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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政治與外交】

赴賽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博覽會與“中華民國”之呈現[1]

洪振強[2]

提要 赴賽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博覽會,是新造民國首次參加國際盛會。袁氏中華民國參賽十分積極,整體上展現出了一種積極進取,勵精圖治,并努力維護國家尊嚴的精神風貌。仿紫禁城太和殿的中國展館之布置及以農業品、手工藝品、傳統美術品和教育品為主的中國展品,所呈現出的是一副農業中國、文化中國的國家形象。圍繞赴賽,時人表達出的國家觀念,以“中華”“中國”“政府”居多,而“中華民國”較少,較少關注“國恥”,更關注“國本”,傾向于埋頭苦干,奮發圖強。整體而言,袁氏中華民國雖號稱“民國”,宣傳“共和”,但缺乏相應的實際內容內涵,與締造民國的孫中山辛亥革命一脈較為疏離,而與晚清立憲脈絡關聯較大,承襲了傳統帝制文化、農業文明的國家形象。

關鍵詞 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博覽會 中華民國 國家形象 國家觀念

引言

辛亥革命后,從1912年到1915年,中國在“國家”層面,經歷了從“大清國”到“中華民國”的國體變更,從南京臨時政府到袁世凱北京政府的政權更迭,亦發生了“袁氏帝制復辟”。這四年,是“中華民國”開國的四年,亦是中國由傳統向近代全面轉型開始的四年,既有質變,但質變又不徹底,又有量變,但量變方向又不明確、堅定。一方面,雖國號“中華民國”,并對外號稱“民主”“共和”,但另一方面,袁氏北京政府取代南京臨時政府,成為“中華民國”唯一合法代表后,卻與締造中華民國的孫中山辛亥一脈漸行漸遠,齟齬不斷,乃至敵我相見,直至出現與“民主共和”似乎完全兩立的“帝制復辟”。這不得不讓人思考:袁氏當國的“中華民國”是一個什么樣的國家?這個國家與孫中山革命派所號稱的“中華民國”是否一致?有何不同?而與被辛亥革命推翻了的晚清王朝中國又有何關系?

本文選取1915年赴賽美國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博覽會(下文簡稱巴博會)對這些問題做一探討。據筆者目力,迄今學界雖對新造民國參加巴博會已有一些研究,[3]但基本未有從如上問題意識進行專題探討。赴賽巴博會是新造民國,實即袁氏中華民國,首次以中央政府名義亮相國際大舞臺,必然會通過“國家”呈現反映出袁氏中華民國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國家。

一 赴賽巴博會所呈現的“中華民國”之“國家形象”

美國于1915年2月22日至12月4日,在加利福尼亞州舊金山市(時稱三藩市),舉辦了長達近10個月的巴博會,其之所以要舉辦此會,一則是要紀念其開通巴拿馬運河及太平洋被發現400年;二則在歐戰正激之時,在亞太倡導和平,塑造其作為世界和平、正義的領導者的地位;三則擴充亞太商業利益,謀求亞太商業霸主地位。而地處亞太西岸,與美國隔洋相望的中國,對美國擴張亞太商業利益十分重要,因而美國積極動員中國參加巴博會。1912年2月,向中國正式發出外交照會,并派特使羅伯特·大賚到中國,邀請中國政府參賽。此后,大賚與巴博會官方代表司徒斯密士等人又多次赴中國,勸導各地官商積極赴賽。

袁氏中華民國赴賽巴博會相當積極。接到美國政府赴賽邀請后,次月就派代表赴美表示參展,并選定中國館地址,隨后,又派專人常駐舊金山,負責與美方聯絡事宜。同時,預算專款由工商部牽頭積極籌備。1913年6月,正式成立中國籌備巴拿馬賽會事務局,由陳琪任局長,直屬工商部,具體負責籌備赴美賽會一切事務,并通令中央各官廳、各省都督及民政長官積極配合工商部及事務局,切實籌備赴賽。

事務局成立后,制定了20多種規章制度,使得各項籌備工作有章可循,同時大力組織出品,這是所有籌備工作的核心、重心。1913年8月,專門召開特別會議,研究如何征集出品,議決出6種出品方式:官廳出品,由各相關政府機構分任征集;指定出品,即對曾經赴賽獲得獎勵者、著名大公司及其他有力量的出品人、有名的制造家技術家等,要專門征集;合同出品,由愿意出品者集合資本,訂立合同,專造物品赴賽,如絲茶等業,可以聯合出品;團體出品,即由商會、教育會等社會團體出品;同盟出品,即以契約關系組織永久對外之貿易機關的出品;自營出品,由出品人自行出品,并自任陳列裝飾等事。[4]交通部、農林部、教育部、財政部等中央官廳出品積極,既分別會同事務局研討如何出品,又派人專事出品征集事宜,交通部、財政部還對各地出品減免運費和稅費。

在地方,主要由商人出品。一方面,事務局致函各地商會、農會、教育會等社團和絲、茶、瓷等行業,以及著名大公司,請積極征品出品;另一方面,農商部和事務局督飭各省由民政長官具體負責,積極征集出品,要求各省成立出品協會,專辦出品事宜,并舉辦出品展覽會。同時派員到各地督促、指導出品,從1914年6月起,派審查團赴重要省份審查赴賽物品,共分三路,北路赴直隸、山東、奉天、吉林;中路赴湖南、湖北、河南、江西、安徽;南路赴江蘇、浙江、福建、廣東。

各地響應積極。江蘇、直隸、山東、湖北、湖南、廣東、廣西、云南、吉林、四川、江西、安徽、浙江、奉天、河南、福建、陜西、山西、黑龍江等19個省成立了出品協會,共舉辦了17個出品展覽會。此外,茶業、瓷業、絲綢業,以及江西景德鎮和湖南醴陵的瓷業公司也成立了出品協會。商務繁盛省份還成立了眾多出品分會,比如江蘇所屬60個縣市都成立了出品分會,由各縣市知事兼任會長,商會會長兼任副會長,各分會于當地舉辦物產會以征選出品。

最終從全國征選出品10萬多件,有2000多噸,裝了1800多箱,于1914年12月和1915年1月分兩批裝運美國。同時,撤銷事務局,成立駐美賽會監督處,陳琪任監督,直隸農商部,掌管巴博會上中國一切賽會事務,其下設出品、編輯、庶務、會計、外事五股,分管相應事務。整體而言,中國赴賽籌備相當成功,“中國的參賽準備是充分的”,[5]即便當時之外人,亦多有認可,如《金山日報》就評論曰:“此次巴拿馬外國博覽會中國籌備之初,計劃極為偉大,實可為赴賽各國之冠。”[6]正因如此,中國才能成為巴博會出品最多的國家,所獲各種獎項亦居各國之冠,遠超日本。

為何袁氏中華民國要積極赴賽呢?一是為了敦睦與美邦誼,二是為了培植商智商德,激勵商業競爭精神,積極拓展貿易,發展商業,振興國民經濟,實現“國富”。工商總長劉揆一認為,赴賽巴博會,可“喚起一般國民商戰之興會,達到發展國民經濟之目的”;可向世界介紹豐富物產,宣告新立民國希望無窮;可乘勢考察巴拿馬運河開通后的“世界大勢”,“明悉利害”;可與美國敦睦邦交。[7]陳琪認為,赴賽巴博會可實現十大目標:恢復固有國產名譽;擴張土產輸出額;探外人嗜好,改良輸出品;借鑒他國良法,改良大宗出產;誘發國民世界企業心;研究巴拿馬運河開通后商業變遷大勢和發展國際貿易的方法;按世界企業潮流,確定發展商業的程序;調查萬國物產,并與中國物產比較優劣,以求改進之方;養成國民好的商業道德,以植國際貿易之本源;聯絡美國,共圖擴張太平洋之商業權。[8]

在巴博會會場,中國駐美賽會監督處作為中華民國參加巴博會的官方機構,監督陳琪及其他工作人員和隨行人員積極開展了一系列活動,這些活動主要有:

(1)辦展。此次赴賽,一改前清主要委諸海關洋人的做法,全部由中國人自辦,監督處負責會場一切赴賽事務。中國之展品,及其陳列布置,比之晚清,不僅未有辱國,且大有改進,雖有些不足,但總體上得到中外肯定。直隸所派觀會代表屠坤華認為,“此次赴賽,超乎以前各次,可無待言。將來效果,當以此為其因。弗論此次為成功為失敗,均與國計民生,有無限之利益”。[9]荷蘭駐舊金山領事兼赴賽監督認為,“中國在會場所辦之事極為美滿,不惟較前大有進步,且得獎幾冠各國,使各國咸知中國之地位及其出產”。[10]即便在世博會場一直與中國競爭的日本人,亦認為中國比之以前,“此次與賽則大異其趣,即各館之出品其自身雖未見大進步,而其計劃及陳列等頗形闊大,使由此以進,殆未可輕視”。[11]

(2)交際。赴美之前,籌備巴拿馬賽會事務局規定,所有赴賽人員,在會場須注意禮俗,正式場合要符合“外交人員著衣守則”。因而,赴賽人員一改前清之長辮、長袍、瓜皮帽等中國人形象,一律都是西式短發、白手套、黑禮帽、下擺黑禮服,以及國產絲綢制服。監督陳琪及其夫人,參加諸多宴會,衣著舉止優雅大方,獲得外人一致贊美,認為以二人觀之,“中國君子”與“女流人物”,“與歐美上流社會無二觀”。[12]陳琪夫人參加系列社交活動,十分活躍,用流利英語演說,宣傳女權,宣示中國婦女的解放與進步,特別提及“民國婦女獲得了投票權”,其展示出了一副“中國前衛先鋒女性”的形象。中式女裝在巴博會上得到極大關注,一度在舊金山十分流行,尤其是中式絲綢套裝,“是新潮和舒適的”,并有氣質和內涵。[13]這與前清在世博會所展示的中國纏足小腳女人的形象,有著質的天壤之別。

監督處在會場開展了大量交際活動。一是赴宴,包括美國政府和巴博會官方,以及華僑中華會館之歡迎宴會,還有各國相互之間的宴請;二是宴請,包括答謝美國政府、巴博會官方,回請各國賽會監督;三是接待,包括美國副總統、巴博會官方人員、各國赴賽人員、中國駐北美外交官等到中國館參觀之人,還接待了中華游美實業團和中國留美學生千余人;四是舉行慶典,主要是中國政府館開館慶典和中國國慶慶典。在這些交際場合,監督陳琪基本會發表演講,大多宣言中美敦睦,中國之共和政體,以及中國如何勵精圖治,大力發展工商。在正式的交際場合,都會懸掛五色國旗,以凸顯中華民國。

(3)考察研究。早在征選出品時,就有人認為,在實業不振、工商苶靡的情況下,赴賽巴博會,不宜偏重于出品,只求一時之利和獲獎多寡,而應注重在會場上進行考察研究,做振興中國之長遠謀劃,“非吾國以物品爭勝之時,乃吾國以觀摩求益之日,不宜以競賽而冀目前之勝利,惟宜以考察而儲日后之人才”。[14]而實際上,監督處職員、農商部及直隸、江蘇、湖南、廣東、四川等省所派赴賽委員、調查員,在巴博會場進行了大量的考察研究,寫了詳細的報告,有的回國后還宣講參觀考察的狀況和心得。

最為典型的是直隸省。直隸共派出了10多位代表,他們都寫有詳細的參觀考察研究報告,會后編輯成《巴拿馬賽會直隸觀會叢編》,共有16冊。他們對博覽會場所展陳的先進文明成果,予以詳細介紹,表現出了極大的驚嘆和羨慕,同時,亦深深感嘆中國近代文明的落后,并產生深深的憂慮,希望中國積極學習西方,勵精圖治,以使國家富強。比如孫繼丁考察了沒有中國展品的機械館,寫了非常細致的報告,結合中國工業現狀,詳細介紹了西方展示的發達機器,警醒國人,希望為國富計,為國之生存計,奮起直追,大力提倡。略舉二例:關于水力發電機,水力是“最節儉、最清潔”之能源,“用之不盡,取之不竭,不假人工,而生力無窮”,希望國人積極制造水力發電機,利用水能,否則,“待他人起而代有之,始頓足而嘆利權之喪失,亦已晚矣。愿國民急起直追,勿待至他日,為噬臍之悔,則我國前途,庶有望焉”;關于吸水式起水機,其大大有利于公共衛生和農業灌溉,“愿我國民深自猛醒,努力提倡,為長時間之計劃,即不欲競衡歐美,亦宜為本國生存計”。[15]

考察研究時,還注重與日本進行比較,比較得最為詳盡者為《中國實業雜志》社長李文權。他作為直隸省參觀考察專員,專門從中日比較的角度寫了詳細的考察報告。在比較之中,既表達出了對日本取得近代化巨大成就的敬佩之情,又對中國發展遲緩,商業觀念、市場觀念缺乏,表示了深深憂慮,希望明晰中日之間的差距及其原因,以便中國對癥下藥,謀求改良與發展,成為如日本一樣的富強之國。略舉一例:在教育館,日本很注重宣傳其文化,以發揚本國之教育及風俗于海外為目的,制有富士山、松島公園等模型,并在會場放映幻燈,進行講解,但中國展陳教育品的觀念完全不同,極少見反映中國傳統文化,體現中國風俗和教育進步的標志性展品,很少有中國人自辦學校的出品,大多是傳教士所辦新式教育的成績品。[16]其實,在籌備時,就有人拿日本做對比來動員中國積極赴賽,認為若不積極赴賽,導致中國輸于日本,那中國海外利益就會更為日本所奪,中國國際商業地位就會更為式微,“今赴賽尚未籌備,而日人先已厚集資本來華調查,我若一味放棄,再不力求競勝,必至固有國產全因比較減色而處于失敗地位,將來我國商產不能出太平洋一步矣”。[17]

此外,農商部經全國商會聯合會選派商界名流17人,趁巴博會之機,組成中華游美實業團,既在巴博會場調查研究一周時間,又赴美國各地參觀考察兩個半月。他們都寫出了詳細的調查研究報告,以供國人研究改良發展國貨。如此專心致志、規模龐大的赴外調查研究,遠超前代,因而有時人認為,中國參與世博會進入了“入手研究時代”。[18]這不僅有益于展示中華民國之共和國國民勵精圖治、積極進取的新風貌,促使外人改變對華人的不良看法,而且益于中國實業界開闊世界視野,促使世界觀念發生變化,更注重國際交往,認識到學習西方先進的生產技術和管理方法的重要性,使得學習西方、追趕西方的使命感更為強烈。[19]

(4)維護國家尊嚴。巴博會場上的游樂區,建有“中國村”,以供商家租賃經營。某西人專門租賃一間,設置了“華埠地獄”,里面是有關中國人賭毒的蠟像展,極力丑化中國人,同時,為了嘩眾取寵,吸引游客,由真人表演中國人吸食鴉片的丑態。[20]顯然,這是在侮辱污蔑華人,引起華人“群起反對”。中華會館、華商會、華人教會,以及中國駐美使館、舊金山華文報刊、舊金山華人組織同源總會,或致函巴博會總理摩亞,或刊文發布通告,紛紛予以譴責,以示抗議,要求封閉“華埠地獄”。[21]監督陳琪亦致函摩亞,譴責“華埠地獄”極度損害巴博會聲譽,詆毀中國人民,與中國文化風馬牛不相及,完全是想象的、捏造的,令人惡心,相當低級無趣,并列舉美國的諸多陰暗面,詰問“美國政府會無動于衷嗎?”[22]最終,“華埠地獄”開場不到兩周即被巴博會官方封閉,且“死灰不能復燃,再辱國體”。[23]華人之所以對巴博會上的辱華行徑如此義憤填膺,必除之而后快,誠如時人言,是因為“國人之國家思想進步也”。[24]

我們再看看巴博會上的中國場館和展品。任何國家參加大型博覽會,在會場上布置展館、陳列展品,都會呈現出自己的“影像”,即“國家形象”。

中國館場共2萬多平方英尺。中國政府館由農商部派黃慕德、束日璐從國內帶工人赴美建造。館式主殿仿北京紫禁城太和殿而規模有所縮小,正中為大殿,左右為兩偏殿,鋪設有北京地毯,陳設有桌椅繡屏、雕玩字畫等中國傳統精致家具和珍異優美品物,并掛有大總統袁世凱、美國開國元勛華盛頓和美國總統威爾遜的畫像。偏殿之上的樓室和大殿左右之廂房為辦公室和事務員室。偏殿之外,東西各有六間勸工房,東為各省商家廉價租賃以作銷售出品之用,售品主要是瓷器、漆器、陶器、茶、景泰藍、絲繡、竹刻、雕石等,西為陳列所,將巴博會各專館未能盡列之賽品擇優展陳。勸工房外,右為中國式六角亭,左有中國式五層寶塔。正門為中國式牌樓,上書“中華民國政府館”,正門兩旁有茶社兩座,為浙粵商人集資興建。整個館殿髹以鮮紅大黃。館場四周有欄桿、圍墻,圍墻之上,有各種古色花紋圖案。館場隙地種以花草,牌樓及各殿、塔亭等處,皆布置有五色國旗。中國政府館獲得了巴博會官方認可,因其能“代表東方建筑雛形”而被授予大獎章一枚,[25]此為巴博會場上各國政府館所得的唯一最高獎項。

誠如時人所言,“政府館之建筑,以能表示其國性為主”,[26]那中國政府館呈現出了何種“國性”?從場館命名看,很明確,就是“中華民國”,但此“中華民國”有何內容內涵呢?太和殿是紫禁城最核心、最高級的建筑,是舉行皇帝加冕等重大儀式的地方,可以說是王朝中國的國家象征。袁世凱總統府駐地選在太和殿,既可表示其是國家最高掌權者,是國家之中央,又可延續王朝中國之文化權威,體現其統治的合法性和權威性。中國政府館仿太和殿,雖凸顯了“總統府”,但亦呈現出了“王朝中國”的帝制文化形象。而所布置的桌椅繡屏、雕玩字畫、茶瓷絲繡、亭塔牌樓、古案圍墻等等,以及鮮紅大黃之顏色,這些基本是傳統“文化中國”形象的象征。顯然,這樣的“中華民國”,就如時人言,“有文明古國之風”,“遙視之殆同禁地,有帝王家氣象”,[27]當是指袁世凱北京政府所代表的中國,而不是指由孫中山國民黨和辛亥革命所締造的中華民國,缺乏民主、共和及三民主義、辛亥革命等的表述與內涵,因而革命者馮自由批評中國政府館仿太和殿建筑及懸掛袁世凱畫像,體現了“中國人尊敬君上之心”,非真共和之表示,[28]即便外人亦認為“以政府館觀之,中華美術家之亡久矣。吾懼其新共和國亦與之偕亡也”。[29]

巴博會共有美術、機械、礦業、交通、農業、食品、教育、文藝、制造、工藝、園藝、牲畜等12個專館,專門分類陳列來自31個參展國的展品。中國展品主要展陳于美術、礦業、交通、農業、食品、教育、文藝、工藝等8個專館,而機械、制造、園藝和牲畜4個專館沒有中國展品。各專館之中國展品狀況如下表1。

表1 巴博會各專館之中國展品概況

續表

整體上看,中國展品雖數量眾多,但基本是展現農業文明的農業品、手工藝品、傳統美術品和教育品,而最能展現一國之實力、體現時代之進步的工業品卻極少而簡陋,甚至作為近代工業翹楚的機械制造類展品完全缺失。時人就言,中國展品“具有歷史上氣味,令人一見即可知為東方文明之代表”,[30]“所有精華,皆在美術、教育、工藝三館,工藝館絲器瓷器最多,然皆無顯然之進步”。[31]這說明辛亥革命之后,中國雖具有了“中華民國”之近代國家名號,但從國家實力而言,與晚清時期并無二致,仍然是一個傳統農業文明國家。不過,比之晚清,已經有了維護“國”之形象的觀念自覺。在征集出品時,就有人從維護國家尊嚴,展現國家形象,開拓國家利權的角度,明確指出,圖龍者、神像者、煙槍刑具等與封建專制王朝及其文化密切相關的丑陋之物,不可赴賽,以免“彰國恥”,而能凸顯“中華民國”形象,發揚中國傳統文化,體現中國之進步的物品,應大力征集,積極與賽,以“增吾國之榮光”,比如圖五色旗者、古玩字畫等國粹、絲綢瓷器茶品等能圖利者,并對這些物品如何赴賽提出了許多建議。[32]實際征集中,明確規定以“表彰文化、比較政績、啟發生產、改良社會”和“擴張銷路,并圖永久之利益”為宗旨。[33]所有出品,未有與近代文化格格不入、損害“國格”物品,并開始有向近代農業品、工業品、教育品、美術品等邁進的跡象。即便是傳統農業文明的物品,其質量與裝飾陳列,亦有進步,可視為“東方文明之代表”。

綜而觀之,袁氏中華民國赴賽巴博會的態度和活動,基本反映出了當時中國所具有的一種以近代西方為目標和標準,積極進取,勵精圖治,并努力維護國家尊嚴的精神風貌,包括:一是強烈的民族、國家憂患意識,及由之而來的強烈的競爭精神和發展觀念。面對“漏卮日鉅,生計日難”的嚴峻形勢,有“亡國滅種”之駭,希冀乘赴賽巴博會之機,奮勇直前,積極參與世界商業競爭,拓展商權,挽回利權。通過大量的觀摩、比較、研究,明了中西發展的差距和原因,既積極學習西方,又正視自己的優缺點,臥薪嘗膽,埋頭苦干,急謀改良、發展,夯實國基,最終實現國富民強。二是強烈的維護民族國家之尊嚴的意識。不僅能積極主動與有損中國之國家尊嚴的行徑做堅決斗爭,維護國格,而且自覺、積極按近代外交和交際禮儀開展活動,既呈現中國傳統文化經典,又展現向西方學習、靠攏的趨新風貌。同時,自覺征集、展陳彰顯國家文明形象的物品,避免損及“國格”,館場布置也極力凸顯中國“文明古國之風”,維護國家良好形象。不過,囿于國家實力之不濟,袁氏中華民國在巴博會上所呈現出的整體形象,雖有趨新進步,但仍然是一副傳統農業國家形象,與晚清中國并無二致,而且,受政治現實之影響,并未呈現出辛亥革命所造就的民主共和,而是體現出帝王氣象,沿襲的是君主立憲之一脈。

二 “國”之相關詞語所反映的“中華民國”之“國家觀念”

圍繞赴賽巴博會,時人發表了大量言論,并留下了一些文獻資料,里面有不少“國”及與“國家”相關的詞語,這些詞語當是時之“國家觀念”的反映。筆者據目力所及的中文文獻,把這些詞語匯集成如下表2,并進行量化分析,以期窺見時之“國家觀念”的大致狀況。

表2 中國赴賽巴博會言論及所留文獻中的“國”之相關詞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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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2所列“國”之相關詞語共有278個,這些詞語大體上可以分為4類。按這4類,以及它們的數量分布狀況,列為表3。

表3 中國赴賽巴博會言論及所留文獻中“國”之相關詞語的種類與數量分布

續表

第一類是有關中國國家稱呼和國家形象標志的詞語,共有124個。大體上,通過赴賽巴博會所反映出的時人對自己國家的稱呼,基本有三種。一是稱之為“中國”。這當是較為中性的稱呼,就如當今所稱“中國”一樣。從晚清到民國,直至今日,“中國”一詞,就是對中國這個“國家”的泛稱,雖然與古稱“中國”有了區別,含有了“國家”觀念,但很大程度上只是反映了國人對自己國家身份的認同感和歸屬感,是國人對自己國家的一種標號式的統稱,并無特殊政治義涵,只是在不同時境,可以對應指稱大清國、中華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所以,時人稱呼“中國”,而不是“中華民國”,雖然不能判定此“中國”肯定不是指“中華民國”,但基本可以說明時人的國家觀念沒有凸顯辛亥革命所造就的“中華民國”,“中國”之國家觀要強于“中華民國”觀念。

二是稱之為“中華民國”,或“民國”。這當是對辛亥革命之后的“新中國”即新造民國最直接的稱呼,說明中華民國成立,使得中國有了具體的近代國家之載體,中國人開始對自己的國家有了明確的指稱,這相對于晚清,是一大進步。這兩個詞一共有33個,雖然不及“中華”一詞多,但也不少,反映了“中華民國”,至少從國號上,開始深入人心,為社會上一部分人所接受,即便是立憲派人士也有稱呼中國為“中華民國”的。

三是稱之為“中華”。這一稱呼最多,達到42個,超過“中華民國”“民國”二詞的總和達9個之多。為何以“中華”稱呼中國?根據“中華”一詞所在的語境,有的明顯是指“中華民國”,如“亞東新國如中華”,“新中華開國伊始”。孫中山等革命黨人所要建立的新國家,從最初定名為“中華共和國”,到最終確定為“中華民國”,都冠以“中華”一詞,把“中華”與“共和國”或“民國”連在一起,使得新建國家具有了中國特性的同時,也顯然賦予了“中華”一詞以國家義涵。此外,梁啟超等人大力宣傳近代民族思想,提出并鼓吹“中華民族”之概念,孫中山等人在“排滿革命”成功后,亦力主五族共和,倡導“中華民族”之共同體,把“中華”一詞與“民族”相連,使得建構的民族共同體具有了中國特性的同時,也明顯賦予了“中華”一詞以民族義涵。這樣,“中華”一詞就具有了近代民族國家的義涵,某種程度上也就具有了與“中國”一樣的意義,可以用來泛稱中國這個國家。但此詞更傾重于文化意義,較少政治色彩,誠如章太炎所言,“建華名以為國,而種族之義亦在”,“中華之名詞,不僅非一地域之國名,亦且非一血統之種名,乃為一文化之族名”,“華之所以為華,以文化言,可決知也”。[34]顯然,以“中華”稱呼自己的國家,是在沿襲中國的文化傳統,具有傳統文化根基。

時人以“中華”指稱“中國”或“民國”,而不是直接稱呼“民國”,說明清王朝被推翻之后,雖然建立了“中華民國”,使得中國具有了第一個近代國家載體,但“中華民國”并未成為社會的普遍共識,仍然有不少人,乃至大部分人要么不知“中華民國”,要么不愿認同“中華民國”,要么不清楚“中華民國”之內涵,就以國家認同較為模糊的“中華”稱呼清王朝被推翻之后的“新中國”,從中國傳統文化中認知新國家。這反映了中華民國之核心內涵,比如民主、共和,并未深入人心,而為人們普遍接受,亦進一步說明,比之晚清,民初社會具有了較為明確的近代國家觀念,但這種觀念并沒有因辛亥革命及中華民國的建立,而變得較為豐實,很大程度上還只是停留在國號層面,而對近代國家之真義,仍是模糊的。不過,還是有人把“中華”與“民主”相聯系,從國名上直接點出了中華民國之內涵,稱呼中國為“中華民主國”,這說明資產階級民主共和革命對人們的國家觀念還是有深層次影響的,但“中華民主國”一詞,僅有1個,又說明這個影響,就社會整體而言,比較有限,很大程度上只限于少數個體。

到近代,國旗、國慶、國歌,和國號一樣,既承載有國家之內涵,又是國家的象征,體現了人們的國家觀念。在如巴博會這樣的國際場合,國旗就是國家的標志,更容易產生宣傳效果。巴博會上,時人表達出了國旗、國慶、國歌意識,說明已經有了近代國家觀念。巴博會上所宣揚的國旗是五色旗,此乃中華民國第一面國旗。五色旗,雖然有五族共和之義,強調中華民族大一統,但它原為北洋海軍將領旗,與袁世凱北洋派系頗有關系,同時也與晚清之立憲派倡導的“五族大同”、蒙古族的“五色四藩”文化觀頗有淵源,而與“辛亥革命”及“中華民國”聯系不深。孫中山反對以五色旗為國旗。巴博會中國館原定在“雙十節”舉行中華民國國慶慶典,卻因駐美公使行程不便而改日舉行,使得慶典喪失了“雙十”之意味?!半p十節”“國慶”,乃民國之神圣大典,卻因一公使而改變,可見其在國民心中并不神圣,反映了時人并不重視“中華民國”及“辛亥革命”。

近代國家與政府密不可分,政府作為國家權力機關,是國家載體的具體組織形式。清末近代國家觀念開始泛起之時,近代政府觀念亦隨之而起。中華民國與南京臨時政府的成立,使得近代國家與近代政府都變成了現實??芍箅S著南京臨時政府的消亡,雖然中華民國一直存在,但代表中華民國的政府卻發生了變化。赴賽巴博會時,時人所表達的“政府”一詞,有46個之多,遠多于表達新造民國的“民國”與“中華民國”之詞語33個。參賽巴博會是國家行為,中國場館是國家館,代表著“中華民國”,理應稱之為“中華民國館”,可官方卻把中國場館命名為“中華民國政府館”。而且,無論是官方,還是社會,沒有稱呼“中華民國館”的,亦極少稱呼“中國館”的,基本是稱之為“政府館”,一共有38個,其中,與“中華民國”合組在一起的,只有3個,而與“中國”或“中華”合組的卻有25個,沒有與國家稱號合組,單純稱之為“政府館”的有10個。這說明時人之“政府”觀要遠盛于“中華民國”國家觀,時人更注重文化與區域意義上的“中華”和“中國”。時人所指“政府”,毫無疑義,當是指袁世凱“北京政府”,其是代表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實即“中華民國政府”,這個“中華民國”,與南方革命陣營關系不大。

第二類是體現中華民國之內涵、性質的詞語,共有31個。從觀念精神與政權組織形式來講,最能體現中華民國的國家性質與內涵的,就是自由、民主、平等、共和、憲政等。時人在赴賽巴博會中,十分強調“共和”,表達出的“共和”一詞,共有23個。據其語境,這23個“共和”中,直接反映共和精神與理想的,只有3個,即“美國人有一種理想,以為國家已達政治上之共和,宜進求經濟上之共和”,“世界文明之進化,共和立國之根基,以教育與交通為第一要著”,所指并非中國,而是歐美國家;11個意指共和國家,其中4個僅指中國(有1個是借美國人之口說出),4個僅指美國,3個指中美兩國;3個意指共和革命,即辛亥革命;4個指共和政體,其中3個指中美兩國,1個僅指中國;1個指中美兩國之共和政治;另1個“以增進我共和之幸?!保赡苁侵钢袊埠蛧一驀?。共有9個僅與中國相關,而其他14個都與美國相關。另外,還有3個“國體”詞語,據其所處語境,即“國體新更,國基未固”,“適值國體初更,未遑籌辦”,“誠以國體既同,故交誼自厚”,當明確是指中國的國家性質,前兩個對國家性質為何表達得比較模糊,而后一個就明確是指和美國一樣的“共和國”或“共和政體”。

如上狀況,基本可以說明:一是時人的“共和”表述,受到了美國這個“共和國”的影響。中國赴賽巴博會,一大考量就是敦睦中美邦誼,中美共圖亞太商業權益,因而注重宣傳中美友好,從中美同屬“共和國”,有著相同的“共和政體”著手,與美國拉近關系,尋求中美親近。二是時人表達的“共和”觀念,主要是限于共和國家、共和政體、共和政治等表象層面,而極少涉及較為深層次的共和精神,缺乏對共和精神的認知和表述,尤其是沒有從精神內涵層面表述中華民國之“共和”。這說明到民初,人們已經從國家和政體層面認知到了“共和”,而美國作為共和國,其對中國的親善,及邀請中國參加巴博會,又進一步加深了這一認知,使得人們的國家觀念伸入到了“共和”這一內核。但同時,如晚清一樣,因缺乏近代國家共和思想的啟蒙,人們難以認知到共和的真義,缺乏共和精神,使得“共和”觀和“國家”觀一樣,顯得較為空洞。

正因為此,時人表達出的民主憲政、自有平等等觀念十分淡薄,乃至完全缺失,說出的相關詞語僅僅3個,即“民憲”“民憲政體”“民主國”各1個。可見時人對“中華民國”之內涵精神的認知和接受程度相當低,對近代民主國家之真義的認知十分缺乏。

第三類是表達國家之內容、發展的詞語,共有102個。這些詞語,大致又可分為三類。一是與中華民國之人相關的詞語,即“國民”“國人”。此類詞語在整個“國”之詞語中是最多的,共有61個。同時,這一類詞語,以及表達國之稱號的詞語,有不少還會在前強調以“我”或“吾”,如,我(吾)國民(國人、民國、國旗、國歌、中華、政府)。這基本可以說明時人表達出了較強的對自己國家身份的認同感和歸屬感,很關注自己在國家中的主體地位,有著較強的自我意識和國家主人翁意識。同時,“國民”身份,既是權利,亦是責任,社會民眾變成“國民”,反映了民初民眾的社會權利和社會責任意識大大增強。這當是清末民初社會解放,個人追求權利的體現和結果。

二是體現國家生存、發展之基礎和狀態的詞語。此類詞語共38個,包括“國基”“國本”“立國”“國力”“國計民生”“國民經濟”“國產”“國富”“國貨”“國幣”“國度”“國事”“國情”等,涉及面比較廣,主要集中于經濟領域。這些詞語說明民初社會比較注重以物質經濟為主的立國之本,強調振興國貨,發展工商實業,以壯大國力,夯實國基。民初社會“國民”意識增強后,更強調追求國家的發展和進步。

三是與“國權”相關的詞語。此類詞語很少,僅有4個,即“國權”3個,“主權”1個。此類詞之所以很少,原因可能有三:首先,赴賽巴博會是在中美友好氛圍之中進行的,而且會場上,雖然發生了“華埠地獄”事件,但整體上比較尊重中國;其次,中國赴賽巴博會的主旨在于敦睦邦交、振興商務、發達貿易,專注于工商貿易事務及聯絡友誼;最后,如前文所析,民初國人較為注重社會發展,培植國基,而在對外層面的維護國權,關注不多。

第四類是表達國之尊嚴及對國家之情感的詞語,共有21個。這類詞語中,“國體”“國光”兩詞最多,共11個,它們義涵相近,都是指國家之體面,與國家尊嚴相關。國人關注“國體”“國光”,很大程度上不是因為在會場上遭到了羞辱,而是出于一種自覺,不僅自覺地不征集、展陳有損國家尊嚴的出品,而且希望通過積極赴賽,包括征集徒增國光的出品,好的展陳布置,以及會場調查研究和交際活動,展現良好國家形象。尤其是積極宣傳共和政體,拉近中國與歐美之間的距離,積極拓展商務,與美國共圖太平洋商權,以振興國運,樹立國威。對海外華僑而言,還要有“祖國”意識,維護祖國形象,歸餉祖國。

總體而言,與晚清參加國際博覽會相比較,此次赴賽巴博會,民初社會在短短的三四年間表達出了更多的“國”之相關詞語,說明時人已有更多、更明確的國家觀念。這些詞語中,第一類有關國家稱呼和國家象征的,是最多的,次多的是第三類有關國家內容和發展的詞語,二者相當,共226個,占了81%以上,而反映國家之內涵性質的僅占約11%,反映國家尊嚴,表達愛國情感的僅占約8%,這二者共52個,僅占約19%。這可以反映出民初的國家觀念,第一,開始有了明確指稱,即國號“中華民國”,且開始與近代政府觀念相連,而晚清時期的國家觀念卻較為模糊,并未與“清朝”合一,更多的是一種基于民族主義情感的“共同體”意識。[35]只是“中華民國”雖然指代“中國”,但并未深入人心,為社會所普遍認同、接受,故時人稱呼自己的國家,較為多樣化,除“中華民國”之外,還有較中性的“中國”和傾重于傳統文化的“中華”。同時,因民初特有的政治格局,北方中央政府所號稱的“中華民國”,并非南方革命黨人和立憲派所開創的“中華民國”。清朝滅亡,民國建立,人們近代國家觀念愈發明確,但同時也開始多樣化,出現新舊之分,南北之別。

第二,比之晚清國家觀念,在認知國家之內涵內容上,向前有所推進,一是伸入到了“共和”,涉及了國家性質,但只是限于認知共和國家、共和政體等表象,而沒有深入共和精神,這使得其和晚清一樣,又顯得較為空洞;二是與國家之生存發展密切相關的“國民”觀、“國貨”觀大大增強,更加注重社會國民意識,謀求社會經濟發展,振興國家。從清末到民初,當國家認同還沒有完全定型時,國家凝聚力還沒擰成一股時,社會上一直存在一股勸興實業、振興工商、急謀發展的思潮,而且,隨著國民意識的增強,這個思潮愈來愈強烈。國貨運動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產生的。

第三,比之晚清,更傾向于理性。雖然巴博會場上發生了辱華的“華埠地獄”事件,但時人并未表達出強烈的因辱國、國恥等而導致的民族主義愛國情感,其之國家觀念較少對外或受外界刺激,不注重通過抗爭來維護國權,而是強調發揚國光,維護國體,注重發揮國民意識,行使“國民”之權利,履行“國民”之責任,積極行動,包括謀求改良發展,培植“國基”,壯大“國力”,敦睦國際友誼,拓展海外貿易,來維護國格國權,樹立國家尊嚴。國貨運動就是如此國家觀念的表達方式。到了民初,很大程度上,主張對抗西方,開展商戰,堵塞漏卮,挽回利權,并不是為了宣傳和強化對外的民族主義,而是為了增強提倡國貨,追求發展的凝聚力,是為了動員人們更積極投身于改良和發展,以振興民族國家。

結語

巴博會是新造民國參加的第一個大型國際性活動。中國赴賽巴博會,雖號以“中華民國”,并極力宣傳“共和”,而實際上所呈現出的國家形象,卻仍有承襲晚清之一面。從展品及展館來看,中國在巴博會上所呈現的是一副傳統的農業中國和文化中國的形象,這是國家實力使然。辛亥革命雖然推翻了清王朝,但隨之締造的中華民國,難以一時改變國弱之勢,仍然是農業國家,在世界博覽會這一國家實力展示場上,只能延續前清中國的國家形象。

不過,比之晚清,赴賽巴博會中的中國,仍有很大進步。首先,已經具有了近代國家形象,尤其是具有了“中華民國”這一近代國家載體,以及“共和政體”,而不是晚清的“王朝中國”形象,基本剔除了龍旗、長辮子等與封建王朝緊密相連的東西。其次,具有了樹立、維護近代國家形象的自覺,不僅自覺按“近代”之無形標準,剔除有損國家形象的出品,而且積極主動赴賽,乘赴賽之機,參與世界商業競爭,挽回商利,拓展商權,積極開展交際活動,敦睦邦交,通過諸多言行,自覺樹立積極進取,符合西方標準的國家形象。最后,具有更強的追求發展的愿望,中央和地方,都積極赴賽,既積極出品,又積極派員赴會場進行考察、研究,甚至組團赴全美考察實業,尋求改良、發展之方。

辛亥革命后的新造民國,赴賽巴博會,是由代表中國即中華民國的袁世凱北京政府所主持,所呈現出的“中華民國”卻與革命所造之“中華民國”關聯并不緊密,而是與晚清中國有著割舍不斷的聯系。一方面,具體主事者,包括赴美考察之人士,基本是立憲派人士;另一方面,出于與美敦睦邦交之需,雖然標以“共和”,但并無“共和”之實,不僅在巴博會場上缺乏凸顯“中華民國”的標志,完全缺失有關辛亥革命的展品和布置,布置較多的就是五色旗,而此旗并無多少富有革命意義的民主、共和之義涵,甚至中華民國之國慶“雙十節”都未引起足夠重視,而且,時人所表達出的“國家”觀,亦乏“中華民國”觀,更多的是“中華”“中國”之觀念,此觀念更富文化意義,以及與袁世凱北京政府合一的“政府”觀??梢哉f,雖然民初標以“中華民國”,但社會上的“國家”觀念卻較為多樣、多歧。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締造了中華民國這一嶄新的國家,雖國號為“中華民國”,但隨之的政府層面的國家機器之運轉,以及與之相連的社會觀念層面,卻繼續承襲晚清,沿立憲脈絡演化,而與“中華民國”及肇建民國的辛亥革命一脈關系疏離,漸行漸遠。從這個角度,在孫中山等革命黨人看來,要繼續革命,“再造民國”,就是一種當然。


[1]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近現代博覽會通史”(13&ZD096)及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項目“中國藝術博覽會的歷史、形態及建構問題研究”(17BF103)階段性成果。

[2]洪振強,華中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

[3]主要成果有:梁碧瑩《民初中國實業界赴美的一次經濟活動——中國與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博覽會》(《近代史研究》1998年第1期)、馬敏《有關中國與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博覽會的幾點補充》(《近代史研究》1999年第4期)、謝輝與林芳合著《陳琪與近代中國博覽會事業》(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9)之第五章、羅靖《中國的世博會歷程》(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之第六章、吳偉《中國參加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博覽會之研究》(碩士學位論文,華中師范大學,2012)、蘇珊(Suan R.Fernsebner)《物質現代性:中國參與世界博覽會(1876~1955)》(Material Modernities:China's Participation in World's Fairs and Expositions,1876-1955,博士學位論文,加州大學圣迭戈分校,2002)、胡斌《何以代表“中國”——中國在世博會上的展示與國家形象的呈現》(博士學位論文,中國藝術研究院,2010)。

[4]陳琪主編《中國參與巴拿馬太平洋博覽會記實》,1916,第34~35頁。

[5]梁碧瑩:《民初中國實業界赴美的一次經濟活動——中國與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博覽會》,《近代史研究》1998年第1期。

[6]陳琪主編《中國參與巴拿馬太平洋博覽會記實》,第268頁。

[7]《巴拿馬賽會事務局開局工商總長劉揆一演說詞》,《大公報》1913年7月7、8日。

[8]陳琪主編《中國參與巴拿馬太平洋博覽會記實》,第19~20頁;高勞:《對于籌備巴拿馬賽會之意見》,《東方雜志》第10卷第1號,1913年7月。

[9]屠坤華:《萬國博覽會游記》,上海商務印書館,1916,第221頁。

[10]陳琪主編《中國參與巴拿馬太平洋博覽會記實》,第216頁。

[11]陳琪主編《中國參與巴拿馬太平洋博覽會記實》,第270頁。

[12]陳琪主編《中國參與巴拿馬太平洋博覽會記實》,第216頁

[13]蘇珊:《一個預置的紫禁城?——記1915年中華民國參加巴拿馬太平洋世博會》(肖笛譯,胡斌校),《美術館》2008年第2期。

[14]高勞:《對于籌備巴拿馬賽會之意見》,《東方雜志》第10卷第1號,1913年7月。

[15]孫繼?。骸稒C械館調查記》(下),《巴拿馬賽會直隸觀會叢編》第10冊,直隸實業廳,1921年鉛印本,第26、29~30頁。

[16]李文權:《調查報告》(二),《巴拿馬賽會直隸觀會叢編》第7冊,第6、11頁。

[17]陳琪主編《中國參與巴拿馬太平洋博覽會記實》,第17頁。

[18]李宣龔編《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博覽會要覽》,第218頁。

[19]梁碧瑩:《民初中國實業界赴美的一次經濟活動——中國與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博覽會》,《近代史研究》1998年第1期。

[20]《我僑胞見何以雪恥也》,《少年中國》1915年3月19日。

[21]《紀博覽會中之華地獄》,《申報》1915年4月23日。

[22]蘇珊:《一個預置的紫禁城?——記1915年中華民國參加巴拿馬太平洋世博會》(肖笛譯,胡斌校),《美術館》2008年第2期。

[23]《華地獄已禁復開說》,《申報》1915年4月29日。

[24]屠坤華:《萬國博覽會游記》,第193頁。

[25]陳琪主編《中國參與巴拿馬太平洋博覽會記實》,第104頁。

[26]嚴智怡:《預會志略》(下),《巴拿馬賽會直隸觀會叢編》第2冊,第24頁。

[27]屠坤華:《萬國博覽會游記》,第160頁。

[28]馮自由編著《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大賽會游記》,美國舊金山少年中國報館,1915,第117頁。

[29]屠坤華:《萬國博覽會游記》,第222頁。

[30]嚴智怡:《預會志略》(上),《巴拿馬賽會直隸觀會叢編》第1冊,第42頁。

[31]樂嘉藻:《大會參觀日記》(下),《巴拿馬賽會直隸觀會叢編》第5冊,第37頁。

[32]楊錦森:《為巴拿馬博覽會敬告國人》,《民國經世文編》(實業),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497冊,臺北,文海出版社,1970,第4579~4591頁。

[33]李宣龔編《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博覽會要覽》,第208、210頁。

[34]章太炎:《中華民國解》,《民報》第15期,1907年7月5日。

[35]洪振強:《國際博覽會與晚清中國“國家”之形塑》,《歷史研究》201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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