部分人夸大自己的地位與作用,看不起別人;(五)發表自己作品的強烈要求,但這可使他們中間一部分人容易流于好出風頭,當空頭文學家,而不愿埋頭苦干,切實工作。[4]

在這些特點基礎上,張聞天指出從事文化方面的工作時必須根據文化人的特點開展,“在工作方式上,生活方式上不必強同,要避免規定許多規則、條例去限制他們的文化活動”,“應保證統一戰線組織內的文化工作者有發表、辯論、創作與生活的充分民主與自由,并給他們以足夠的單獨工作時間”,“應該提倡自由辯論與討論的風氣”等。1940年10月10日,《中央宣傳部 中央文化工作委員會關于各抗日根據地文化人與文化人團體的指示》指出:

為了發展各抗日根據地的文化運動,正確地處理文化人與文化人團體的問題,實為當前的關鍵。為此,特提出下列各點:

(一)應該重視文化人,糾正黨內一部分同志輕視、厭惡、猜疑文化人的落后心理。須知一個在社會上有相當地位、相當聲望、能有一技之長的文化人,其作品在對內對外上常常有很大的影響。

(二)應該用一切方法在精神上、物質上保障文化人寫作的必要條件,使他們的才力能夠充分的使用,使他們寫作的積極性能夠最大的發揮。須知愛好寫作、要求寫作,是文化人的特點。他們的作品,就是他們對于革命事業的最大貢獻。

(三)黨的領導機關,除一般的給予他們寫作上的任務與方向外,力求避免對于他們寫作上人工的限制與干涉。我們應該在實際上保證他們寫作的充分自由。給文藝作家規定具體題目,規定政治內容,限時、限刻交卷的辦法,是完全要不得的。

(四)對于文化人的作品,應采取嚴正的、批判的、但又是寬大的立場,力戒以政治口號與偏狹的公式去非難作者,尤其不應出以譏笑怒罵的態度。我們一方面應正確地評價他們的作品,使他們的努力向著正確的方向,同時鼓舞他們努力寫作的積極性,不使他們因一時的失敗,而灰心失望。

(五)估計到文化人生活習慣上的各種特點,特別對于新來的及非黨的文化人,應更多地采取同情、誘導、幫助的方式去影響他們進步,使他們接近大眾、接近現實、接近共產黨、尊重革命秩序、服從革命紀律。共產黨人應有足夠的氣量使自己能夠同具有不完全同我們一樣生活習慣的文化人,共同生活,共同工作。對于文化人生活習慣上的過高的、苛刻的要求,是不適當的。

(六)各種不同類的文化人(如小說家、戲劇家、音樂家、哲學家等),可以組織各種不同類的文化團體,如文學研究會、戲劇協會、音樂協會、新哲學研究會等。這些團體亦可聯合起來,成立文化界救亡協會之類的聯合團體。但應該估計到這些團體同其它民眾團體的不同性質,而定出它們的特殊任務。這些團體的任務,一般是:介紹、研究、出版、推廣各種文化作品;吸收與培養各方面的文化人材;指導大眾的各方面文化活動;聯絡文化人間的感情與保護他們切身的利益;組織文化人向各地報章雜志的寫稿;介紹并遞寄他們的作品或譯著到全國性大書局出版;向外面的及大后方的文化團體進行經常的聯絡。糾正有些地方把文化團體同其它群眾團體一樣看待及要他們擔任一般群眾工作的不適當的現象。

(七)上述各種文化團體,一般的只吸收文化人及一部分愛好文化的知識分子。它們的作用,不在數量之多,而在質量之好。它們也不必在各地建立自上而下的、系統的、普遍的組織。只有在文化人比較集中的中心地區,可以建立它們個別的分會。團體內部不必有很嚴格的組織生活與很多的會議,以保證文化人有充分研究的自由與寫作的時間。

(八)文化人的最大要求,及對于文化人的最大鼓勵,是他們的作品的發表。因此,我們應采取一切方法,如出版刊物、戲曲公演、公開講演、展覽會等,來發表他們的作品。同時發表他們的作品,也即是推廣文化運動的最主要的方式。

(九)各文化團體應該努力指導各學校、各機關、各部隊、各民眾團體的文化活動,幫助他們組織各種群眾的文化小團體,如歌詠隊、劇團、文學小組之類,并供給他們以指導者與研究材料,必要時可召集他們開一定的代表會或座談會。但在組織系統上,這些群眾的文化小團體不屬于各文化團體,而仍屬于各學校、各機關、各部隊、各民眾團體的文化教育宣傳部門,以避免各文化團體忙于日常的組織工作,而妨礙文化人基本任務的完成。

(十)在文化人比較集中的地區,應設立文化俱樂部一類的地方,以供給文化人集會與娛樂之用。此外,為了使作家們有創作的適當場所,可特設“創作之家”一類的住所,使他們能夠沉靜下來,從事他們的創作生活。

(十一)挑選對文化工作有興趣的青年知識分子開辦各種文化工作干部的學?;蛴柧毎?,以培養新的文化工作干部。選擇機關、部隊中有文藝天才的“小鬼”,給以長期的訓練,亦甚重要。鼓勵文化人去擔任一定的教課,是必要的。

(十二)從有相當威信與地位的共產黨員文化人或非黨的文化干部中,培養一小部分在文化運動中能夠擔任組織工作的干部。他們自己雖是文化人,但他們的活動,應偏重于組織工作,而不是寫作。沒有這些文化組織工作者,文化人內部的很好團結,文化人及文化團體的效能的充分發揮是很困難的。現在各地文化運動中特別缺乏這類干部。

(十三)繼續設法招致與收集大批文化人到我們根據地來。必須使我們的根據地不但能夠使他們安心于自己的工作,求得自己的進步,而且也是最能施展他們的天才的場所。[5]

這十三條指示充分體現了黨對文化人的尊重,如“應該重視文化人,糾正黨內一部分同志輕視、厭惡、猜疑文化人的落后心理”。并且強調要“用一切方法在精神上、物質上保障文化人寫作的必要條件”,而且黨的領導機關應“力求避免對于他們寫作上人工的限制與干涉。我們應該在實際上保證他們寫作的充分自由”??梢钥闯?,這一時期黨對文化人的態度是包容、尊重,尤其尊重其創作自由。在這一基本態度之下,黨對文藝工作的政策也是極為溫和、寬容。

1940年9月10日《中央關于發展文化運動的指示》指出“國民黨區域的文化運動”是“一項極端重要的工作”,接著關于各根據地的文化運動,“我們有全部權力來推行全部文化運動”,“……文學藝術工作,除黨校與黨報外,均應與一切不反共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及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聯合去做,而不應由中共黨員包辦。要注意收集一切不反共的知識分子與半知識分子,使他們參加在我們領導下的廣大的革命文化戰線,應反對在文化領域的無原則的門戶之見”,并做出應開辦印刷廠的指示,已有印刷廠的要力求完善與擴充。要把一個印刷廠的建設看得比建設一萬幾萬軍隊還重要。要注意組織報刊、書籍的發行工作,要有專門的運輸機關與運輸掩護部隊,指出“要把運輸文化糧食看得比運輸被服彈藥更重要”。[6]毛澤東起草的《中央關于時局與政策的指示》提倡與各類文化人合作,并明確指出在任用和提拔文化人時,應該“放手”,不要“畏首畏尾”。[7]《各抗日根據地文化教育政策討論提綱(草案)》指出,各根據地應當大量吸收知識分子半知識分子參加工作,“除一般的對知識分子應當有正確的政策外,應當特別注意文化工作者的吸收”。[8]1941年1月18日,《總政治部、中央文委關于部隊文藝工作的指示》指出:“由于部隊中的政治工作者,甚至于少數領導干部,對于文藝工作及其作用還缺乏足夠的認識和全面的了解,還存在著比較狹隘的觀念,致使部隊中的文藝工作還沒有得到應有的全面的開展,在工作中還有某些嚴重問題沒有解決?!豹M隘觀念,主要表現在“1、把文藝工作單純了解為文化娛樂工作,因而沒有計劃的來組織和推動部隊中各方面的文藝活動(包括戲劇、音樂、美術、文學各方面),不在這一部門配備得力干部,相反的,卻常常因別的工作的需要,把這一部門的得力干部抽調到別一部門去。2、不了解文藝工作的特點,把文藝工作和一般政治工作簡單的同等看待,而不知道文藝工作是需要更多的觀察、研究和更優裕、自由的時間的復雜工作。3、不了解文藝工作干部的特點,用對于軍事和政治工作的標準去估量文藝工作者的工作和生活,不去估計他們特殊的需要和要求,而給以適當解決;特別是對外來知識分子的特點和缺點沒有冷靜地去考慮,而對于他們在政治上生活上的要求常是過于急切……”今后必須注意“對部隊外來的知識分子文藝工作者,以及文藝工作的實習考察團體,必須以極熱忱的虛心的態度去對待他們”,并指示“部隊政治工作的領導者,對于部隊文藝工作者的每一微小的成就和發明,應給精神的或物質的鼓勵,激發他們最高的創造性,積極推進部隊的文藝活動”,“部隊的政治機關,應領導和扶助部隊文藝工作者在地方社會團體的活動。以便在社會活動中提高他們的工作地位,鍛煉他們的組織活動能力”。[9]1941年6月20日,中央宣傳部《關于黨的宣傳鼓動工作提綱》指出,黨在文化運動中的幾項任務都是在團結文化人的前提下開展。[10]陳毅在1941年指示蘇北根據地要“特別以寬容的態度”對待文化人和文化團體:“我們大膽讓文化人和文化團體有自由創作活動的機會,對一個作品一種工作,我們要特別以寬容的態度,善意批評的態度去對待。我們知道一個作家當他產生一個作品的時候,需要幽靜的環境相當時期,我們就應該盡量的幫助他,而且我們給他更多的機會去與現實接觸?!?a id="w11">[11]

不僅文藝政策體現出黨對文化人的尊重,而且文化人的待遇也得到了相應的提高。1941年7月4日,魯藝發布“術字第19號通告”,根據中央統戰部關于優待文化藝術干部的決定,新定文藝干部津貼增加辦法:一是原發12元者增至14元,6元者增至8元,另加5元一種;二是兼課者,無論教員、助教,一律另加教課津貼2元。[12]據記載,文抗作家和魯藝教師的生活供給標準是高出黨政軍系統的。[13]曾在魯藝美術系任教的丁里回憶,“黨中央對我們這一批外來的文化人,真是優禮有加,從生活上、工作上、學習上都是破格地對待”,“供給大米、白面,到小食堂吃飯,馬克思列寧的著作,送到我們的房間,擺滿了窗臺。中央宣傳部有關宣傳、文化工作的會議,也邀請我們參加”。[14]以上所列種種跡象清楚地表明,中國共產黨對這一群體高度的尊重和理解。事實上,《講話》之前,毛澤東在一些論述里,也使用了“文化人”這一概念。

抗戰以來,全國人民有一種欣欣向榮的氣象,大家以為有了出路,愁眉鎖眼的姿態為之一掃。但是近來的妥協空氣,反共聲浪,忽又甚囂塵上,又把全國人民打入悶葫蘆里了。特別是文化人和青年學生,感覺銳敏,首當其沖。于是怎么辦,中國向何處去,又成為問題了。因此,趁著《中國文化》的出版,說明一下中國政治和中國文化的動向問題,或者也是有益的。對于文化問題,我是門外漢,想研究一下,也方在開始。好在延安許多同志已有詳盡的文章,我的粗枝大葉的東西,就當作一番開臺鑼鼓好了。對于全國先進的文化工作者,我們的東西,只當作引玉之磚,千慮之一得,希望共同討論,得出正確結論,來適應我們民族的需要。[15]

中宣部那個決定上說要寫筆記,黨員有服從黨的決定的義務,決定規定要寫筆記,就得寫筆記。你說我不寫筆記,那可不行,身為黨員,鐵的紀律就非執行不可……不管文化人也好,“武化人”也好,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新干部也好,老干部也好,學校也好,機關也好,都要寫筆記。首先首長要寫,班長、小組長都要寫,一定要寫,還要檢查筆記。[16]

《講話》之后,“文化人”這一稱呼逐漸被“文藝工作者”替代。

《講話》之后,中央改變了對知識分子的認識,調整了關于“文化人”的政策。1943年4月,《關于延安對文化人的工作的經驗介紹》就延安的文化工作做了集中檢討,認為“過去我們對文化人的工作,多半只著重于招待、優待他們”,對他們“多半只著重于客客氣氣”,但經驗證明“這種辦法也是不好的,害了文化人”,因此,“應該利用整風運動來檢查文化人的思想,檢查我們對文化人的工作”,并就幾年來中央對文化人的工作進行了檢討:

第一,過去我們對文化人的工作,多半只著重于招待、優待他們,而對于在思想上團結他們,教育他們,做得非常不夠……第二,過去我們對文化人談話,對黨員文化人談話也是一樣,多半只著重于客客氣氣……第三,過去我們的想法,總是把文化人組織一個文協或文抗之類的團體,把他們住在一起,由他們自己去搞。長期的經驗證明這種辦法也是不好的,害了文化人,使他們長期脫離實際,結果也就寫不出東西來,或者寫出的東西也是不好的。真正幫助文化人應當是分散他們,使之參加各種實際工作……整風運動是一個最好機會,應該利用整風運動來檢查文化人的思想,檢查我們對文化人的工作。[17]

陳云于1943年3月10日在黨的文藝工作者會議上的講話《關于黨的文藝工作者的兩個傾向問題》中,談到文化人的兩個缺點,“一個是特殊,一個是自大”,并告誡他們“對自己個人在文藝上的地位更不要估計過高”,否則就“儼然有了個架子。這個架子是很不妙的,這是一個‘包袱’,一個負擔,背著它就不好往前進”。[18]凱豐于1943年3月28日在黨的文藝工作者會議上的講話《關于文藝工作者下鄉的問題》中,認為“過去我們有過不少的文藝工作者到前方去,到部隊去,到鄉下去,到工廠去,為什么沒有收到應有的效果,為什么沒有達到目的?就是因為對下鄉的認識還不夠”,首先“打破做客的觀念”,其次就是“放下文化人的資格”,“做客的觀念不能打破,也就是因為文化人的資格沒有放下來。不放下文化人的資格,結果就勢必做客”,“自己不要以為自己是文化人。如果存了這種觀念,對其他的工作就不會感到興趣,而總以為自己只是做文化工作的。自己不要把自己看作是特殊的,應當看作是他們中之一個工作人員”,“今天你做的不是文化工作,而是另一種工作,你就應當放下文化人的資格,以那種工作者的資格出現。到軍隊就是軍人,到政府就是職員,到地方就是黨的工作者”,“文藝工作者下鄉,背上背了一個文化人的‘包袱’。因此文藝工作者下鄉更要特別注意,把‘包袱’放下來”。[19]

之后“文化人”這個詞的使用頻率大大降低,而代之以“文藝工作者”的指稱,這不僅僅是稱呼上的轉變,更是一種新的身份表達,傳達的正是毛澤東關于“文藝很好地成為整個革命機器的一個組成部分”的觀點,而“文藝工作者”就是這個革命機器中的“齒輪和螺絲釘”。“文藝工作者”的概念在《講話》以后,直至今天,仍然為許多人所認可。新中國成立初期,我國文學藝術團體的名稱均以文藝工作者冠名,如全國文藝工作者協會、文學工作者協會、戲劇工作者協會等。這反映了一代知識分子的身份認同,即知識分子和文人都是普通工作者中的一員,與其他行業勞動者相比,是不存在區別的。

《講話》中,毛澤東并沒有簡單停留于對創作主體進行的稱呼變更,這一群體被他進一步定性為“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而對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改造和規訓構成了《講話》的核心部分。因此,如要弄清楚來龍去脈,必須從小資產階級和知識分子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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