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文論壇(2019年第1輯/總第9輯)
- 湖北大學文學院《中文論壇》編輯委員會
- 11434字
- 2021-04-29 18:42:12
從《四庫全書總目》集部看講學和文學的交集與殊途
柳燕[1]
摘要:《四庫全書總目》凡例和經、史、子、集四部中有很多對講學的論述,其對講學自始至終貫徹著貶斥、批評的態度。集部作為一個文學文獻相對集中的部類,也大量出現講學家的身影,當講學和文學交織碰撞在一起時,形成了和經、史、子部不一樣的格局。講學和文學像兩條風格、氣質格格不入的平行線,各自按照自己的理路向前延展,但是在特定的背景之下兩者又會偶爾交集,短暫的交集之后必然會因各自特性的差異而再次走向殊途。
關鍵詞:《四庫全書總目》 集部 講學 文學
《四庫全書總目》(以下簡稱《總目》)是一部官修目錄著作,在全面清理乾隆時期存世文獻、彰顯文治之功的同時,也集中體現了當時由上而下的文治教化思想。“講學”作為一種特殊的學術文化傳播手段,在《總目》的凡例、四部總序、部類小序以及提要中多次出現,而且總體而言,《總目》對之貶斥、否定多,贊許、肯定少,言辭大多非常犀利。集部位列四部之末,集中收錄文學類文獻,卻也大量出現“講學”字樣,講學和文學在集部緊密交織在一起,然而細看兩者又是明顯的兩條路徑,本文擬對兩者之間的離析分合進行深入分析,以厘清《總目》集部這種獨特現象。
一 《四庫全書總目》集部對講學的定位和評價
《總目·凡例》中不惜用大段文字對講學家痛加貶責:“漢唐儒者,謹守師說而已。自南宋至明,凡說經、講學、論文,皆各立門戶。大抵數名人為之主,而依草附木者囂然助之。朋黨一分,千秋吳越,漸流漸遠,并其本師之宗旨亦失其傳。而仇隙相尋,操戈不已,名為爭是非,實則爭勝負也。人心世道之害,莫甚于斯。”[2]講學不僅僅是傳授師說,在尊師說的同時,門派、朋黨日漸滋生,最后從爭是非變為爭勝負,惑亂人心、危及宗社,其害大矣。集部固然以闡釋文學現象為主,對于講學這個特殊的現象卻是不折不扣地延續了《凡例》中定下的主旨,其對講學的評價主要可以概括為以下幾點。
(一)空疏
“今人之學,所見雖遠,而皆空言,此豈朱子畢盡精微以教世之意哉!”[3]講學之家多好發高論,空談國事,卻難以落到實處。如宋陳淵“惟與翁子靜論陶淵明,以不知義責之,未免講學諸人好為高論之錮習。”[4]以“不知義”貶斥陶淵明殊為乖戾,發此言論多是標新立異,不至于被漫漫群言所埋沒,沒有事實根據可言,所以《總目》認為是“好為高論之錮習”。
有的提要從正面肯定講學家篤實有本,對講學家普遍性的蹈空之習提出批評。如宋陳傅良“在宋儒之中,可稱篤實。故集中多切于實用之文,而密栗堅峭,自然高雅,亦無南渡末流冗沓腐濫之氣。蓋有本之言,固迥不同矣。”[5]又如宋王炎“蓋學有本原,則詞無鄙誕,較以語錄為詩文者,固有蹈空、征實之別矣。”[6]明章懋“其講學恪守前賢,弗踰尺寸,不屑為浮夸表暴之談,在明代諸儒尤為淳實。”[7]明何瑭“不以講學自名,然論其篤實乃在講學諸家上。至如《均徭》、《均糧》、《論兵》諸篇,究心世務,皆能深中時弊,尤非空談三代迂疏無用者比。”[8]類似的提要還有很多,都指向了講學家蹈空、虛談之弊。
(二)爭浮名、立門戶
顧憲成《涇皋藏稿》提要云:“明末,東林聲氣傾動四方,君子小人互相搏擊,置君國而爭門戶,馴至于宗社淪胥,猶蔓延詬爭而未已。《春秋》責備賢者,推原禍本,不能不遺恨于清流,憲成其始事者也。考憲成與高攀龍,初不過一二人相聚講學,以砥礪節概為事。迨其后標榜日甚,攀附漸多,遂致流品混淆,上者或不免于好名,其下者遂至依托門墻,假借羽翼,用以快恩仇而爭進取,非特不得比于宋之道學,并不得希蹤于漢之黨錮。故論者謂攻東林者多小人,而東林不必皆君子,亦公評也。足見聚徒立說,其流弊不可勝窮,非儒者闇修之正軌矣。”[9]這則提要被冠以“御題”之名,詳細論述了東林黨從最初的一兩人相聚講學,逐漸發展到后來的朋黨之爭,釀成禍患,充分體現了當政者對講學家爭浮名、立門戶的痛恨。
除了這條“御題”之外,明劉宗周《劉蕺山集》提要再次大為張本,細數講學之失:“講學之風,至明季而極盛,亦至明季而極弊。姚江一派,自王畿傳周汝登,汝登傳陶望齡、陶奭齡,無不提唱禪機,恣為高論。奭、齡至以‘因果’立說,全失儒家之本旨。宗周雖源出良知,而能以慎獨為宗,以敦行為本,臨沒猶以誠敬誨弟子。其學問特為篤實。東林一派始以務為名高,繼乃釀成朋黨,小人君子,雜糅難分,門戶之禍,延及朝廷,馴至于宗社淪亡,勢猶未已。”[10]
由此可見,爭浮名、立門戶是講學最大的弊端,因此在集部提要中,對于這一點的批評是最多的。如以下幾則提要。
《庸齋集》提要:“宋趙汝騰撰。……是則宋季士大夫崇尚道學、矯激沽名之流弊,觀于是集,良足為千古炯鑒也。”[11]
《蘭皋集》提要:“宋吳錫疇撰。……蓋篤實潛修之士,不欲以聚徒講學囂競浮也。”[12]
《龜山集》提要:“宋楊時撰。……蓋瑕瑜并見,通蔽互形,過譽過毀,皆講學家門戶之私,不足據也。”[13]
《孜堂文集》提要:“國朝張烈撰。……蓋漢學但有傳經之支派,各守師說而已。宋學既爭門戶,則不得不百計以求勝,亦勢之不得不然者歟?”[14]
有的是正面褒獎篤實潛修之士,有的是直接對爭門戶之舉提出批評,有的更是點明矯激沽名之流弊,強調要以此為鑒。
(三)涉禪
宋明理學是儒、釋、道三教融通的新儒學,二程即程顥和程頤、朱熹都對佛學多有涉獵。程頤評價其兄程顥的學術是:“泛濫于諸家,出入于老、釋者幾十年,返求諸六經而后得之。”[15]朱熹亦云:“端居獨無事,聊披釋氏書。暫釋塵累牽,趣然與道俱。”[16]全祖望更是直接指出“兩宋諸儒,門庭徑路,半出入于佛老”。[17]《總目》經部總序在總結經學發展的六變時,第三變便是“自明正德、嘉靖以后,其學各抒心得,及其弊也肆(如王守仁之末派皆以狂禪解經之類)”[18]。自嘉靖年間以后,王守仁的“心學”流布天下,王世貞曾說:“今天下之好稱守仁者十七八也。”[19]可以想見當時以禪解經是何等狂熱,影響范圍有多大。在集部提要中亦多次論及講學家涉禪之弊。
如《慈湖遺書》十八卷《續集》二卷(宋楊簡撰)提要云:“金溪之學,以簡為大宗,所為文章,大抵敷暢其師說,其講學純入于禪,先儒論之詳矣。”[20]《念庵集》二十二卷提要(明羅洪先撰):“故其說仍以良知為宗,后作守仁年譜,乃自稱曰門人,不免講學家門戶之習,其學惟靜觀本體,亦究不免于入禪。”[21]又如《讓溪甲集》四卷《乙集》十卷提要(明游震得撰):“震得少與歐陽德、鄒守益諸人游,故頗講姚江之學。然與王畿書,多所規正,猶異于末派之狂禪。”[22]從側面指出王學末派涉于狂禪。《學余堂文集》二十八卷《詩集》五十卷《外集》二卷(清施閏章撰)提要云:“以講學譬之,王所造如陸,施所造如朱。陸天分獨高,自能超悟,非拘守繩墨者所及。朱則篤實操修,由積學而漸進。然陸學惟陸能為之,楊簡以下一傳而為禪矣。朱學數傳以后,尚有典型,則虛悟、實修之別也。”[23]可見“心學”因涉禪而日益強調靜修、虛悟,故其末派愈失其初始本源,派系分化、余流脈脈,最后走向衰竭。相對于朱子學派的篤實、純粹,實在是相去日遠。
二 《四庫全書總目》集部講學與文學的交集
《總目》集部主要著錄文學類典籍,講學大量出現在集部,簡單來說就是一種和文學的交集,這種交集有顯性體現和隱性體現兩種方式。
(一)顯性體現
《總目》集部分為楚辭類、別集類、總集類、詩文評類和詞曲類五個部類,每個部類中講學出現的頻率差別是非常大的。集部涉及講學的提要分布情況見表1。
表1 集部涉及講學的提要分布情況
從表1可以看出,“講學”主要出現在集部的別集類,共有154條提要論及“講學”,其中正目部分有73條,存目部分有81條。正目部分提要涉及講學的朝代主要是宋、元、明三朝,共計65條。存目部分涉及講學最多的朝代是明、清兩朝,共計79條。在宋、元、明、清四朝別集中,明代與講學有關的提要又是最多的,共有81條,其次是清朝31條,宋朝29條。由此可見講學在明代是一個絕對的高峰時期。集部總序云:“四部之書,別集最雜,茲其故歟!然典冊高文,清詞麗句,亦未嘗不高標獨秀,挺出鄧林。”[24]在集部的五個部類中,別集類最集中反映各個時期詩歌、散文創作風貌,講學家以詩說理、以文闡理,所以必然在別集類中出現最為集中。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很多講學家在文學創作上造詣頗深,也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如元許謙“初從金履祥游,講明朱子之學,不甚留意于詞藻。然其詩理趣之中頗含興象,五言古體尤諧雅音,非《擊壤集》一派惟涉理路者比。文亦醇古,無宋人語錄之氣,猶講學家之兼擅文章者也”[25]。講學家實則兼有文學家的身份,這種雙重身份正是講學和文學交集的顯性表現。
(二)隱性體現
講學和文學交集的隱性體現就是講學發展史和文學發展史的交集。
講學興起、發展、衰落的時間歷經宋、元、明、清四朝,宋代是講學的開端,此時篤守師傳、其源尚清,其后門派日益增多,壁壘日益森嚴,逐漸喪失了最初的宗旨。清代隨著考據學風的興起,講學之家又漸趨篤實。這種發展線索在《總目》經史子集四部提要中零星談到。
《山堂考索前集》提要:“宋自南渡以后,通儒尊性命而薄事功,文士尚議論而鮮考證。”[26]
《閩中理學淵源考》提要:“宋儒講學,盛于二程,其門人游、楊、呂、謝號為高足。而楊時一派,由羅從彥、李侗而及朱子,輾轉授受,多在閩中,故清馥所述斷自楊時。而分別支流,下迄明末。”[27]
《明儒學案》提要:“大抵朱、陸分門以后,至明而朱之傳流為河東,陸之傳流為姚江。其余或出或入,總往來于二派之間。”[28]
《朱子圣學考略》提要:“朱、陸二派,在宋已分。洎乎明代弘治以前,則朱勝陸。久而患朱學之拘。正德以后則朱、陸爭詬,隆慶以后則陸竟勝朱。又久而厭陸學之放,則仍申朱而絀陸。講學之士亦各隨風氣,以投時好。”[29]
《明儒講學考》提要:“明代儒者,洪、永以來多守宋儒矩矱。自陳獻章、王守仁、湛若水各立宗旨,分門別戶。其后愈傳愈遠,益失其真,入主出奴,互興毀譽。”[30]
這些關于講學發展歷程的論述都十分精要,但是當這些文字出現在集部時,就和集部提要構成了一個整體系統,不能完全擺脫文學這個大環境來孤立地判斷。比如江湖詩派,在講學和文學發展的過程中,都提到了這個點,這就是講學和文學的一次交集。
《鶴山全集》提要云:“南宋之衰,學派變為門戶,詩派變為江湖。”[31]江湖詩派和講學家的交集點首先是時間上的重合,兩者都是南渡之后形成的。兩者交集的第二個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方面便是風格的類似。清初錢謙益曾說:“詩道之衰靡,莫甚于宋南渡以后,而其所謂江湖詩者,尤為塵俗可厭。蓋自慶元、嘉定之間,劉改之、戴石屏之徒,以詩人啟干謁之風。而其后錢塘湖山,什伯為群。挾中朝尺書,奔走閫臺郡縣,謂之闊匾,要求楮幣,動以萬計。當時之所謂處士者,其風流習尚如此。彼其塵容俗狀,填塞于腸胃,而發作于語言文字之間,欲其為清新高雅之詩,如鶴鳴而鸞嘯也,其可幾乎?”袁行霈先生在《中國文學史》中對江湖詩派的整體評價也不高,“獻謁、應酬之作往往是即席而成,率意出手,有時甚至逞才求博,以多相夸,結果辭意俱落俗套,在藝術上相當粗糙。”[32]
劉克莊是江湖派的代表人物,《總目》對他的評價是:“其詩派近楊萬里,大抵詞病質俚,意傷淺露,故方回作《瀛奎律髓》極不滿之。……《瀛奎律髓》載其《十老》詩最為俗格,……文體雅潔,較勝其詩。題跋諸篇,尤為獨擅。蓋南宋末年,江湖一派盛行,詩則汨于時趨,文則未失舊格也。”[33]劉克莊尚且不能脫俗,江湖詩派的整體風格可想而知。《江湖小集》提要云:“宋末詩格卑靡,所錄不必盡工。”[34]再次從側面說明江湖詩派詩品俚俗不精的特點。其他再如評價楊萬里云:“方回《瀛奎律髓》稱其一官一集,每集必變一格,雖沿江西詩派之末流,不免有頹唐粗俚之處,而才思健拔,包孕富有,自為南宋一作手,非后來四靈、江湖諸派可得而并稱。”[35]評價宋董嗣杲云:“則其詩亦江湖集派,然吐屬新穎,無鄙俚瑣碎之態,固非江湖游士所及也。”[36]都可看到對于江湖詩派詩風俚俗的批評。
講學家在文章寫作方面主于達意,無意雕琢詞句,《總目》集部中這樣的例子也比較常見,以下幾則提要都從反面說明了講學家俚俗的特點。
《浮沚集》八卷提要:“宋周行己撰。……于蘇軾亦極傾倒,絕不立洛蜀門戶之見,故耳擩目染,詩文亦皆嫻雅有法,尤講學家所難能矣。”[37]
《湖山集》十卷提要:“宋吳芾撰。……是其末年亦頗欲附托于講學。然其詩吐屬高雅,究非有韻語錄之比也。”[38]
《剩語》二卷提要:“……性夫雖講學之家,而其詩氣韻清拔,以妍雅為宗,絕不似宋末‘有韻之語錄’。”[39]
《馮少墟集》二十二卷提要:“明馮從吾撰。……其中講學之作,主于明理,論事之作,主于達意,不復以辭采為工。然有物之言,篤實切明,雖字句間涉俚俗,固不以弇陋譏也。”[40]
從以上分析可知,講學和江湖詩派在風格主旨上都落于俗格,兩者既在同一時間軸線上,又有著相似的風格,更有的江湖詩人兼涉講學,真正是講學、江湖難分彼此。
講學發展史和文學發展史交集的另一個例子是永嘉學派。
永嘉學派是南宋時期在浙東永嘉(今溫州)地區形成的一個儒家學派,溯源于北宋慶歷之際的王開祖、丁昌期、林石等,后來周行己、許景衡等把“洛學”“關學”傳到溫州。永嘉學派著名的學者有鄭伯熊、鄭伯海、鄭伯英、陳傅良、徐誼等,葉適堪稱永嘉學派之集大成者。永嘉學派重視實用,重視事功,成為今日聞名天下的“溫州模式”以及溫州人“敢為天下先”的創新精神的思想源頭。
集部提要對于永嘉學派的幾個代表性人物如周行己、許景衡、陳傅良、葉適等都有非常詳細的論述,而且提要中對永嘉學派的發展歷程也描述得非常清晰。
如《止齋文集》五十一卷《附錄》一卷提要:“宋陳傅良撰。……自周行己傳程子之學,永嘉遂自為一派,而傅良及葉適尤其巨擘。本傳稱永嘉鄭伯熊、薛季宣,皆以學行聞。伯熊于古人經制治法討論尤精,傅良皆師事之,而得季宣之學為多。及入太學,與廣漢張栻、東萊呂祖謙友善。祖謙為言本朝文獻相承,而主敬、集義之功得于栻為多。然傅良之學終以通知成敗、諳練掌故為長,不專于坐談心性,故本傳又稱傅良為學,自三代秦漢以下靡不研究,一事一物,必稽于實而后已,蓋記其實也。……則傅良雖與講學者游,而不涉植黨之私,曲相附和,亦不涉爭名之見,顯立異同。在宋儒之中,可稱篤實。故集中多切于實用之文,而密栗堅峭,自然高雅,亦無南渡末流冗沓腐濫之氣。蓋有本之言,固迥不同矣。”[41]
再如《浪語集》三十五卷提要:“宋薛季宣撰。……季宣少師事袁溉,傳河南程氏之學,晚復與朱子、呂祖謙等相往來,多所商榷。然朱子喜談心性,而季宣則兼重事功,所見微異。其后陳傅良、葉適等遞相祖述,而永嘉之學遂別為一派。蓋周行己開其源,而季倡導其流也。其歷官所至,調輯兵民,興除利弊,皆灼有成績,在講學之家可稱有體有用者矣。……蓋季宣學問最為淹雅,自六經、諸史、天官、地理、兵農、樂律、鄉遂、司馬之法以至于隱書、小語、名物、象數之細,靡不搜采研貫,故其持論明晰,考古詳核,不必依傍儒先余緒,而立說精確,卓然自成一家。于詩則頗工七言,極踔厲縱橫之致,惜其年止四十,得壽不永,又覃思考證,不甚專心于詞翰,故遺稿止此。”[42]
這兩則提要對陳傅良、薛季宣做了全面介紹和積極肯定,不僅讓讀者看到了他們作為文學家的一面,也展示了他們講學而不坐談心性、多切實用,對于傳播程氏之學、發展永嘉學派做出的貢獻。提要把永嘉學派的創立、代表人物、致力實用等娓娓道來,不枝不蔓、層次清晰,傳遞出的豐富的學術信息,體現了《總目》“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學術功能,也彰顯了提要編纂者深厚的學識功力。通過這些提要,我們也看到文學和講學再次彼此滲透,交集在一起。
三 《四庫全書總目》集部講學與文學的殊途
《總目》集部總序云:“大抵門戶構爭之見,莫甚于講學,而論文次之。講學者聚黨分朋,往往禍延宗社。操觚之士,筆舌相攻,則未有亂及國事者。蓋講學者必辨是非,辨是非必及時政。其事與權勢相連,故其患大。文人詞翰,所爭者名譽而已,與朝廷無預,故其患小也。”這里已經把講學和文人詞翰并列對舉,兩者之間的分野顯而易見。具體而言,集部講學和文學的殊途也可以從兩方面來看。
(一)從提要結構看,詩歌、文章、講學三線并行、分而論之,體現出三者之間的差別
程頤曾經明確地把學術一分為三,把文學擺在儒學相對立的地位上:“古之學者一,今之學者三,異端不與焉。一曰文章之學,二曰訓詁之學,三曰儒者之學。欲趨道,舍儒者之學不可。”集部提要雖然沒有這樣明確加以區分,但是提要中詩歌、文章、講學三線并行的例子非常多,可以看出提要撰寫有一個內在的程序和規定,這種內在模式外化成一種固定結構,那就是詩歌、文章、講學分而論之,彼此分野十分清晰。如:
元汪克寬撰。……其平生以聚徒講學為業,本不留意于文章談藝之家,亦未有以文章稱克寬者。然其學以朱子為宗,故其文皆持論謹嚴,敷詞明達,無支離迂怪之習。詩僅存十余首,雖亦濂洛風雅之派,而其中七言古詩數首,造語新警,乃頗近溫庭筠、李賀之格,較諸演語錄以成篇,方言俚字無不可以入集者,亦殊勝之,在其鄉人中,不失為陳櫟、胡炳文之亞。[43]
明羅欽順撰。欽順之學以窮理格物為宗,力攻王守仁良知之說,其大旨具見所作《困知記》中,已別著錄。至詞章之事,非其所好,談藝家亦罕論及之。……然集中所作,雖意境稍涉平衍,而典雅醇正,猶未失成化以來舊格。詩雖近擊壤派,尚不至為有韻之語錄,以抗行作者則不能,在講學諸家亦可云質有其文矣。[44]
明夏尚樸撰。……尚樸本講學之士,不以文章為工,然其言醇正,固亦不乖于大雅焉。[45]
明毛憲撰。……憲居言路,以戇直稱,故所作頗有剛勁之氣。以耳疾謝歸后,與王守仁、湛若水諸人講學,繩墨自守,務為篤實,故亦不恣意高談。然以文章而論,則于是事非當家也。[46]
明蔡清撰。……廷魁序中因反復辨論,歷詆古來文士,而以清之詩文為著作之極軌。夫文以載道,不易之論也。然自戰國以下,即以歧為二途,或以義理傳,或以詞藻見,如珍錯之于菽粟,錦繡之于布帛,勢不能偏廢其一。故謂清之著作主于講學明道,不必以聲偶為詩,以雕繪為文,此公論也。[47]
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這些提要都把詩、文、講學分開論述,三者的評判標準也不盡相同,如講學之文不必如文章那么精工、醇正,貴在其理可通。正如《環谷集》八卷(元汪克寬撰)提要云:“文士之文以詞勝,而防其害理,詞勝而不至害理,則其詞可傳,道學之文理勝,而病其不文,理勝而不至不文,則其理亦可傳,固不必以一格繩古人矣。”文士之文和道學之文是兩個不同的評判標準,明顯體現出文學和講學的分途。
(二)從文學家和講學家的身份看,前者稱為作者,后者稱為儒者
在集部提要中,文學家和講學家還有兩個不同的稱呼,文學家往往被稱為“作者”,而講學家則被稱為“儒者”,“作者”以文辭為美,“儒者”以解經傳道為業。這種不同的稱呼實則顯示出兩者的身份差異。
如《靜修集》三十卷(元劉因撰)提要:“今考其論詩有曰:‘魏晉而降,詩學日盛,曹、劉、陶、謝,其至者也。隋唐而降,詩學日變,變而得正,李、杜、韓,其至者也。周宋而降,詩學日弱,弱而復強,歐、蘇、黃,其至者也’云云。所見深悉源流,故其詩風格高邁,而比興深微,闖然升作者之堂,講學諸儒未有能及之者。王士禎作《古詩選》,于詩家流別品錄頗嚴,而七言詩中獨錄其歌行為一家,可云豪杰之士,非門戶所能限制者矣。”[48]劉因對詩歌源流深有體悟,詩歌創作也不同凡俗,故提要中稱贊他已然“升作者之堂”,非講學諸儒所能及。
再如《九華集》二十五卷《附錄》一卷的提要:“宋員興宗撰。……集中多與張栻、陸九淵往復書簡,蓋亦講學之家。然所上奏議大抵毅然抗論,指陳時弊,多引繩批根之言。……學問淹雅,亦未易及。雖其文力追韓、柳,不無錘煉過甚之弊,然骨力峭勁,要無南渡以后冗長蕪蔓之習,亦一作者也。”[49]員興宗雖為講學之家,但是他學識廣博,其文章奏議頗有根砥,故亦能堪稱“作者”。
還如《整庵存稿》二十卷提要:“明羅欽順撰。……詩雖近擊壤派,尚不至為有韻之語錄,以抗行作者則不能,在講學諸家亦可云質有其文矣。”[50]這則提要明顯把作者和講學對舉,而羅欽順的位置處于作者和講學家之間。
其他再如《禮部集》二十卷《附錄》一卷提要:“元吳師道撰。……于經術頗深……于史事亦頗有考證。又與黃溍、柳貫、吳萊相與往來倡和,故詩文具有法度。其文多闡明義理,排斥釋老,能篤守師傳。其詩則風骨遒上,意境亦深,褎然升作者之堂,非復《仁山集》中格律矣。蓋其早年本留心記覽,刻意詞章,弱冠以后,始研究真德秀書,故其所作,與講學家以余力及之者迥不同耳。”[51]《重編瓊臺會稿》二十四卷提要:“明邱浚撰。……則其好論天下事,亦不過恃其博辨,非有實濟。然記誦淹洽,冠絕一時,故其文章爾雅,終勝于游談無根者流。在有明一代,亦不得不置諸作者之列焉。”[52]
從以上提要來看,作者和儒者顯然是兩種不同的身份角色。嚴格說來,儒者應該被歸于經部或子部儒家類,但是因為這些講學家又兼涉文學創作,而且文學造詣也較為深厚,集部必須客觀著錄,故而在集部中也大量出現“立身行己,誦法先王,務以通經適用而已”的儒者。集部在彰顯其不同于經、史、子部的文學特質時,客觀陳述位列其中的講學家的儒家風范,這是最客觀也最合理的處理方式。
講學因為和文學、經學、史學等有著割舍不斷的、千絲萬縷的聯系,所以在《總目》各個部類大量存在。《總目》雖然一以貫之地對講學進行批評、貶斥,但是并沒有簡單地焚書滅跡,這其中的原因非一言兩語能夠說清。萬物的存在都有其合理性,講學的存在也因它在宋、元、明、清四朝留下了太深的痕跡,在中國古代思想文化史上留下了厚重的一筆,它既推動了理性思辨和思想啟蒙,也因為結黨營私、禍延宗社而深受詬病,毀譽參半,留與后人評說。
Viewing the Intersection and Difference of Lectures and Literature from Siku Quanshu Zongmu
Liu Yan
Abstract:There are many discussions on the lectures in Siku Quanshu Zongmu,most of which are reprimanding and criticizing from beginning to end. As a relatively concentrated literary literature,Ji bu also has a large number of lecturers. When lectures and literature are intertwined,they form a pattern different from Jing bu,Shi bu,Zi bu. Lectures and literature are parallel lines of two styles and temperament,each of which is extended according to its own path. However,in a specific context,lectures and literature will occasionally intersect. After a short intersection,they will inevitably move again and go to the different way.
Keywords:Siku Quanshu Zongmu;Ji bu;Lectures;Literature
About the Author:Liu Yan(1975- ),Ph.D.,Associate Professor i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ubei University. Research interests and specialties:Chinese classical literature. Magnum opuses:The Research on “Siku Quanshu Zongmu” of Ji bu,etc. Email:lychangchang @163.com.
[1] 柳燕(1975— ),博士,湖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古典文獻學,代表作為《〈四庫全書總目〉集部研究》。電子郵箱:lychangchang @163.com。
[2] (清)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中華書局,1997,第33頁。
[3]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師山文集》八卷《遺文》五卷《附錄》一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247頁。
[4]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默堂集》二十二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118頁。
[5]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止齋文集》五十一卷《附錄》一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129頁。
[6]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雙溪集》二十七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136頁。
[7]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楓山集》四卷《附錄》一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302頁。
[8]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柏齋集》十一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312頁。
[9]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涇皋藏稿》二十二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332頁。
[10]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劉蕺山集》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334頁。
[11]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庸齋集》六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173頁。
[12]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蘭皋集》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185頁。
[13]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龜山集》四十二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090頁。
[14]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孜堂文集》二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554頁。
[15] 《二程文集》,《文淵閣本四庫全書》第134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第723頁。
[16] (宋)朱熹:《朱熹集》第1冊,郭齊、尹波點校,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第17頁。
[17] (清)全祖望:《鮚琦亭外編》卷三十一《題真西山集》,清嘉慶十六年刻本。
[18]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經部總序。
[19] 《弇州山人四部稿·續稿》,《文淵閣本四庫全書》第128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第260頁。
[20]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慈湖遺書》十八卷《續集》二卷提要,第2137頁。
[21]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念庵集》二十二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320—2321頁。
[22]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讓溪甲集》四卷《乙集》十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452頁。
[23]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學余堂文集》二十八卷《詩集》五十卷《外集》二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342頁。
[24]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總序,第1971頁。
[25]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白云集》四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216頁。
[26]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子部《山堂考索前集》六十六卷《后集》六十五卷《續集》五十六卷《別集》二十五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1784頁。
[27]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史部《閩中理學淵源考》九十二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818頁。
[28]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史部《明儒學案》六十二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815頁。
[29]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子部《朱子圣學考略》十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1276頁。
[30]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子部《明儒講學考》一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1293頁。
[31]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鶴山全集》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158頁。
[32] 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三卷,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第206頁。
[33]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后村集》五十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171頁。
[34]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江湖小集》九十五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622頁。
[35]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誠齋集》一百三十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142頁。
[36]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廬山集》五卷《英溪集》一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192頁。
[37]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浮沚集》八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084—2085頁。
[38]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湖山集》十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116頁。
[39]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剩語》二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205頁。
[40]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馮少墟集》二十二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332—2333頁。
[41]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止齋文集》五十一卷《附錄》一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129頁。
[42]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浪語集》三十五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141—2142頁。
[43]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環谷集》八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257頁。
[44]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整庵存稿》二十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309頁。
[45]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東巖集》六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316頁。
[46]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古庵文集》十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422頁。
[47]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蔡文莊集》八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405頁。
[48]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靜修集》三十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213—2214頁。
[49]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九華集》二十五卷《附錄》一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139—2140頁。
[50]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整庵存稿》二十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309頁。
[51]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禮部集》二十卷《附錄》一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234頁。
[52] 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集部《重編瓊臺會稿》二十四卷提要,中華書局,1997,第229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