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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作為養生理論的“不時不食”觀念

漢代“不時不食”觀念的形成與其時的養生理論也有很大關系。“四時者,春生夏長,秋收冬藏”,[49]司馬遷稱這一序列為“天道之大經”。[50]但漢初人的認識更為平易,張家山漢簡說:“春產、夏長、秋收、冬臧(藏),此彭祖之道也。”[51]《莊子·逍遙游》:“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52]彭祖是傳說中有名的長壽之人(抑或是神),而遵守四時之序則被看作獲取長壽的必由之路。這個觀念具體到飲食方面自然就反向衍生出召信臣所謂“不時之物,有傷于人,不宜以奉供養”的說法。

在漢代人的意識中,長壽的表現形式并不是唯一的,其中很普遍的一個看法是若能升仙,或者進入神仙的世界,與神靈搭建起某種聯系,即等于得到長生。雖然仙界的一個實際含義等同死亡,但漢人總在尋找這個世界,其動機就在于此。秦始皇尋求不死藥,自然是為了長生,但他同時還想登上虛無縹緲的海中三神山,為此深受術士們的蒙騙而不自悟。[53]這表明,在秦始皇看來,如果能夠走進神仙的世界,即便這不等于長生,也會促進長生追求的實現。漢武帝作為另一位熱衷于長生的皇帝,也曾經派公孫卿“候神河南,見仙人跡緱氏城上”。[54]皇帝們為什么要樂此不疲地找神仙?其動力就在于強烈的長生欲望。古人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論衡·道虛》),原作“王(指淮南王劉安)遂得道,舉家升天。畜產皆仙,犬吠于天上,雞鳴于云中”。[55]后來此典故雖轉為諷刺義,但在其剛出現的時候,道出的何嘗不是古人對升仙途徑的一個認識:但得與仙人扯上一點點關系,哪怕僅僅是一面之緣也好,也能獲得一些仙氣,于長生之追求有百利而無一害。

神仙作為不死境界的象征,既然為不少人所向往,神仙的生活習慣就會為俗世所效仿。比如秦始皇時的方士盧生說:“人主所居而人臣知之,則害于神。”也就是說,神仙喜歡清靜。于是,秦始皇“乃令咸陽之旁二百里內宮觀二百七十復道甬道相連,帷帳鐘鼓美人充之,各案署不移徙。行所幸,有言其處者,罪死”。[56]真的就按照神仙的喜好來安排自己的生活了。具體到飲食方面,想象中的神人喜好也會影響到人們。《禮記·禮器》:“天不生、地不養,君子不以為禮,鬼神弗饗也。”鄭玄注:“天不生,謂非其時物也。地不養,謂非此地所生。”[57]“不時之物”與跨區域移栽之物俱為鬼神所不喜,其原因就在于這是不符合天地秩序的東西。如果人們食用了連鬼神都“弗饗”的蔬果,就不利于獲得神靈那樣的長生,而如果將之敬獻給鬼神,也會因為違反鬼神的喜好而使自己為鬼神所厭棄。這對于期盼實現天人交流進而使自己延年益壽的古人來說,無疑是很糟糕的事情。

由于神仙世界對不時之物的厭惡,人們便“不時不食”,這畢竟屬于一種神秘主義的思維模式。在此之外,漢人對不時之物的品質還形成了些許頗具科學性的認識。眾所周知,董仲舒是災異論的倡導者,然而頗具戲劇性的是,他竟然不把非時植物看作災異,而是對之采取了一種很平和務實的態度。《春秋繁露·循天之道》言:“凡擇味之大體,各因其時之所美,而違天不遠矣。是故當百物大生之時,群物皆生,而此物獨死。可食者,告其味之便于人也;其不食者,告殺穢除害之不待秋也。當物之大枯之時,群物皆死,如此物獨生。其可食者,益食之,天為之利人,獨代生之;其不可食者,益畜之。”[58]對于非時而生或死的植物,董仲舒強調的是“可食”與“不可食”,主張通過品嘗,判定其味道是否“便于人”,“便于人”者就屬于“時之所美”,應大力種植以供食用。

表面上看,董仲舒判斷一種作物“時”與“不時”的標準是是否具有實用性,并不拘泥。相比而言,召信臣“不時之物,有傷于人”的觀念純以時令為標準,給人的印象好像過于保守了。但實際上,董、召二人的觀點并無實質差別,因為盡管每個人的味覺存在個體差異,但蔬果的味道是客觀存在的,不會因品嘗與否而改變。通常情況下,所謂的味道“美”與“不美”和“時”與“不時”具有現實性的對應關系。東漢和熹鄧皇后的詔書里明言溫室蔬果“味無所至”,這絕非故意貶低反季節蔬果,而應當是人們食用過后的真實感受。

對時令與味道二者之關系的認識并不是漢代才出現的,早在先秦時期即已相對系統化。《呂氏春秋·士容論》曰:“得時之稼興,失時之稼約。莖相若,稱之,得時者重,粟之多。量粟相若而舂之,得時者多米。量米相若而食之,得時者忍饑。是故得時之稼,其臭香,其味甘,其氣章,百日食之,耳目聰明,心意睿智,四衛變強,兇氣不入,身無苛殃。”[59]這段話前半部分講的是“得時之稼”的優點和“失時之稼”的劣勢,最后幾句話則講食用“得時之稼”有利于身體健康。總體上將“時”與“不時”問題歸結到了養生方面。這里雖然沒有明說“不時之物”不利于養生,但“得時之稼”因其生長的優良能夠促進養生的論述,已經透露出這樣的邏輯:“不時之物”因其生長環境的自然缺陷,不利于養生,甚至會損害食用者的身體健康。這就難怪漢人一再反對反季節蔬果了。《呂氏春秋》對“得時”與“失時”作物優劣的分析,諸如顆粒大小、重量輕重等差別,都表明“不時不食”作為一種養生理論已具有一定的科學性。漢人董仲舒之所以能夠心平氣和地討論不時之物的“美”與“不美”,以他災異論者的身份觀之,很有可能是繼承了此前即已形成的科學認識,因為二者的關注焦點都在于食物本身的營養問題。

時至今日,人們對反季節蔬果的生產和消費早已習以為常。雖然還有批評的聲音,但一般都站在當代立場,旨在促進反季節生產的良性發展。如有學者認為社會發展“對蔬菜的周年供應提出了越來越高的要求”,主張消除“生產季節性與消費經常性的矛盾所造成的淡、旺季現象”。[60]游修齡更是深刻指出:“獲得這種反季節的成就,是要付出多方面的代價的。”包括“外源能量(石油)投入”、攝入“激素類化學物質”、“傳統農時的文娛活動”的“消失”與“變質”等。[61]至于漢代人批評反季節種植時所秉持的“不時不食”觀念,由于其中包含著天人感應之類的神秘主義色彩,有學者因此視之為“自然科學與農學進一步發展的束縛因素”。[62]這當然很有道理,但漢代“不時不食”觀念所體現的不僅僅是神秘主義意識,其內涵還包括經濟評判、營養學認知等積極因素,應當說這部分內容對當今的反季節生產仍然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原刊《人文雜志》2011年第6期


[1] 呂思勉:《秦漢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第493頁。

[2] 《漢書》卷八六《儒林傳》,第 3592頁。

[3] 李開元:《秦始皇的秘密》,中華書局,2009,第146頁。

[4] 馬執斌:《“焚書坑儒”辨》,《中華讀書報》2010年2月24日,國學版。

[5] 參見王云明《秦代中國無西瓜》,《咬文嚼字》2000年第10期。

[6] 馬王堆漢墓發現有甜瓜籽。參見陳愛平《從馬王堆文物看漢代飲食文化》,《馬王堆漢墓研究文集:1992年馬王堆漢墓國際學術討論會論文選》,湖南出版社,1994,第251頁。

[7] 相關統計見《陜西氣象》2002~2006年各年第3期對陜西省上一年度氣候影響的評價,篇題形式皆為“陜西省200×年氣候影響評價”。

[8] 竺可楨:《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竺可楨文集》,科學出版社,1979,第480頁。

[9] 王子今:《秦漢時期生態環境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第17頁。1.5℃的數值由王先生依據竺可楨《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一文中的曲線圖得出。曲線圖數據的認定是結合數軸進行的,但數軸上年代刻度、氣溫刻度的間距往往較大,在認定時難免會有誤差。本文為更直觀地說明溫差問題,不再另行度量,而是按照言之有據的要求,直取成說。

[10] 張仲立:《秦俑一號坑沉降與關中秦代氣候分析》,《秦文化論叢》第4輯,西北大學出版社,1996,第159頁。此溫度數值由張先生依據王靖泰、汪品先《中國東部晚更新世以來海面升降與氣候變化的關系》(《地理學報》1980年第4期)一文中的曲線圖得出。

[11] 徐志紅、王堅編《小西瓜、精品甜瓜棚室栽培》,河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03,第53頁。

[12] 《鹽鐵論校注》,王利器校注,中華書局,1992,第349頁。

[13] 《漢書》卷八九《循吏傳》,第3642~3643頁。

[14] 《后漢書》卷十《皇后紀上》,第 425頁。

[15] 《史記》卷五六《陳丞相世家》,第2061~2062頁。

[16] 《漢書》卷七四《丙吉傳》,第3147頁。

[17] 王子今:《秦漢時期生態環境研究》,第378頁。

[18] 胡平生、張德芳:《敦煌懸泉漢簡釋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第193頁。

[19] 何寧:《淮南子集釋》,第 383頁。

[20] 黎翔鳳:《管子校注》,中華書局,2004,第855頁。

[21] 何寧:《淮南子集釋》,第428~429頁。

[22] 《呂氏春秋》卷十《孟冬紀》:“命百官謹蓋藏。”卷十一《仲冬紀》:“無發蓋藏。”敦煌懸泉置《四時月令詔條》也要求孟冬“謹蓋藏”,仲冬“慎毋發蓋”(胡平生、張德芳:《敦煌懸泉漢簡釋粹》,第197頁)。

[23] 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中華書局,2009,第238頁。

[24] 何寧:《淮南子集釋》,第425頁。

[25] 張立文:《秦漢天人相應哲學思潮的人文語境》,《晉陽學刊》2010年第3期。

[26] 陳侃理:《董仲舒的〈春秋〉災異論》,《文史》2010年第2期。

[27] “劉向以為周十二月,今十月也,李梅當剝落,今反華實,近草妖也。”劉歆認為“李梅實,屬草妖”。見《漢書》卷二七《五行志中之下》,第1412頁。

[28] 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 1832頁。

[29] 何休注,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2264頁。

[30] 范寧注,楊士勛疏《春秋穀梁傳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2403頁。

[31] 《史記》卷五《秦本紀》,第201頁。

[32] 陳侃理:《董仲舒的〈春秋〉災異論》,《文史》2010年第2期。

[33] 《漢書》卷二七《五行志中之下》,第1420頁。

[34] 王先慎:《韓非子集解》,中華書局,1998,第223頁。

[35] 《漢書》卷二七《五行志中之下》,第1420頁。

[36] 卦辭分別見于尚秉和注,常秉義點校《焦氏易林注(修訂版)》,光明日報出版社,2006,第25、138、159、207、234、279頁。

[37] 韓嬰撰,許維遹校釋《韓詩外傳集釋》,中華書局,1980,第74頁。

[38] 何清谷:《三輔黃圖校釋》,中華書局,2005,第170頁。

[39] 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正義》,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392頁。

[40] 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671頁。

[41] 《漢書》卷二七《五行志上》,第1331頁。

[42] 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671頁。

[43] 何清谷:《三輔黃圖校釋》,第170頁。

[44] 趙岐注,孫奭疏《孟子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2666頁。

[45] 張波、樊志民主編《中國農業通史·戰國秦漢卷》,中國農業出版社,2007,第251頁。

[46] 吳存浩:《中國農業史》,警官教育出版社,1996,第412頁。

[47] 張波、樊志民主編《中國農業通史·戰國秦漢卷》,第251頁。

[48] 孫家洲:《漢代諫議制度的文化解讀——從李云“露布諫帝”獲罪談起》,《國學學刊》2010年第3期。

[49] 何寧:《淮南子集釋》,第584頁。

[50] 《史記》卷一三○《太史公自序》,第3290頁。

[51] 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文物出版社,2006,第171頁。

[52] 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04,第11頁。

[53] 《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第247頁。

[54] 《史記》卷一二《孝武本紀》,第472頁。

[55] 黃暉:《論衡校釋》,第 317頁。

[56] 《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第257頁。

[57] 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1431頁。

[58] 蘇輿:《春秋繁露義證》,中華書局,1992,第455~456頁。

[59] 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第700~701頁。

[60] 雍洪俊、李峰元:《反季節蔬菜生產的意義及作用》,《四川農業科技》2006年第3期。

[61] 游修齡:《農時和反季節》,《古今農業》2001年第1期。

[62] 董愷忱、范楚玉主編《中國科學技術史·農學卷》,科學出版社,2000,第18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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