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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一 問題與思路

自秦漢以迄明清的中國傳統財政長期存在或隱或顯的二元財政格局,即在以計司為代表的國家公財政之外,還存在為滿足宮廷、政治等多重需要,由君主(或內廷)直接掌控的帝室財政,后者的直接體現是以內庫為核心的財政運作體制的長期存在。內庫作為天子別藏,一方面,與計司外庫之間存在財賦分配上的博弈關系,因此內庫的規模與調整勢必關涉國家財政的運作;另一方面,在家國一體的制度環境下,內庫作為君主集權的財政杠桿,其職能上的亦公亦私往往超出御用范疇,成為國家財政的一端。[1]因此,研究內庫制度,既可以了解傳統財政的公私體制與動向,亦可以透過該視角,理解王朝貢賦體制下不同利益劃分對國家社會經濟的影響。

在中國財政發展史上,明代是一個重要變革時期。與以西方發展經驗為理論的明代唱衰論和“停滯論”不同,早在20世紀50年代,錢穆先生關注了明代體制的進步一面,并將該階段視為現代中國的開端[2],這種轉變在財政領域的表現尤為明顯。眾所周知,自唐宋變革以來,傳統國家財政經歷了一場由實物主導型向貨幣主導型的轉變歷程,該轉變完成時間就在明代。對此,梁方仲先生曾將16世紀“一條鞭法”的田賦銀納化視作對兩三千年來實物田賦制度的打破和現代田賦制度的開始。[3]萬明則以白銀化為視角,將16世紀出現的明代財政從實物向貨幣的全面轉型視為現代貨幣財政的開端。[4]值得注意的是,明代的這場財政轉型較以往時期更為劇烈,正如明清財政史學者所指出的,明初所構建的是一種反市場的,以實物和徭役為特色的洪武型財政體制,其貨幣成分幾乎消失,是對唐宋變革以來貨幣化財政制度的一種否定。[5]針對明初體制的逆轉問題,學術界又先后提出了明初“斷裂說”“倒退論”“北制優勢說”“獨立歷史單元”等觀點。[6]故明代的財政變革是一場唐宋變革成果局部逆轉背景下的傳統實物體制向現代貨幣體制的跨越性變革。作為這場巨變的重要內容,國家庫藏結構及其形態的變遷是學術界長期關注的課題之一。

內庫作為傳統財政的存儲、調度機構,具有濃厚的宮廷與集權色彩。學界以往研究揭示,明初成立的內庫在性質上亦公亦私,是以負責國家公共事務為主、皇室收支為輔的機構。[7]從明代京師庫藏的置建序列來看,經歷了先內庫后外庫,由單一到多元的逐步變遷過程。

內庫(洪武二年置,1369)——戶部太倉銀庫(正統七年置,1442)——兵部太常寺常盈庫(成化四年置,1468)——南京戶部銀庫(弘治八年置,1495)——工部節慎庫(嘉靖八年置,1529)——南京節慎庫(嘉靖十二年置,1533)

以正統七年京師太倉銀庫的置建為界,明代京師的庫藏體系截然兩分。前期內庫作為京師倉儲以外的單一庫藏系統長期存在,故對于明初財政體制的中時段考察,內庫無疑是一個重要課題。明代中后期雖然國家財政體系出現重構,但內庫在國家財政運作中仍居于重要地位。天啟元年(1621)戶部專理新餉郎中楊嗣昌在《恭承召問疏》中指出:“蓋在官者,莫多于內庫,則議減者,莫先于內庫。”[8]黃宗羲《明夷待訪錄》亦云:“天下之財賦,先內庫而后太倉。”[9]根據迄今存留的我國古代唯一一部國家財政總冊《萬歷會計錄》記載,晚明內府的常項收入約占中央財政的五分之二。[10]故就明代內庫的長期財政地位而言,如果缺乏對內庫財政問題的考察,就不足以厘清明代財政的全貌。

內庫層面的明代宮廷財政 21世紀以來隨著“故宮學”的構建與興起,明清宮廷財政研究日益成為經濟史研究的重要課題。但較之系統保存的清代內府檔案文獻,明代宮廷財政史料因年代久遠和明清易代等,存在零散、缺漏等諸多問題。加之明代公私財政在支出環節長期混淆不清,因此從短期研究而言,難以達到對明代宮廷財政的完整把握。因此,作為前期的探索性考察,宮廷庫藏無疑是一個重要切入點。一方面,內庫作為宮廷財物的主要存儲、調度機構,其收支盈縮直接折射出宮廷財政的規模與變動;另一方面,現存明代官方政書和時人奏疏保存了大量內庫進納和庫儲數據,其原因是明代宮廷除皇莊、皇店以外,始終未能確立獨立的財源,戶、工等外廷承擔了內庫主要財物的派征、劃撥之責,劉利平將該模式稱為“財源合一”型。[11]因此,從目前掌握的資料來看,以內庫為視角審視明代宮廷財政具有可行性。

內庫視角下的明代財政轉型 財政轉型意味著新舊兩種體制的交替,明代中葉以來隨著國家財政運作形態白銀化的展開,置建于明初實物財政體制下的內庫運作形態出現局部調整。20世紀70年代,全漢昇、李龍華在梳理明代中后期太倉銀庫收入時的一則結論值得注意,指出:明中后期太倉銀庫歲入,除明末加派之外,主要源自既有稅目的折銀。[12]換言之,戶部財政的形成途徑主要是以折銀方式對原有財源的重新分割,而非突破舊有賦稅格局的額外加征。近年來聚焦于太倉庫、節慎庫的研究發現,明代中后期戶、工等外部財政的形成與發展,與內庫的實物以及錢鈔折銀存在一定關聯。[13]

長期以來,學術界對于明代內庫在財政轉型中的定位存在兩種觀點,一是將內庫視為明代財政白銀化程度的較高領域,如萬明、徐英凱在對《萬歷會計錄》的數據梳理后得出:萬歷初年內府供用的貨幣化比例已達78.51%,在財政支出結構中,其程度僅次于邊鎮糧餉,遠高于同期全國財政支出的平均貨幣化比例(49.41%)。[14]另一種是將內府置于國家財政轉型的對立面,黃仁宇、趙中男先后從內府實物折銀對宮廷既得利益集團的損害,分析了后期內庫物料的改折困境問題。[15]事實上,二者并非矛盾,前者體現了明代財政貨幣化轉型的總體趨勢,后者則揭示了傳統政治環境下財政轉型的局限問題。故從長時段的新舊財政體制的交替來看,內庫為我們進一步理解明代財政轉型的路徑、步驟以及特征等問題,提供了一個清晰視角。

內庫與明代社會經濟 財政社會學將財政問題視為社會、經濟問題的根源,熊彼特指出:“在一個國家的歷史中,財政史是最為基本的。為了滿足國家需要對經濟進行的抽取及其使用的結果對國家的命運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在這些歷史時期,由財政需要和國家政策產生的對經濟發展、所有的生活方式及文化的所有方面直接影響實際上可以解釋各種事件的一切主要特征。對大多數歷史時期,他都提供了這樣的強大的解釋力……”[16]近幾十年來隨著社會史學的繁興,學術界對明代制度史的研究傾向于展現一種“官民互視”“活”的歷史,在考察制度內部結構與變遷的同時,更加關注制度與社會、制度與經濟之間的聯系。

內庫作為明代基層賦稅的征解末端,其收貯規模、結構、形態以及入庫體制的調整,與基層賦役、社會、經濟的變遷存在部分關聯。近年來,對白糧、官布、上供物料等內庫財物的專題研究揭示,內府財物在入庫環節的勒索行為是導致基層徭役之困的重要因素之一。[17]吳滔、佐藤仁史在對明清江南地域社會變遷考察中,注意到貢賦系統下明代內庫改折官布與江南“專業市鎮”的形成關系。[18]諸如此類,無不揭示了明代內庫運作機制與社會、經濟問題之間的聯系。基于此,本書對明代內庫的研究,力圖突破“就庫論庫”的研究局限,嘗試對內庫制度影響下的部分基層賦役問題做分析探討。

基于上述思考與研究理路,本書擬從以下幾個方面展開論述:一是通過對明代內庫建置沿革、監管體制和常態下收支結構等規制問題的梳理,考察內庫運作機制和前期實物體制下的職能與地位問題;二是以明代中后期內庫的結構、形態變遷為視角,考察明代財政轉型的路徑、步驟以及特征等問題,并進一步探討轉型背景下的明代財政體制的重構,以及宮府財政機構圍繞其中財權、財力、事權、責任之間的互動博弈關系;三是通過對基層上供負擔以及部分社會問題的地域考察,探討明代內府財政體制對基層社會經濟變遷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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