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師統與學統的調適:宋元兩浙朱子學研究
- 王宇
- 5095字
- 2021-04-23 13:12:15
小結
朱門弟子圍繞語錄編纂的爭論,就其本質而言,乃是朱子學內部的學統與師統之爭。
第一章的分析已經指出,朱熹始終致力于彌合著作和門人的張力,而且最終確立了高度學統化的、貫穿了文本建設的師道理論。可是朱熹去世后,情況發生了變化。與二程不同,朱熹既留下了篇幅龐大的著作和語錄,也留下了一個規模不小的門人弟子群體。如果以朱熹思想為“道體”的話,那么傳道的途徑就分成了著作和門人兩個渠道,其中著作代表了學統,門人代表了師統。而門人弟子為了強調自身的重要性,也就必然強調師統的重要性,強調“道”只能在師徒授受統緒中得到傳承,師統成為道統之傳的唯一形式,朱熹弟子度正“師焉者,道之所在;而門人弟子者,所以承斯道而傳之者也”的言論,即是明證;同時,師徒授受關系中的每一代傳人都成為傳道者,朱熹去世后社會上對“道南正脈”的吹捧使得楊時、羅從彥、李侗都獲得了傳道者的地位,就反映了這一點。在語錄編纂之爭中,語錄的記錄者基本上是朱熹的親傳弟子(極少數為來訪辯論的浙學、陸學人士),誰記錄的語錄能夠進入《池錄》,其在《池錄》中的地位如何,便成了在師統中地位高下的標志,故黃榦對語錄的編排極為慎重,也許是因為他已經看到了其中所隱含的師承譜系。
師統崇拜的勃興對于朱子學的傷害是深遠而巨大的。它首先排斥了未曾親炙朱熹的朱子學人士,貶低了這一批人的歷史地位,而歷史事實是,嘉定更化中,有機會、有意愿、有能力為朱熹和朱子學平反而奔走呼號的恰恰是這些人:李道傳、真德秀、魏了翁。其次,師統崇拜把對朱熹思想的理解局限于門人弟子的傳授,而忽視了研讀朱熹著作文本。正是看到這些弊病,魏了翁在《簡州四先生祠堂記》(撰于寧宗嘉定十三年,1220)中寫道:
逮伊洛諸儒,先奮乎千載之下,倡明此理,則士往往驚怪,以是為一家之學,不知堯舜三代之相傳,孔、顏、曾、孟之所事,固未嘗外此,諸儒先特表而出之,以嗣往開來耳,非其實始為此,以自標表,且教人以其所無者也。于是士歡然相謂曰:吾今知非伊洛之學,而洙泗之學也;非洙泗之學,而天下萬世之學也。[82]
極端師統崇拜下的朱子學就會淪落為“一家之學”,而不是“天下萬世之學”。當然,道學是“天下萬世之學”這一命題,不是魏了翁孤明先發,早在紹熙元年(1190)劉光祖就提出“道學非程氏私言”[83],而魏了翁此番重申,可能是有感于自身在朱熹統緒上地位不高,故在滿朝吹捧朱子門人之時,感觸尤深。果然,魏了翁此文流傳之后,引起了很大的反響,參知政事曾從龍、朱子學人士洪咨夔都致書魏了翁,表示熱烈的支持。魏了翁在回復曾從龍的信中,將此文的針對性明白道破:“《四先生祠記》,不謂亦關聽覽,至蒙獎借。蓋邇來學者之病誠然,不但學者,雖朝廷褒儒錄后,大率若此。”[84]“褒儒”就是賜謚,“錄后”就是賜予道學家子孫官職。值得注意的是,魏了翁本人就在嘉定九年(1216)為周敦頤、二程請謚,但是到了嘉定十三年(1220),他開始對這種行為感到厭倦。因為,這種行為尊崇的是具體的傳道者,以及傳道者的門人和子孫,而道統固然可以通過具體的人來傳承,但圍繞這些具體的傳道者所形成的師徒關系、血緣關系則與道統并無必然聯系,因此為了尊崇道而尊崇具體的傳道者和他的門人子孫,可謂買櫝還珠。何況,在沒有傳道者的情況下,“道”可以通過經典的流傳而得到保存與傳播,即通過學統延續道統。魏了翁未能親炙朱熹,但他通過學習朱熹的著作或向朱熹門人請教而皈依了朱子學,對他來說,朱子學學統的重要性絕不亞于師統。
幸運的是,以黃榦、陳淳為代表的朱門高足,沒有受到世俗功利的引誘而夸大自身的重要性,他們堅持以朱熹著作文本為繼承朱熹思想的首要權威,語錄則等而下之,堅持要從字面上嚴格地遵守朱熹的教導,反對隨意“創新”,違背朱熹的教導。在他們的堅持下,朱子學的師統與學統這兩翼勉強保持了平衡。
[1]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百一十四,第七冊,頁2754~2755。
[2]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第一冊,頁15。
[3] 葉紹翁:《四朝聞見錄》丁集“慶元黨”,中華書局,1989,頁149~150。
[4] 劉彌正:《晦庵先生朱文公覆謚議》,李心傳《道命錄》卷八,《叢書集成初編》冊3343,頁93。
[5] 劉彌正:《晦庵先生朱文公覆謚議》,李心傳《道命錄》卷八,《叢書集成初編》冊3343,頁94。
[6] 劉彌正是莆田人,卒于嘉定六年(1213),官至吏部侍郎,生平見葉適《故吏部侍郎劉公墓志銘》(《葉適集·水心文集》卷二十,中華書局,1961,頁387~391),但葉適沒有提及“去忠存文”之事。劉彌正的父親劉夙的墓志銘也是葉適所作,見《著作正字二劉公墓志銘》(《葉適集·水心文集》卷十六,頁301~306),可見葉劉兩家關系親密。
[7] 葉紹翁:《四朝聞見錄》甲集“朱趙謚法”,頁44。
[8] 《宋史全文》卷三十,嘉定元年(1208)十月,下冊,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頁2075。
[9] 按:杜海軍《呂祖謙年譜》根據《泮宮禮樂疏》卷二、《浙江通志》卷一百七十六記載考證呂祖謙在嘉熙二年(1238)改謚“忠亮”(中華書局,2007,頁298)。今檢《宋史全文》嘉熙二年(1238)五月乙酉條,賜呂祖謙謚忠亮“謚祖謙曰忠亮”(卷三十三,下冊,頁2228)。可見終南宋一朝,呂祖謙沒有改謚過。
[10] 脫脫等:《宋史》卷四百二十七《道學一·張載》系在嘉定十三年(1220)(第三十六冊,頁12725,中華書局,1977),但與《道命錄》記載抵牾。
[11] 李心傳:《道命錄》卷九,《叢書集成初編》冊3343,頁113~114。
[12] 關長龍:《兩宋道學命運的歷史考察》,學林出版社,2001,頁434。
[13] 脫脫等:《宋史》卷四十六《度宗本紀》,第三冊,頁897。
[14] 鄧慶平:《黃榦的朱學道統論》,陳來、朱杰人主編《人文與價值——朱子學國際學術研討會暨朱子誕辰880周年紀念會論文集》,頁405。
[15] 黃榦:《勉齋先生黃文肅公文集》卷三十四《朱子行狀》,頁705。
[16] 黃榦:《勉齋先生黃文肅公文集》卷三十四《朱子行狀》,頁423。
[17] 黃榦:《勉齋先生黃文肅公文集》卷三十四《朱子行狀》,頁425。
[18] 黃榦:《勉齋先生黃文肅公文集》卷三十四《朱子行狀》,頁703。
[19] 參顧宏義《“吾道南矣”說的文獻學考察》,見陳來、朱杰人主編《人文與價值——朱子學國際學術研討會暨朱子誕辰880周年紀念會論文集》,頁366~381。
[20] 朱熹:《晦庵集》卷八十七,《朱子全書》第二十四冊,頁4064~4065。
[21] 朱熹:《晦庵集》卷八十六,《朱子全書》第二十四冊,頁4050。
[22] 朱熹:《晦庵集》卷八十六,《朱子全書》第二十四冊,頁532。
[23] 朱熹:《晦庵集》卷九十七,《朱子全書》第二十五冊,頁4520。
[24] 陳來:《朱子哲學研究》,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頁71。朱熹與李侗的思想差異在《延平答問》中已經表現得非常明顯,相關分析見《朱子哲學研究》第二章“朱子與李延平”。
[25] 朱熹:《晦庵集》卷九十七《延平先生李公行狀》,《朱子全書》第二十五冊,頁4520。又卷八十七《祭延平李先生文》:“進未獲施,退未及傳。殉身以歿,孰云非天!”(《朱子全書》第二十四冊,頁4065)
[26] 朱熹:《晦庵集》卷九十七《延平先生李公行狀》,《朱子全書》第二十五冊,頁4520。
[27] 羅從彥:《豫章文集》卷十七,《文淵閣四庫全書》冊1135,頁777。參見顧宏義《“吾道南矣”說的文獻學考察》,陳來、朱杰人主編《人文與價值——朱子學國際學術研討會暨朱子誕辰880周年紀念會論文集》頁379~381。
[28] 楊棟:《請謚羅李二先生狀》,《豫章文集》卷十五,《文淵閣四庫全書》冊1135,頁766。
[29] 羅從彥:《豫章文集》卷十五,《文淵閣四庫全書》冊1135,頁767。
[30] 劉宰:《漫塘集》卷六《回湯德遠(鎮)》,《文淵閣四庫全書》冊1170,頁363。
[31] 葉紹翁:《四朝聞見錄》丁集“慶元黨”,頁150。
[32] 葉紹翁:《四朝聞見錄》乙集“洛學”,頁48。
[33] 周密:《癸辛雜識》,中華書局,1988,頁115。
[34] 周密:《癸辛雜識》,頁116。
[35] 度正:《性善堂稿》卷七《上費尚書書》,《文淵閣四庫全書》冊1170,頁202。
[36] 真德秀:《西山文集》卷二十九《論語詳說后序》,《文淵閣四庫全書》冊1174,頁450。
[37] 楊棟:《請謚羅李二先生狀》,《豫章文集》卷十五,《文淵閣四庫全書》冊1135,頁766。
[38] 劉將孫:《豫章先生遺稿跋》,《豫章文集》卷十六,《文淵閣四庫全書》冊1135,頁775。此文撰于元成宗元貞二年(1296)。
[39] 〔美〕賈德訥:《宋代的思維模式與言說方式——關于“語錄”體的幾點思考》,〔美〕田浩(Hoyt Cleveland Tillman)編《宋代思想史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頁410。
[40] 〔美〕賈德訥:《宋代的思維模式與言說方式——關于“語錄”體的幾點思考》,〔美〕田浩(Hoyt Cleveland Tillman)編《宋代思想史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頁418。
[41] 朱熹:《晦庵集》卷三十七《答韓無咎》,《朱子全書》第二十一冊,頁1624。
[42] 黃榦:《勉齋先生黃文肅公文集》卷二十《書晦庵先生語錄》,頁513。
[43] 此據束景南《朱熹年譜長編·附錄·朱熹著述考略》,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頁1453~1458。
[44] 黃榦:《勉齋先生黃文肅公文集》卷二十《書晦庵先生語錄》,第頁513。
[45] 黃士毅:《朱子語類后序》(嘉定十二年,1219),《朱子語類》第一冊,頁8。
[46]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第一冊,頁3。今本《勉齋集》元李性傳所引此信。
[47] 參見鄧艾民《朱熹與朱子語類》,《朱子語類》第一冊,頁8~9;姚瀛艇《黃士毅與朱子語類》,《河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82年第4期。
[48] 度正:《性善堂稿》卷五《權夔憲舉亞夫遺逸奏狀》,《文淵閣四庫全書》冊1170,頁186。
[49] 黃榦:《勉齋先生黃文肅公文集》卷十四《與李貫之兵部書·一》,第450頁。
[50] 方彥壽:《朱熹書院與門人考》,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頁137。
[51]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朱子語錄姓氏》,頁13~15。
[52]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朱子語錄姓氏》第一冊,頁18。
[53] 陳文蔚:《克齋集》卷五《答清江張元德書》,《文淵閣四庫全書》冊1171,頁39。
[54] 陳文蔚:《克齋集》卷五《與徐崇甫校書(庚辰二月)》,《文淵閣四庫全書》冊1171,頁38。
[55] 陳淳:《北溪大全集》卷二十七《答陳伯澡五》,《文淵閣四庫全書》冊1168,頁715。
[56] 黃榦:《勉齋先生黃文肅公文集》卷七《復葉味道書·一》,頁374。
[57] 黃榦:《勉齋先生黃文肅公文集》卷十四《與李貫之兵部書·一》,頁450。
[58] 黃士毅:《朱子語類后序》,黎靖德編《朱子語類》第一冊,頁7。
[59] 李性傳:《饒州刊朱子語續錄后序》,黎靖德編《朱子語類》第一冊,頁3~4。
[60]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百二十一,第八冊,頁2920。
[61] 朱熹:《晦庵集》卷四十九《答滕德粹》(“所問禱祠之惑”),《朱子全書》第二十二冊,頁2273。
[62] 朱熹:《晦庵集》卷五十八《答丁賓臣》(“十二月十一日”),《朱子全書》第二十三冊,頁2801。
[63]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百二十,第七冊,頁2911。
[64] 朱熹:《晦庵集》卷六十四《答李好古》,《朱子全書》第二十三冊,頁3127。
[65] 陳文蔚:《克齋集》卷四《與李敬子教授書(甲子冬)》,《文淵閣四庫全書》冊1171,頁31。
[66] 黃榦:《勉齋先生黃文肅公文集》卷十五《與陳子華書》,頁460。按:《全宋文》卷六五四八編者認為此段元本誤接在此,正確位置應在同卷《復王幼學書》中(《全宋文》第288冊,頁205),錄以備考。
[67] 黃榦:《勉齋先生黃文肅公文集》卷十五《復林自知》,頁467。
[68] 黃榦:《勉齋先生黃文肅公文集》卷二十六《舜禹傳心、周程言性二圖辨寄黃子洪》,頁589。
[69] 黃榦:《勉齋先生黃文肅公文集》卷六《復胡伯量書·二》,頁372。
[70] 黃榦:《勉齋先生黃文肅公文集》卷六《復李公晦書·三》(“所擬近思數條”),第377頁。
[71] 何俊:《南宋儒學建構》,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第351頁。
[72] 陳淳:《北溪大全集》卷二十五《答郭子從一》,《文淵閣四庫全書》冊1168,頁697。
[73] 《論孟精義》共三十四卷,包括《孟子精義》十四卷、《論語精義》三十卷,初名“要義”,后改“精義”,再改名“集義”,皆為一書。參見束景南《朱熹著述考略》,《朱熹年譜長編》,第1446頁。
[74] 陳淳:《北溪大全集》卷二十八《與陳伯澡論李公晦往復書》,《文淵閣四庫全書》冊1168,頁723。
[75] 陳淳:《北溪大全集》卷二十三《答李公晦三》,《文淵閣四庫全書》冊1168,頁684、685。
[76] 黃榦:《勉齋先生黃文肅公文集》卷六《復李公晦書·二》,第376頁。
[77] 引文見《文淵閣四庫全書》冊705,頁79~84。
[78] 黃榦:《勉齋先生黃文肅公文集》卷六《復胡伯量書·一》,頁371。
[79] 黃榦:《勉齋先生黃文肅公文集》卷二十六《舜禹傳心、周程言性二圖辨寄黃子洪》,頁589。
[80] 朱熹關于“人心”“道心”之論述的前后變化,亦見陳來《朱子哲學研究》,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頁230。
[81] 陳淳:《北溪大全集》卷三十九《(答陳伯澡)問子張問政章注》,《文淵閣四庫全書》冊1168,頁813。
[82] 魏了翁:《鶴山先生大全文集》卷四十二《簡州四先生祠堂記》,《四部叢刊初編》冊205,商務印書館,1922年,頁10。
[83] 脫脫等:《宋史》卷三十六《光宗本紀》,第三冊,頁698。
[84] 魏了翁:《鶴山先生大全文集》卷三十四《答曾參政(從龍)》,《四部叢刊初編》冊205,頁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