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師統與學統的調適:宋元兩浙朱子學研究
- 王宇
- 8074字
- 2021-04-23 13:12:16
第一節 背景:尊其說而不用其人
葉紹翁說:“嘉泰之間,為公之類者已幡然而起。至嘉定間,偶出于一時之游從,或未嘗為公之所知者,其跡相望于朝。”[4]葉氏這段話經常被論者用以證明朱子學、朱子門人在朝廷已經得勢,實際上葉氏所謂“其跡相望于朝”并不泛指出仕,而是特指“朝士”或者“在內差遣”,即在臨安擔任職務。在史彌遠專權期間,朱熹門人群體內部出現了分化:有的拒絕出仕(陳淳),有的雖然出仕但遭到冷遇,還有的則與史彌遠專權深度結合。本節主要對后兩種情況進行分析。
一 仕途困難重重的朱熹門人
嘉定五年(1212)、六年(1213),史彌遠政權提拔了一些朱子學人士,其中不乏朱熹高足。理宗紹定四年(1231),吳潛上書史彌遠,言及這段往事:
竊見嘉定五、六年間,丞相收用老成,如汪逵、黃度、劉爚、蔡幼學、陳武、楊簡、袁燮、柴中行、趙方、儲用、陳剛、廖德明、錢文子、楊方、楊楫諸君子,布滿中外,一時氣象,人以為小慶歷、元祐,此更化之盛際也。[5]
吳潛在這里列出的名單中,劉爚、廖德明(字子晦)、楊方(字子直)、楊楫(字通老)四人為朱熹弟子,蔡幼學、陳武、錢文子屬永嘉學派,楊簡、袁燮為陸九淵心學派,黃度則沒有明顯的學派屬性。柴中行雖然不是黨人,卻因在慶元黨禁中不屑隱瞞自己的道學立場而為人敬重。吳潛在下文指出,這些人有的不久便去世了,更多的則是不得“大用”,無聲無息地結束了其政治生涯。在四名朱熹弟子之中,劉爚早在嘉定九年(1216)就去世了,廖德明、楊方、楊楫三人則繼續為官。而黃榦對此三人的仕途頗多譏評,他說:“多見朋友楊子直、楊通老、廖子晦皆以既老且病,仕不知止,至其身后,無不狼狽,今又豈宜復蹈其覆轍哉?此干所以決于退閑,非敢為是矯飾之言也。”[6]在另一封信中,他又重復了對三人的批評:“每思楊子直、楊通老、廖子晦皆以老不知止,三人后事無不狼狽,此可為深戒也。”[7]黃榦在這兩封信中之所以提到這三人,本意是剖白自己不愿老病難堪久仕的心跡,但難掩其中的揶揄口氣。以下分別對廖德明、楊方、楊楫、黃榦、李燔、張洽、李方子七位朱熹門人在史彌遠專權期間的仕途處境做一簡單的回顧。
先看楊楫。黃榦在給制置使李夢聞的信中,直批楊楫利欲熏心、求進不已,最終貽害地方:“龍舒為郡,財最匱乏,楊通老為之,最得善為郡之名,然壞此郡者,通老也。……通老適當軍興之后,人家交易頗多,以是投印契,日收千余緡,乃不為長久之慮,恃其多資,欲以自見,而獻其羨余于朝廷。”[8]“獻其羨余于朝廷”自然是要取媚上官,謀求升遷,在朝廷看來,能夠多獻羨余者恰恰是“能吏”“精明強干之吏”。
再看楊方,汀州長汀縣人,官至直寶文閣、廣西提舉,以78歲高齡巡視當時人人畏懼的煙瘴之地象州,竟得病身亡。[9]
三是廖德明,本傳見《宋史》卷四三七,但對其生平記載略為粗率,因此無從得知黃榦所謂“后事無不狼狽”的具體情況如何,只知他曾于嘉定四年至六年(1211~1213)間知廣州。[10]而陳淳在嘉定三年(1210)如此評價廖德明:“向來出先生之門,立腳得住,不為時論所變,而顯達于時者,自廖漕之外,更有何人?士子中有何人立朝,行當要津者,還有其人否?如廖漕輩,老學有守,最罕其匹,卻置之閑散。”[11]《宋史》本傳沒有提到廖德明曾經當過漕官,不過廖德明是乾道五年(1169)進士,距嘉定三年(1210)已經41年,即使推算他是18歲登第,也已年屆60,而且被“置之閑散”,黃榦所謂“老不知止”應該是認為廖氏早該引退了。第二個原因可能是廖德明對出仕過于熱衷。羅大經《鶴林玉露》中有這樣一條紀事:“廖德明,字子晦,朱文公高弟也。少時夢謁大乾,夢懷刺候謁廟廡下,謁者索刺,出諸袖,視其題字云‘宣教郎廖某’,遂覺。后登第,改秩,以宣教郎宰閩,請迓者及門,思前夢,恐官止此,不欲行。親朋交相勉,乃質之文公。……”朱熹遂向廖德明開導一番,指出“(命運)吉兇禍福亦隨之而變,難以一定言”,勉勵他一定要去上任。[12]在羅大經的《鶴林玉露》中,朱熹和朱子學人士的形象總體上十分正面,此則故事意在說明道學家對命運的應有的態度,最終廖德明聽從朱熹的教導赴任,其終官也高于宣教郎。可是從過程看,廖德明夢中見到自己官至“宣教郎”,及至現實中要以宣教郎出任知縣時,竟憂心自己官位恐怕真的僅止于此而拒絕赴任,若結合黃榦的“老不知止”論,似可反映廖德明對功名仕途相當在意。
四是黃榦本人。黃榦卒于嘉定十四年(1221),在朱學受到褒揚的嘉定年間,他只有兩次機會入朝,又都未能成行。第一次是嘉定六年(1213)六月,得命監尚書六部門,然而未及赴任,已改授通判安豐軍。這次改命的原因是:“部門之除,朝列有懼先生之來,欲沮之者。會江淮制使欲得先生守邊郡,乃有是命。”可見,在召用黃榦的問題上,朝中存在相當大的阻力,因此當江淮制置使請求留用黃氏時,朝廷順水推舟地答應了。同年十月,詔朝臣薦舉邊境州縣守令的人選,諫議大夫鄭昭先(也是朱熹弟子)言及此次流產的任命:“朝廷寵以內除,足未登畿,俾倅安豐。邊城事簡,局于職守,未究設施,材優用狹,公論殊郁。”[13]陳淳則說:“直卿前日在安慶,有小不合當路者之意,不欲顯然罷之,姑以大理丞召起,既在道,則使臺章彈去,而畀以祠祿,非誠有召對之命,得以從容于辭受進退之義也。”[14]黃榦的第二次入朝機會在嘉定十一年(1218)七月,詔除大理寺丞。黃氏本人力辭不就,竟然遭到監察御史李楠的彈劾,遂罷命。據黃榦弟子林梅塢言:“先生方退避請祠,而中外亦慮先生入見必直言邊事以悟上意,協謀擠之。”何伯慧也說:“故當時陽召而實逐之。”[15]黃榦兩次入朝的失敗,固然是因為他不滿當局,宦情甚薄,故每召必辭;也是因為他在朝中并無有力的賞識者,當年正是像周必大這樣的宰相才能排除各種阻力,促成了朱熹的入朝四十日,而黃榦則絕無此等奧援。
第五個例子是李燔。與黃榦一樣,李燔終其一生都未登朝,輾轉于州縣外任。在嘉定年間,李燔得到了一些官員的推薦,僅曹彥約就兩次舉薦。從曹彥約的推薦中可知,慶元年間李燔任襄陽教授時,得罪了上官:“燔本省試第二人,不汲汲求進,為襄陽教官,值近歲選用武帥,惡其方直,動輒得咎,修一墻垣,則脅之以軍情;遷一廨舍,則誣之以擅去。罷歸已久,恬然靜退,經今數年,未見到部。”[16]罷官后,李燔一直居家教學,不愿到吏部參選。后除大理司直,力辭不就,改添差江西運司干辦公事。[17]在江西轉運司任上,又于嘉定六年(1213)得到了衛涇的薦舉:“臣伏見文林郎添差江南西路轉運司干辦公事李燔,經術精博,趣操剛方,早從師友,多士推服。分教襄陽,為帥臣鄭挺挾私奏劾,自是杜門刻志學問,不屑意祿仕。堂審掌故,列屬寺廷,皆辭不就。尚淹選調,未厭師虞,宜加崇獎,以勵廉退。”[18]為獎勵李燔的廉靜,朝廷特旨給予改官:“已除職事官,尚欲服勤州縣,朝廷嘉其靜退,為降特旨,乃始脫選。”[19]除奉議郎、通判潭州,不數月而辭。由于不滿史彌遠的倒行逆施,李燔拒絕出仕:“當是時,史彌遠當國,廢皇子竑,燔以三綱所關,自是不復出矣。真德秀及右史魏了翁薦之,差權通判隆興府,江西帥魏大有辟充參議官,皆辭,乃以直秘閣主管慶元至道宮。”[20]在整個史彌遠時代,李燔一直奉祠,以示氣節。直到紹定五年(1232),理宗論及當時高士累召不起者,李心傳以燔對,并說:“燔乃朱熹高弟,經術行義亞黃榦,當今海內一人而已。”理宗問:“今安在?”心傳答以:“燔,南康人,先帝以大理司直召,不起,比乞致仕。陛下誠能強起之,以置講筵,其裨圣學豈淺淺哉。”帝然其言,終不召也。同年,李燔就去世了。[21]然而有那么一個時期,即便李燔這樣的高足,也曾在出仕問題上有所動搖,黃榦通過書信察覺到了李燔的隱衷,遂致書胡泳,從側面了解李燔的想法:“敬子果如何?來書所謂‘甚費造化,斷不可辭’,此語卻與向來議論不同。今之出仕,只是仰祿不得已,若謂合義,則非所敢聞。只管如此立說,卻似浙間議論也,又不知高明以為如何?敬子既是應舉得官,又家貧未能不仕,從之亦無害也。”[22]從黃榦所引的“甚費造化,斷不可辭”看,李燔認為既然遇到一個出仕的機會,是幸運使然,不可推辭;至于“浙間議論”,自然是一種功利的態度。黃榦以為,出仕只是“仰祿”,家貧不得不出仕,對待官職絕不可抱著“甚費造化,斷不可辭”的心態,而應該遵照孟子所謂“可以仕則仕,可以久則久”的立場,否則會滋生對官職的依賴,進而喪失獨立的人格。一次,黃榦風聞李燔舍棄出仕而放債,表示憂慮:“近有自彼來者,乃云敬子舍祿仕而放債以為活,豈亦惡之者之言耶?不知其生事何如?如他無以為活,卻不若丐祠之為愈也。”[23]“丐祠”就是請求奉祠,如此便有少量俸祿收入。從這兩件事情可以看出,李燔曾長期處于無俸祿的閑廢狀態,生活一度發生困難,竟走向另一個極端。黃榦對李燔在仕途出處的選擇上的種種微詞,既反映了他對義利之辨是持守之嚴、之篤,也反映了嘉定年間外部政治環境之惡劣。在東南地區的朱子學傳播史上,黃榦和李燔這朱熹兩大高足發揮了最重要的作用,因此并稱“黃、李”。[24]理宗端平元年(1234)五月詔:“黃榦、李燔、李道傳、陳宓、樓昉、徐宣、胡夢昱皆厄于權奸,而各行其志,沒齒無怨,其賜謚、復官、優贈、存恤,仍各錄用其子,以旌忠義。”[25]此處的“權奸”指史彌遠,而黃、李是在“各行其志,沒齒無怨”中度過漫長的史彌遠專權時代的。
第六個例子是張洽。張洽終寧宗之世都在地方任職,直到理宗親政的端平年間才因多人舉薦,而被除秘書郎,尋遷著作佐郎,當時朱熹另外兩個弟子度正、葉味道已經在經筵侍講:“帝數問張洽何時可到,將以說書待洽,洽固辭,遂除直秘閣,主管建康崇禧觀。”嘉熙元年(1237),“以疾乞致仕,十月卒,年七十七”。[26]
第七個例子是李方子,在嘉定年間曾短暫入朝國子錄,因沒有到史彌遠處關說,被史指為“真德秀黨”,遭御史彈劾罷官,遂至死不出。[27]陳淳則從來沒有出仕過。
黃榦、李燔、張洽、陳淳、李方子,加上去世較早的黃灝,組成了《宋史·道學傳四》“朱氏門人”卷;而朱熹門人如徐僑、葉味道、廖德明、劉爚,雖各有建樹,亦散入《宋史》列傳、儒林傳各卷,可見黃榦等六人是朱熹門人群體中的精英。然而,黃榦、李燔入朝的失敗,以及陳淳、張洽、李方子的默默無聞,反映了一個令人尷尬的事實,當朱熹的那些不怎么知名的弟子(如下文討論的鄭昭先、任希夷)在嘉定年間躋身廟堂、榮華富貴時,真正的朱學傳人卻掙扎、輾轉于州縣官職之間。
朱子學政治行情逐漸走高的形勢下,功名利祿對朱子學人士的腐蝕愈加強烈,朱熹高足陳淳雖涉足政治較淺,卻對嘉定更化基本上持懷疑態度,他在一封書信中說:
每思前年更化之初,時事一一反正,而先生恩命特不舉行者,不審何謂?聞兩年來甚崇尚道學,上庠課試,悉以命題,不審主盟者何人?……而萃列清華者,不聞其人,恐其崇尚者亦不免但為虛名之舉,而實何足以為吾道重也?要之,實欲崇尚,除是表出周程三先生及吾文公先生者,并賜之公爵而置之先圣廟顏、孟配享之列,而布其書于天下,使學者尊信鉆仰,睎慕服習,以作成人才而變化風俗,然后于道為庶幾,而萬世公論少有愜焉爾。然此又非常之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去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非盛世圣朝君相,大有卓絕異常之識,不足以及此,未可以常情淺淺論也。不知將來到何時世,方克舉此一段公案,以幸天下?抑又關天運,存乎其間,非人力所能與也?[28]
從信中提到的“前年更化之初”,應該是嘉定三年(1210)所寫。陳淳注意到太學國子監以朱子學考試太學生,但他不認識“主盟”之人。嘉定三年(1210)以前,慶元黨人吳柔勝曾官國子正:“始以朱熹‘四書’與諸生誦習,講義策問,皆以是為先。又于生徒中得潘時舉、呂喬年,白于長,擢為職事,使以文行表率。于是士知趨向,伊、洛之學晦而復明。”[29]但吳氏不是朱熹弟子。嘉定三年(1210)二月,陳武以軍器少監兼國子司業[30],陳武是陳傅良堂弟,屬永嘉學派成員。因此,陳淳并不熟悉吳、陳二人。至于他熟悉的同門劉爚入主太學國子監,則在嘉定五年(1212)了。陳淳還發現,朱熹弟子中真正“老學有守,最罕其匹”的廖德明,卻長期外任監司,而不能入朝擔任要職(“萃列清華”),遂參破了嘉定更化褒揚朱學的實質是:“恐其崇尚者,亦不免但為虛名之舉,而實何足以為吾道重也?”[31]
端平元年(1234),殿中侍御史王遂概述了黃榦、李燔二人在史彌遠專政時期的遭遇:
閩人黃榦、南康人李燔,曩游朱熹之門,迭為領袖。凡后進學士,相與講說著述,世人多誦,以為學明東南者熹之功,惟榦與燔之力為多。權臣(按:指史彌遠)嘗用榦,試之郡守,而尋即廢放,燔雖從奔走,而隨亦棄遺。權臣知敬其書而不行其學,知尊其說而不用其人,斯道不明,由此之故。陛下固嘗與榦賜謚,而中書以其議邊事不合,橫加論駁。燔歿雖嘗進職,未足示寵,臣所謂抱道自守而置不錄也。[32]
王遂這段話的重點在于“權臣知敬其書而不行其學,知尊其說而不用其人”。所謂“其書”乃《四書章句集注》那樣的朱熹之書,“其學”乃朱子學,“其說”為朱熹之說,而“其人”則特指朱熹學術的傳人,即黃榦、李燔這樣的高足。王遂此言暗含了這樣一個邏輯:尊敬朱熹之學,就必然要尊敬朱熹的弟子,否則就是“陽崇之而陰摧之”。
二 與史彌遠專權深度結合的朱熹門人
當然,對于那些熱愛仕途的朱熹門人,史彌遠給予的前途就不是像廖德明、楊方、楊楫那樣黯淡無光了;相反,史彌遠一直重視考察選拔朱熹門人,從中提拔可靠人選,視其才力不同,或作為輿論上褒揚朱子學的幌子,或安排進入宰執群體,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這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鄭昭先與任希夷。
鄭昭先,字景紹,閩縣人,淳熙十四年(1187)進士出身,系史彌遠的同榜進士。[33]他師從朱熹的時間大概在登第之年,現存《朱子語類》中有其問答之語,《晦庵集》中有朱熹給他的書信四通。[34]嘉定元年到嘉定七年(1208~1214)間鄭昭先的仕履不詳,直到嘉定七年(1214)七月,始自朝奉大夫、試左諫議大夫兼侍讀遷端明殿學士、簽書樞密院事兼權參知政事,兼太子賓客。嘉定八年(1215)七月,正除參知政事。[35]嘉定十二年(1219)三月,除知樞密院事。同年四月,兼參知政事。嘉定十四年(1221)十二月,罷。[36]鄭昭先在史彌遠專權時代任執政達七年之久,從史料中看不出有阿附史彌遠之跡,但性格溫順謹厚卻是其明哲保身之道。這一點可以從以下幾個事情上看出。
一是葉紹翁《四朝聞見錄》的記載:“鄭昭先為臺臣,倏當言事月,謂之月課。昭先,純謹人也,不敢妄有指議,奏疏請京輦下勿用青蓋,惟大臣用以引車,旨從之。”旨意下達后,太學生遂以皂絹制作短檐傘取代原來的青蓋,仍然被臨安府禁止,并逮捕了持傘的仆人,引發了太學生的騷動,群起攻擊知臨安府程覃,要求將其罷免;未能如愿后,竟然全體罷課。[37]此事的導火線是身為御史的鄭昭先應付“月課”而以此等小事入奏塞責,不料引發了風潮。可以看出,所謂“純謹”的鄭昭先具體表現卻是“不敢妄有指議”,作為擔負著糾彈使命、朝廷特許“風聞言事”的御史來說,跡近失職。
關于鄭昭先的懦弱謹慎,在真德秀那里還有一種更加冠冕堂皇的說法。真氏首先指出,朝廷命鄭昭先為執政時,是看中了他:“有大臣之才,不如有大臣之度,蓋心平乃可揆物,非量博不能受人。”鄭氏躋身執政后,不斷加官晉爵:“公寬厚閎博,其心休休然,無黨偏,無忿忮,夙宵自竭,不蘄人知,庶幾所謂輔贊彌縫而藏諸用者。”[38]在為鄭昭先的文集所作序言中,真德秀再次強調了這一點:“公天資寬洪而養以靜厚,平居怡然自適,未嘗見忿厲之容,于書亡所不觀,而尤喜聞理義之說。”[39]“尤喜聞理義之說”是指鄭昭先自命為朱學門人,不但如此,他還積極地提拔、汲引同門。在嘉定六年(1213)十月,詔朝臣薦舉邊境州縣守令的人選,時任諫議大夫的鄭昭先即提出應將此前未能入朝的黃榦(時任安豐軍通判)召入朝廷,稱黃氏不能入朝,“公論殊郁。”[40]朱子學人士顯然也從鄭昭先的晉用中獲益匪淺,但從反面解讀,他的“寬洪”“純謹”又何嘗不是面對史彌遠專權時的沉默、膽怯、忍耐乃至順從呢?
任希夷,字伯起,號清叟,眉山人,《宋史》有傳,但對其生平記載極為混亂。他是淳熙三年(1176)同進士出身,大約在淳熙九年(1182)始從學朱熹,淳熙十三年(1186)又至武夷精舍問學。[41]曾任建寧府浦城縣主簿,開禧年間任太常寺主簿。嘉定四年(1211)三月除秘書丞,六月遷著作郎。[42]嘉定五年(1212)十月,除將作少監。[43]嘉定六年(1213)十月,為秘書少監。嘉定七年(1214)八月,為秘書監,同月為中書舍人。[44]嘉定八年(1215)十月,為禮部侍郎。嘉定九年(1216)十二月,為權工部尚書。[45]嘉定十二年(1219)二月,自權吏部尚書除簽書樞密院事。嘉定十三年(1220)七月,兼參知政事。[46]嘉定十四年(1221)八月,罷,出知福州。[47]尋提舉臨安洞霄宮,薨。理宗端平元年(1234)謚宣獻。[48]
任希夷作為朱熹的弟子,在嘉定更化中發揮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嘉定十年(1217)十一月,時任禮部侍郎的任希夷為二程請謚,理由是朱熹、張栻業已賜謚,“而其所宗師者,節惠之文,獨未之講,豈非有司之過歟?”[49]《宋史本傳》說:“其后惇頤謚元,顥謚純,頤謚正,皆希夷發之。”[50]周、二程的謚號,都是在嘉定十三年(1220)六月二十三日奉旨批準的[51],此時任希夷正在參知政事任上。身居要職的任希夷成為朱熹門人中功名之士追捧的對象,同為朱熹弟子的度正給任希夷的信中就含蓄地希望得到他的識拔:
伏惟尚書游從于先生為最久,造詣于斯道為最深,當路于朝,不為不得時;言聽諫行,不為不得君。以先生之門論之,蓋四科之上士。而正之不肖,不惟不敢自附于七十子之后,是殆庶幾乎三千之徒之間耳。……往者新進之士釋褐而歸者謂正言,尚書嘗辱問其姓名焉,意者蓋憫其窮、悼其屈,思有以少振之也。[52]
度正寫此信時,任希夷正任尚書,當在嘉定九年(1216)十二月到嘉定十二年(1219)二月之間。此時朱門中學問最深的黃榦、陳淳俱健在,而度正卻恭維任希夷“游從于先生為最久,造詣于斯道為最深”,近乎奉承。從信中“尚書嘗辱問其姓名焉,意者蓋憫其窮、悼其屈,思有以少振之也”一語可以看出,任希夷也是十分注意提攜昔日同門的。
可是,任希夷和魏了翁、真德秀之間的關系卻相當冷淡。現存真德秀《西山文集》中找不到與任希夷有關的內容,在魏了翁那里也僅有兩處相關記載。一是《鶴山集》卷六十二有《跋朱文公所與任伯起樞密柬》,即為任希夷收藏的朱熹書信手稿所作的跋。在《跋》文中完全看不到類似上文度正所謂“游從最久、造詣最深”的嘉獎之詞,而只是就書信內容本身稍作發揮。
二是魏了翁在為自己的同母異父兄高崇所作的行狀中,對任希夷頗有微詞。原因是嘉定六年(1213)高崇、高稼殿試策問聲譽滿中外,真德秀聲稱:“使二高不為舉首,是盲有司也。”任希夷時任詳定官,向執政建議:“政事與議論自為兩途,不必徇人言以搖國是。”最后“二高”未中高第,僅賜進士出身而已。[53]從表面看,魏了翁出于親屬的遭遇而不滿任希夷,但文中所引用的任希夷“政事與議論自為兩途,不必徇人言以搖國是”一語,卻與史彌遠及其黨徒對待真德秀、魏了翁等道學士大夫的態度有相通之處,葉紹翁就這樣評價史氏所信用的能吏:
薛會之極、胡仲方榘,皆史所任也。……時聶善之(聶子述)亦時相(史彌遠)所任,大抵以袁潔齋(袁燮)、真西山(真德秀)、樓旸叔(樓昉)、蕭禹平(蕭逵)、危逢吉(稹)、陳師慮(陳宓)輩,皆秀才之空言。善之帥蜀,道從金陵。逢吉之弟和為江東帥屬,迎勞之于驛邸。聶因語之曰:“令兄也只是秀才議論。”……善之,士人也。薛、胡以儒家子習于文法云。[54]
這里提到的聶子述、薛極、胡榘再加上趙汝述,即史稱史彌遠的“三兇四木”中之“四木”。“四木”把真德秀、陳宓、袁燮一類的道學士大夫的議論貶斥為“秀才議論”,任希夷把高崇的殿試策貶為“政事與議論自為兩途”,其實都是自居為“政事”“國是”的正確代表,而視真德秀一類的議論為可有可無的清談乃至聒噪而已。若對照魏了翁對任希夷的評價,可以窺見希夷雖為朱熹門人,已經完全為史彌遠所同化,《宋史》任希夷本傳更說:“史彌遠柄國久,執政皆具員,議者頗譏其拱默。”任希夷這一個案反映了史彌遠專權時期的人才策略:他倚重以聶子述、薛極、胡榘為代表的“習于文法”的士大夫掌控官僚系統,另一方面又吸納鄭昭先、任希夷這樣軟弱、順從的朱學門人作為國家意識形態的象征,從而鞏固自己的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