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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朱熹去世后師統崇拜的勃興

寧宗嘉定二年(1209),朝廷“去忠存文”、賜予朱熹美謚“文”,啟動了朱子學官學化的進程。于是,朱熹作為傳道者的地位得到了民間和官方的雙重確認,社會上的學者遂爭相攀附與朱熹的師承關系,師統崇拜由此勃興。

一 朱熹作為傳道者地位的雙重確認

慶元六年(1200),朱熹在慶元黨禁的高潮中去世。嘉泰二年(1202),慶元黨禁出現松動的跡象,朱子學派所受到的政治壓力大大減輕。葉紹翁說:“嘉泰之間,公為之類者已幡然而起。至嘉定間,偶出于一時之游從,或未嘗為公之所知者,其跡相望于朝?!?a id="w3">[3]說明大概從嘉泰二年(1202)開始,多數受到迫害的道學人士(即所謂“偽學之徒”)都恢復了名譽,或重新起用,朱熹門人逐漸活躍起來。但這只是象征著“黨禁”的解除,至于朱子學的正當性或者合法性,卻仍然是一個懸案。因為,通過政變上臺的權相史彌遠并不是一個朱子學的擁護者,相反,他的思想背景更加接近于陸九淵心學;而那些復出的慶元黨人,對恢復朱熹的政治名譽和道德名譽都無異詞,但是對朱子學的評價仍存在分歧。朱熹弟子和朱子學的擁護者們,對朝廷這種曖昧的思想取向感到了焦慮。嘉定元年(1208)四月,太學博士真德秀在轉對時,公開提出解除學禁的要求,推動了朱熹的賜謚。同年十月,朝廷下達了敘復朱熹原官,并給予致仕恩澤,同時“特賜謚”的命令。這一命令,與嘉泰二年(1202)以華文閣待制致仕詔命一樣,都還只是把朱熹當作一個“論思獻替”的侍從官看待,并未觸及為強加于朱子學之上的“學禁”平反這一核心問題。

嘉定元年(1208)十月十八日,朝廷向“有司”(禮部、太常寺)下達了為朱熹議謚的圣旨,啟動了整個賜謚的程序。嘉定二年(1209),太學博士章徠奏議謚狀,根據蘇洵《謚法》“道德博聞曰文”“廉方公正曰忠”,擬謚“文忠”。然而,主持覆議的吏部員外郎兼考功郎官劉彌正在議狀中推翻了章徠的擬謚,“去忠存文”。劉彌正在《覆謚議狀》中說:

六經,圣人載道之文也??资蠜],子思、孟軻更述其遺言以待斯世,文幸未墜。漢末諸儒采掇以資文墨,鄭司農、王輔嗣輩又老死訓詁,謂圣人之心真在句讀而已。隋唐間,河汾講學已不涉圣賢閫奧。韓愈氏復出,特其文近道爾。蓋孔氏之道,賴子思、孟軻而明。子思、孟軻之死,明者復晦,由漢而下闇如也。及本朝而又明:濂溪、橫渠剖其幽,二程子宿其光,程氏之徒噓其焰,至公圣道粲然矣。[4]

劉彌正在描述宋以前的道統時,彰顯了學統形態,甚至略去了顏回、曾參師事孔子的環節,而突出了《中庸》《孟子》二書傳道之功。他還批評漢唐儒學沉溺訓詁句讀,不知反求圣人之心。韓愈雖然“其文近道”,但缺乏躬行踐履。但劉彌正在描述北宋道學時,卻強調了道統的師統形態:北宋儒學重新發現了“道”,由周敦頤、張載、二程,并傳至二程門人,朱熹顯然是受到了二程門人的影響而“圣道粲然”。劉彌正還這樣描述朱熹門人群體:“平居與其徒磨切講貫,皆道德性命之言、忠敬孝愛之事。由公學者,必行己莊,與人信,居則安貧而樂道,仕則尊君而憂民,重名節而愛出處,合于古而背于時。若此者,真公之學也?!?a id="w5">[5]所謂“由公學者”,并非指全體朱熹門人都能夠達到“行己莊,與人信”等道德標準,但至少可以說,大部分朱熹門人能夠堅守道德底線,否則朱熹的“平居與其徒磨切講貫”便毫無效果了。劉彌正本人并不是一個典型的朱子學人士[6],現在已經不清楚何以他要在《覆謚議狀》中如此肯定二程門人足以傳道并且高度評價朱熹門人,一種可能是:自嘉泰二年(1202)慶元黨禁松綁到嘉定二年(1209)這幾年間,全社會尊崇朱熹和朱子學的氣氛已經形成,劉彌正無疑受到了影響。嘉定二年(1209)十二月,朝廷批準了贈謚朱熹為“文”,從而以官方名義確認了朱熹的傳道者地位,而劉彌正對朱子門人的那些贊美之詞也被廣泛傳揚。嘉定三年(1210)五月,朱熹被追贈中大夫、寶謨閣直學士(從三品)。朱子學人士們在朱熹的謚號問題上取得的“去忠存文”的成就,為徹底解除“慶元學禁”、為朱子學平反找到了突破口。

隨著朱熹被賜謚“文”,嘉定年間掀起了一波向道學家們賜謚的浪潮,而單謚和復謚標示了與道統的親疏遠近。葉紹翁說:“自后議諸賢謚,自周元公以下俱用一字矣,如程正公、呂成公之類?!?a id="w7">[7]《宋史全文》引《講義》云:“此寧宗皇帝轉移士習之機也?!?a id="w8">[8]劉彌正在議狀中含蓄地以“斯文”指代理學家的道統,于是從朱熹開始,躋身道統者皆得單謚。嘉定八年(1215),張栻謚“宣”;九年(1216),呂祖謙謚“成”[9];嘉定十三年(1220),周敦頤(“元”)、程顥(“純”)、程頤(“正”)、張載(“明”)并特賜謚[10],相繼得到單謚。其中張載之賜謚,據《道命錄》記載,是在魏了翁的催促下于嘉定十六年(1223)下詔,由于議謚過程中有所爭議,因而當時沒有定議。不過爭論僅限于在“明”“誠”“中”三字中選取哪個,其為單謚而非復謚已毋庸置疑。[11]

經過此次賜謚浪潮之后,北宋以周、程、張為正統,南宋以朱、張、呂(東南三先生)為正統的理學道統被官方確認。一度與周、二程、張四人并稱“北宋五子”的邵雍,此時沒有得到賜謚。如果只認為這是因為邵雍在北宋已經賜謚“康節”[12],就會忽視單謚與復謚所代表的道統象征。事實是,繼淳祐元年(1241)周、二程、張、朱五人從祀孔廟后,景定二年(1261),呂祖謙、張栻亦躋身從祀。而邵雍在整個理宗朝無緣從祀,遲至度宗咸淳三年(1267)才與司馬光一起從祀。[13]

由此可見,“去忠存文”完成了兩次“判教”:一是對宋學傳統進行了清理,將儒家“道統”歸于朱子學;二是對道學內部各派進行了清理,朱子學成為二程之學的正統繼承者,從而為朱子學的官學化掃清了道路。

朱子學內部對朱熹傳道者地位的確認,是由朱熹最重要的弟子黃榦正式完成的。黃榦從寧宗開禧三年(1207)開始動筆撰寫《朱子行狀》,與同門師友反復商榷修訂,數易其稿,至嘉定十年(1217)方告完成,嘉定十四年(1221)以此《行狀》告于朱熹家廟。[14]《朱子行狀》云:

竊聞道之正統,待人而后傳。自周以來,任傳道之責,得統之正者,不過數人。而能使斯道章章較著者,一二人而止耳。由孔子而后,周、程、張子繼其絕,至先生而始著。蓋千有余年之間,孔孟之徒所以推明是道者,既以煨燼殘闕、離析穿鑿,而微言幾絕矣。周、程、張子崛起于斯文湮塞之余,人心蠧壞之后,扶持植立,厥功偉然。未及百年,蹖駁尤甚。先生出,而自周以來圣賢相傳之道一旦豁然,如大明中天,昭晰呈露,則摭其言行又可略與?輒采同志之議,敬述世系爵里出處言論,與夫學問道德行業人之所共知者,而又私竊以道統之著者終之,以俟知德者考焉。[15]

黃榦代表朱熹的親傳門人群體,宣稱朱熹在道統中的地位是“道統之著者”。與八年前劉彌正的《覆謚議狀》相比,黃榦淡化了從二程到朱熹的師統傳授,而強調了程頤之后“未及百年,蹖駁尤甚”,即二程門人不能傳道?!吨熳有袪睢氛摷皫煆睦疃币还潟r是這樣說的:“延平李先生學于豫章羅先生,羅先生學于龜山楊先生。延平于韋齋為同門友。先生歸自同安,不遠數百里徒步往從之?!?a id="w16">[16]縱觀全篇《朱子行狀》乃至全部《勉齋集》,黃榦根本就沒有提到過“道南”,遑論“道南正脈”和道統的關系。不但黃榦如此,陳淳、魏了翁、真德秀也從未肯定過“吾道南矣”或“道南正脈”這一師徒授受系統足以傳道。

黃榦《朱子行狀》重申了朱熹保持學統與師統平衡的主張,指出朱熹本人是通過兩個途徑傳道,即“學統”和“師統”。從“學統”的角度說,經典文本是傳道的基本依據,因此明道必須從解經入手:

謂圣賢道統之傳,散在方冊,圣經之旨不明,則道統之傳始晦。于是竭其精力,以研窮圣賢之經訓。于《大學》《中庸》則補其闕遺,別其次第,綱領條目,粲然復明。于《論語》《孟子》則深原當時答問之意,使讀而味之者如親見圣賢而面命之。于《易》與《詩》則求其本義,攻其末失,深得古人遺意于數千載之上。凡數經者,見之傳注,其關于天命之微、人心之奧、入德之門、造道之域者,既已極深研幾,探賾索隱,發其旨趣而無遺矣。[17]

“散在方冊”的道統,即道統的學統形態。朱熹通過文本建設強化和豐富了道統的學統形態,其最主要的成就全在于《四書章句集注》。黃榦強調,學統所傳之道與師統所傳之道完全等值:“于《論語》《孟子》則深原當時答問之意,使讀而味之者如親見圣賢而面命之?!奔赐ㄟ^朱熹《四書章句集注》所理解的孔孟之道,與孔孟門人親傳面命所得毫無二致。

至于朱熹所開創的師徒授受系統能否傳道,黃榦的表態則謹慎得多。因為他就是其中的一員,不可能自我宣稱為傳道者。但是,《朱子行狀》論述朱熹的教學授徒和社會影響時也頗費了一些筆墨:

從游之士,迭誦所習,以質其疑。意有未諭,則委曲告之而未嘗倦;問有未切,則反覆戒之而未嘗隱。務學篤,則喜見于言;進道難,則憂形于色。講論經典,商略古今,率至夜半。雖疾病支離,至諸生問辨,則脫然沉痾之去體;一日不講學,則惕然常以為憂。摳衣而來,遠自川蜀,文詞之傳,流及海外。至于邊徼亦知慕其道,竊問其起居。窮鄉晩出,家蓄其書,私淑諸人者不可勝數。先生既歿,學者傳其書、信其道者益眾,亦足以見理義之感于人者深也。[18]

黃榦將朱熹與弟子交流的主要方式概括為講學問難,其所有教學活動都是圍繞弟子提問、朱熹解答為中心的,這與本書第一章第四節所討論的朱熹師道觀完全一致。黃榦還指出,除了有幸得到朱熹面授的學者之外,“文詞之傳,流及海外”,“家蓄其書,私淑諸人者不可勝數”,至朱熹去世后,“學者傳其書、信其道者益眾”。可見更龐大的人群是通過研讀朱熹著作而了解朱子學的。因此,朱子學人士事實上由親傳弟子和“私淑”兩部分構成。黃榦沒有說弟子“傳其道”,顯然對此仍有保留。這種保留顯然是很有必要的,龐大的門人群體在朱子學官學化進程啟動后也暴露出了一些問題。

二 “道南正脈”成為道統譜系

朱熹去世后師統崇拜在朱子學內部勃興的明顯信號,就是“道南正脈”被確認為道統譜系。所謂“道南正脈”是指程顥在楊時南還時稱:“吾道南矣。”于是楊時、羅從彥、李侗、朱熹這一師徒授受系統被稱為“道南正脈”。程顥此語出自楊時門人所編《龜山語錄》,被朱熹采入《二程外書》卷十二和《伊洛淵源錄》。[19]然而,朱熹只在一處提到“道南一脈”等同于程學的傳道正統,即撰于孝宗隆興元年(1163)的《祭延平李先生文》:“道喪千載,兩程勃興。有的其緒,龜山是承。龜山之南,道則與俱。有覺其徒,望門以趨?!?a id="w20">[20]這是朱熹唯一一次承認“道南一脈”具有傳道者的地位。此后的乾道九年(1173),朱熹先后編輯了《二程外書》、草成了《伊洛淵源錄》,“吾道南矣”一事均收入二書,并注明了出自《龜山語錄》。不過,在《伊洛淵源錄》中楊時位于卷十,雖然獨立占據了一卷(附錄其子楊迪),但排在劉絢、李吁、呂大鈞、呂大忠、呂大臨、謝良佐、游酢之后,亦未獲得突出的位置。而《伊洛淵源錄》卷八以下至卷十四各卷都是記載二程門人事跡的,其編排思路根本就沒有體現二程正統所在,而只是二程門人的史料匯編,看不出“道南一脈”的正統地位,反映了朱熹在這個問題上高度謹慎的態度。

再看朱熹對李侗的態度。在高宗紹興二十八年(1158)拜入李侗門下之前,朱熹還泛濫出入于儒釋道之間,學無旨歸,師從延平后,才正式被引入二程之學。因此,李侗對于朱熹思想發展具有轉折性的歷史意義,朱熹對此自然終身感激,在紹熙五年(1194)《滄洲精舍告先圣文》中他說:“熹以凡陋,少蒙義方,中靡常師,晚逢有道?!?a id="w21">[21]所謂“有道”,就是李侗。這次釋菜之禮中,李侗與北宋五子、司馬光一起從祀,而道南一脈中李侗以上二人楊時、羅從彥則并未從祀,都是朱熹尊崇業師的表示,而不是確認“道南一脈”為程學正統。在《大學或問》中,朱熹先是不點名地批評完呂大臨等六人曲解二程思想,接著又表彰了業師李侗,認為李侗所主張的功夫次序:“雖其規模之大,條理之密,若不逮于程子,然其功夫之漸次,意味之深切,則有非他說所能及者?!?a id="w22">[22]似乎李侗之見解勝于二程的親傳弟子。隨后在為李侗撰寫的行狀中,朱熹根本不提“有的其緒”之說,將李侗的逝世僅僅定位為“道南一脈”的終結:“不幸天喪斯文而先生歿矣,龜山之所聞于程夫子而授之羅公者,至是而不得其傳矣。”[23]這里的措辭是非常巧妙的,“龜山之所聞于程夫子”顯然并非表示龜山乃二程的正統傳人,相反倒暗示了龜山所傳二程之學是片面的。因而,正如陳來先生指出的那樣,朱熹在道學系統內的發展方向與李侗不同,這種不同亦是小程與大程的不同。在李侗死后,朱熹完全轉向小程的立場,使得宋代乃至整個宋明理學的面貌與特質發生了極大的改觀。[24]由此可以理解,何以朱熹多次提出李侗之學沒有得到傳承:“而學者亦莫之識,是以進不獲施之于時,退未及傳之于后。”[25]且道南一脈的傳承終結于李侗:“龜山之所聞于程夫子而授之羅公者,至是而不得其傳矣?!?a id="w26">[26]聲稱包括自己在內的弟子都不能繼承李侗,這并非全出于自謙,而反映了他對李侗思想的某種異議。

盡管朱熹乃至黃榦、陳淳、魏了翁、真德秀從未宣揚“道南正脈”,在朱子學官學化進程啟動后,吹噓“道南正脈”的說法便開始流行。根據顧宏義的研究,早在嘉定六年(1213)末,權知南劍州劉允濟就在《祭羅仲素先生文》中稱:“大道之南,鼎峙鐔津。前后相望,龜山延平。嗣源衍流,實維先生?!?a id="w27">[27]淳祐六年(1246),福建路提刑楊棟請求朝廷向羅從彥、李侗賜予謚號。他的理由有二。首先,二程去世后,楊時為傳道者,“二先生沒,門人傳其道者曰龜山楊文靖公,文靖傳之羅先生從彥,羅先生傳之李先生侗”,而朱熹師事李侗,構成了一條傳道師統:“由周程而來,其所傳授本末源流,不可誣也。”其次,自寧宗以來,朝廷大力褒揚朱熹乃至朱熹弟子,“然朱文公之學實師乎先生,獨未聞有以推尊其師者,豈以其師著書不多,不若諸人之論述詳而發明廣歟?不然何隆禮于其弟子,而反遺其師也?夫天下之至善曰師,師道立則善人多,善人多則朝廷正而天下治”。[28]既然李侗的弟子朱熹都受到了封贈、賜謚,出于尊師重道,也應該褒揚羅從彥、李侗。

朝廷批準楊棟之奏,下令有關部門啟動議謚程序。朝散郎尚書考功員外郎兼禮部郎官周坦在《覆謚議狀》中說:“羅公從彥不求聞達于世,胸次抱負不少概見,獨得其大者,所謂道德問學之淵源,上承伊洛之正派,下開中興以后諸儒之授受,昭然不可泯也。公受學龜山之門,其潛思力行,任重詣極,同門皆推敬之。義理之學正郁于時,一線之傳賴是得以僅存?!?a id="w29">[29]明確肯定了羅從彥是“伊洛之正派”,即二程正統之傳,并指出羅從彥師從楊時、李侗師從羅從彥時,程學正受到朝廷的壓制,“義理之學正郁于時”,程學的傳承已經是“一線之傳”。周坦此說獨尊道南一脈,顯示出強烈的排他性以及對道統的獨占,貶抑了南宋高宗朝程學南傳的其他各支。最終,朝廷賜予李侗謚號“文靖”、羅從彥賜謚“文質”。

從“道南一脈”成為傳道統緒的個案可以看出,朱熹去世后,全社會興起了對“師徒授受”“親傳”的吹捧和褒揚,而這只是其中一個縮影而已。何況,大多數士大夫無緣親炙朱熹或朱熹親傳弟子,更缺乏著書立說的學養,但為了與“親傳統緒”發生關系,成為朱熹的再傳或三傳門人也成了一種莫大的榮耀。劉宰說:“朱氏書年來盛行,今立要津者多自謂嘗登先生之門、承先生之教,而趨鄉舛差尚多有之,使人嘆息?!?a id="w30">[30]葉紹翁批評嘉定年間標榜朱學的官僚為“當路賣藥綿”,意即“誦師說而失其本真”。[31]嘉定十七年(1224),程頤的玄孫程源得授迪功郎,就是因為他迎合了在朝高官的需求,“著為《道學正統圖》,自考亭之后剿入當路姓名”。[32]到了理宗朝后期,一般士大夫標榜自己朱子學人士身份的必要條件就是與朱熹以來的親傳統緒發生聯系。周密在《癸辛雜識》中諷刺了黃榦門人饒魯及饒魯弟子的淺薄虛弱之態。如饒魯門人羅椅,原以文學著稱,后立志從事朱子學:“時方向程朱之學,于是盡棄舊習而學焉。然性理之學必須有所授,然后名家,于是尊饒雙峰為師?!?a id="w33">[33]羅椅尊饒魯為師,實以進入自朱熹以來的“親傳統緒”為第一目的,求學求知反落第二義。周密還認為饒魯與黃榦的師承關系非??梢桑堲敶笏列麄鳎骸白栽帪辄S勉齋門人,于晦庵為嫡孫行?!别堲旈T人又有韓秋巖者,自稱為韓琦后人,又是朱熹三傳,乃揚言:“先忠獻王勛德在國史,先師文公精神在‘四書’,諸賢不必對老夫說功名、說學問?!?a id="w34">[34]韓氏只是朱熹三傳弟子,已敢于將自己的學問造詣等同于朱熹的學問造詣,可見師承崇拜在宋元之際達到了相當荒唐的程度。

即使在嚴肅的朱子學學者那里,朱熹門人弟子對于理解、傳播朱子學的重要性也被不適當地夸大了。朱熹親傳弟子度正說,門人起到了接續道統的作用:“正聞天下之所甚尊而重者莫如師,而其所可信者莫如門人弟子。師焉者,道之所在;而門人弟子者,所以承斯道而傳之者也。”接著度正舉出很多例子,證明弟子門人足以傳道,首先是孔子之傳顏、曾,其次則是孟子師子思,第三個例子則是孟子之徒:

孟子受業子思,從者數百人,其高弟弟子樂克、公孫丑之徒,尤其所深許者也。樂正子用于魯,孟子喜而不寐,而樂正子亦汲汲然惟其師之稱。樂正子非私于其師也,其意若曰:使吾之師而行其道于天下,所謂數百人者庶幾皆有行焉耳。[35]

孟子門人記錄、編輯《孟子》的功績自然不容抹殺,但二程、朱熹從未因此肯定孟子門人能夠傳孟子之學。度正此說似乎意圖論證自己身為朱熹弟子的優越性。不過,度正也道出了一個事實:盡管書籍也是思想的載體,但與書籍相比,親傳弟子是更加鮮活、更加生動的中介。真德秀是杰出的朱子學人士,但他無緣親炙朱熹,故對親傳面授懷有某種敬畏之心。真氏曾比較過《論語集注》和《論語詳說》這兩部朱熹的著作,結論是:

今《集注》之書家傳人誦,若《詳說》則有問其名而弗知者?!蚀藭暋都ⅰ?,章句詳略往往弗同,而于先儒之說去取亦或小異。昔若何而詳,今若何而略;昔奚為而取,今奚為而去,斟酌權量之微,范镕點化之妙,蓋不待從游于考亭云谷之間,而言論風指,若親承而面命矣。是非求道之至要耶?[36]

真德秀稱,《論語詳說》充分展開了朱熹思想成熟、定型過程中的諸多細節,讀者重復這一過程,就如同參與了一個由朱熹親傳面授的“課程”,因此《論語詳說》更加利于傳播、教學,是理解《論語集注》不可或缺的輔助讀本。真德秀下意識地把“從游于考亭云谷之間,親承而面命”,視為學習、領悟朱子學的最優選擇,強調了親炙朱熹才是最直接、最有效的途徑。問題在于,朱熹去世以后,“從游于考亭云谷之間”成為一個無法再現的時空事件,向那些在世的曾經接受過朱熹面授的親傳弟子學習,成為一種“次優選擇”,實際上也是唯一的選擇。而隨著朱熹親傳弟子的相繼謝世,對下一代朱子學的學習者來說,親炙朱熹親傳弟子的機會也永遠地失去了,那么,親炙這些弟子的弟子(即朱熹的再傳)又成為唯一的次優選擇。

三 “心傳道統”和不立文字的極端化

隨著朱子學內部師統崇拜的泛濫,朱熹生前曾深入批判過的“口耳之學”的弊端也相繼出現。以“道南正脈”的個案為例,羅從彥、李侗著述很少,缺乏豐富的思想資料。故楊棟在為羅從彥、李侗請謚的議狀中認為,著述并非傳道的必要條件:“此言為道義而發,書之多寡初不足計。且圣賢著述,皆非得已。”楊棟舉的例子是這樣的:

孔子曰:“予欲無言。”孟子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鳖佔硬恢鴷瑢崬閬喪ァH欢墩撜Z》必以《堯曰》終篇,《孟子》末章歷敘堯舜至孔子,而韓愈《原道》之作,所謂“以是傳之”,必謹擇而明辨者,所以示萬世之公傳,率天下以正道,實至重至大之事,不可忽也。

孔子表示“予欲無言”,孟子則自稱與人辯論出于不得已,顏回絕無著述,而孔、孟、顏都成為傳道圣賢??梢娬Z言文字并非傳道所必需,實乃不得已之舉。這樣一來,羅從彥、李侗著述寡少并不妨礙其成為道南正脈承上啟下的關鍵環節。楊棟又說:

觀朱文公所稱羅氏曰:“潛思力行,任重詣極,如公一人而已。”其稱李氏曰:“講誦之余,危坐終日,以驗夫喜怒哀樂未發之前氣象為如何,而求所謂中者。若是者,蓋久之而知天下之大本在乎是也?!比粍t朱文公之所得于李先生,李先生所得于羅先生者,厥或在此,而有出于文字詞義之表者可知矣。[37]

楊棟把羅從彥、李侗、朱熹相傳之學總結為躬行踐履,而講學讀書明理則被輕描淡寫為“講誦之余”,似乎“講誦”的重要性遠遠不如兀然危坐以求“未發之前氣象”,而師徒授受之際又“有出于文字詞義之表者”,更貶低了語言文字傳道的地位,有意無意地渲染一種“心心相印”的傳授模式,實已突破了朱熹“吾道之寄不越乎言語文字之間”和“因其語而得其心”的道統理論。

無獨有偶,元人劉將孫也有類似的觀點。他發現李侗的著作已經很少,羅從彥更少,“得豫章家集所傳者,寥寥僅見,又非延平比”。劉將孫據此得出結論:“愚于是益信二先生之所以上接伊洛而下開考亭者?;蛟唬浩浜喴踩羰?,道烏乎傳?余作而言曰:茲道之所以傳也?!眲⑹系睦碛膳c楊棟大同小異:

子曰:“予欲無言?!庇衷唬骸拔模岐q人也;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言語之道盛,而自得之學隱矣。二先生之自得者,有不能得于言也;其所以傳朱氏者,亦不在于言也;朱氏之得于二先生者,亦有不能言者也。而朱氏之所為言之長者,其所授者無二朱氏也。朱氏之言,不得已而言者也。而世之求道者往往必求之言也,則吾為斯道慨然于此久矣。[38]

劉將孫認為語言文字已經成為傳道的障礙,像羅從彥、李侗這樣的傳道者,“有不能得于言也”,其所傳授于朱熹的也是“亦不在于言”。朱熹本人著述汗牛充棟,但在劉將孫看來,“朱氏之言,不得已而言者也”。不但如此,他批評天下學者拘泥于語言文字學習朱熹(“而世之求道者往往必求之言也”)。總之,要在文集、語錄、經解之外追求“言外之意”。顯然,劉將孫此說也違背了朱熹的道統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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