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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先秦社會對白馬的神秘主義認知

《史記·五帝本紀》記載帝堯傳說:“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這是一個已經被神化的上古圣王形象,他的出行方式是“彤車乘白馬”。據說夏朝尚黑,[4]即便如此,他們并不在心理上拒斥白馬。《禮記·明堂位》:“夏后氏駱馬黑鬣。”《說文》:“駱,馬白色黑鬣尾也。”[5]可見,所謂“駱馬”也是底色為白的馬匹。不過,由于帝堯及夏后氏所處時代邈遠,后世對二者的文字描述或許并不能視為信史。商代則不然,傳統文獻所謂“殷人尚白”,[6]已得到甲骨文的證實。“在甲骨文中,白犬、白豬、白牛等白色動物,是經常被歲殺或焚燒的祭牲,多用于祭祀祖先、御除災禍或祈求生育”,類似做法表明,“白色動物在商代祭祀和占卜中占有重要地位”。[7]具體到對馬匹的喜好,裘錫圭指出:“殷人實際使用的馬當然不會限于白馬一種。”但從卜辭中“呼取白馬”“不我其來白馬”“來白馬”“不其來白馬”等文例來看,“殷人最重視的則是白馬”。[8]有的學者亦認為,對于商王而言,“白馬似乎是馬中最受歡迎者”,“是商王最關心的動物”,此種喜愛與關心在卜辭中的表現形式有多種,如在卜辭中,“不同氏族或方國是否進貢白馬,就是一個常常貞問的主題”。又如,卜辭可見商王“會專門占卜、關心即將出生的小馬,詢問它們是否有幸為白色”。另外,卜辭還可見商王關心“白馬的健康問題”,“試圖發現白馬生病的原因”,“為白馬的健康感到焦慮”。[9]

值得注意的是,商人雖重視白馬,但似乎并不以其為祭牲。朱楨指出:“‘白馬’在卜辭中并沒有象‘白牛’、‘白羊’、‘白豕’那樣用作祭牲。所為何用,雖不甚明晰,但可以推測多是用為商王田獵驅駕和征戰了。商王趨駕或車馬坑的殉葬只是少數,多數的受殷人重視的白馬還是參加了征伐戰爭。可能商人認為‘白馬’吉利,用為坐騎征戰,會給殷人軍隊帶來勝利的預兆。”[10]朱氏推測商代的白馬多用于田獵和征戰,可信度較高。《禮記·檀弓上》說到商人“戎事乘翰,牲用白”,鄭玄注:“翰,白色馬也。”[11]也就是說,商代戰爭中喜歡使用白馬。而田獵作為戰爭的模仿與演習,亦當適用“戎事乘翰”的原則。但朱氏認為商代白馬主要用以“坐騎征戰”,為商王“趨駕”并非主流,這樣的判斷可能并不準確。

首先,《逸周書·克殷》:“周車三百五十乘,陳于牧野。帝辛從。武王使尚父與伯夫致師。王既以虎賁戎車馳商師,商師大敗。”[12]以此記述觀之,牧野之戰采用的明顯是車戰。有學者認為:春秋以前,“戰爭中的主要作戰方式之一是車戰”,“軍隊中的主力是車兵”,雖然那時“有極其少量的騎兵,它主要是用于驛傳及追捕逃奴。在作戰中似乎作用不大”。[13]因此,商代戰爭中的白馬應當主要是通過系駕方式馭使的,殷人“戎事乘翰”的具體形式應當是以白馬拉動戰車,而非騎坐。

其次,殷人雖然尚白,但尚白風氣的存在絕不必然意味著這種顏色的東西十分常見。如朱氏所言,白牛、白羊常被“用作祭牲”,這些祭牲的意義應當同人牲一樣,是商人向上天表達誠意的物質載體,而祭牲的共同點是現實生活中相對比較常見。反觀商代的白馬,它之所以沒有被用作祭牲,極有可能是因其過于稀少。此類馬匹的稀有屬性非常容易使人們將其視為神意的外化,也非常便于用來突出商王的獨尊地位。后世所謂“戎路”,大概就源自對商代“戎事乘翰”風俗的繼承。《釋名·釋車》:“天子所乘曰路,路亦車也,謂之路者,言行于道路也。”[14]《周禮·春官宗伯》:“車仆,掌戎路之萃、廣車之萃、闕車之萃、蘋車之萃、輕車之萃。”鄭玄注:“戎路,王在軍所乘也。”[15]《呂氏春秋》孟秋、仲秋、季秋三紀均言:“(天子)乘戎路,駕白駱,載白旂,衣白衣,服白玉。”高誘注:“戎路,白路也。”[16]需要注意的是,這里的戎路是天子的專利,其他人若用,就屬于僭越。而戎路選擇以白馬為動力源,意圖應當就是通過這種特殊顏色的動物來象征神圣王權。從商周制度傳承的角度考慮,筆者以為,商代白馬的主要用途恰恰是為商王“趨駕”,使商王的特殊地位得以凸顯,使商王在戰爭中的統帥作用能夠更好地發揮。

商代以后,商人觀念中所秉持的白馬與王權之間神圣的對應關系,漸有松弛跡象。《詩經·周頌·臣工之什·有客》:“有客有客,亦白其馬。”據說此詩反映的是“微子來見祖廟也”。[17]微子是紂王庶兄,受封為第一代宋公。若詩旨解說不誤,則原先作為王權象征物的白馬,在改朝換代后變成了商遺民身份的標志。《左傳》定公十年記載:“宋公子地嬖蘧富獵,十一分其室,而以其五與之。公子地有白馬四,公嬖向魋,魋欲之。公取而朱其尾鬣以與之。地怒,使其徒抶魋而奪之。魋懼,將走。公閉門而泣之,目盡腫。”[18]因為四匹白馬,宋國公子地與國君的寵臣大打出手,進而導致國君兄弟反目,親親之道泯滅。饒有趣味的是,這又是一個與宋國有關的白馬故事,看來,商人崇尚白馬絕非虛言。只不過,對于春秋時代的殷商遺民來說,白馬的神圣性似乎大為降低,成了一種世俗化的寵物。

而對于周人而言,他們對白馬的認識是在商代基礎上繼承和發展的。首先,周人允許商朝的后代維系他們的尚白傳統,上引宋微子、公子地之例即表明了這一點。另外,周天子在戰爭中乘坐系駕白馬的戎路,應當也是承商朝傳統而來。但相比于商人,周人似乎更注重馬匹在交通上的實際功能。成書于戰國時期的《穆天子傳》[19]記載:“天子之駿:赤驥,盜驪,白義,逾輪,山子,渠黃,華騮,綠耳。”周穆王就是以此八匹駿馬的腳力到達西王母之邦的。八駿之中的“白義”,郭璞注:“八駿皆因其毛色以為名號耳。”王啟原也說:“以色名之,是有白義。”[20]看來,此“白義”當屬白馬。關于“綠耳”,郭璞注:“《紀年》曰:北唐之君來見,以一騮馬,是生綠耳。魏時鮮卑獻千里馬,白色而兩耳黃,名曰黃耳,即此類也。”也就是說綠耳主要以馬耳之顏色得名,至于馬的軀干,若仿照魏時黃耳來理解,則很可能亦為白色。[21]盡管這則故事是以周穆王的行旅生活為內容的,但需要注意的是,他所造訪的對象是西王母,《山海經》里說她“司天之厲及五殘”,屬天神。周穆王見西王母的傳說,無疑仍屬于天人交流的范疇,而八駿就是實現這次交流的重要媒介之一。概言之,周人依然堅持對馬匹的神化趨向,如《周禮·庾人》:“馬八尺以上為龍,七尺以上為騋,六尺以上為馬。”[22]這并不是說只有六尺至七尺的馬才稱為馬,只是對更為高大的馬另取專稱而已。而“八尺以上為龍”的說法,就是周代馬匹被神化的表現。不過,《周禮》中的龍馬是以身高區分,與顏色無關,這似乎意味著周人對馬匹的喜好已經不再局限于尚白。于是,我們看到,周穆王的八駿在白馬以外,還有其他顏色的。

不過,以神化程度而言,周穆王八駿之中白馬有其二,足見白馬更易于被納入神秘主義意識當中。《山海經·海外西經》:“白民之國在龍魚北,白身被發。有乘黃,其狀如狐,其背上有角,乘之壽二千歲。”[23]“乘黃”之名雖有表顏色之字,但對其真實顏色的描述卻存在分歧。唐人徐堅說:“騰黃者,神馬也,其色黃。一名乘黃,亦曰飛黃,或作古黃,或曰翠黃,一名紫黃。其狀如狐,背上有兩角,出白民之國,乘之壽可三千歲。”徐氏明顯引用了《山海經》的文字,只不過將“二千歲”寫作了“三千歲”。同時,他還列出了“乘黃”的其他同義稱謂,其中一個叫“古黃”。筆者注意到,無論是“乘黃”還是“古黃”,當徐堅從史籍中舉例說明時,都被列入了“縞身”這一條目下:

《周書·王會》曰人乘黃,乘黃者似狐,其有五肉角;犬戎文馬,赤鬣縞身,目若黃金,名曰古黃之乘。[24]

“文馬”又叫作“馼”或“”,《說文》:“馼,馬赤鬣縞身,目若黃金,名曰,吉皇之乘。周成王時犬戎獻之。”[25]在這里,“古黃”寫作“吉皇”,文字雖稍有差異,但所指應為同一種馬匹。關于“縞”,《說文》曰:“鮮卮也。”段玉裁注:“《鄭風》‘縞衣綦巾’,毛曰:‘縞衣,白色男服也。’”[26]《禮記·王制》:“殷人而祭,縞衣而養老。”鄭玄注:“殷尚白而縞衣裳。”[27]可見,按照漢人的理解,縞即白色。因此,所謂“乘之壽可三千歲”的神馬“乘黃”或“古黃”,實際上并非黃馬,而是白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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