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出逃
- 文成文學(2020卷)
- 雷克丑 周玉潭主編
- 24686字
- 2021-04-25 17:36:23
張嘉麗
一
凌霄帶著孩子風塵仆仆地回到小沙村時已是傍晚,望著籠罩在晚霞中的家時,她膽怯地停下腳步。她想,見了他們,我該怎么解釋呢?解釋我死而復生?當年我從這里狼狽逃走的時候,沒打算回來,然而僅隔了六年我就回來了,比逃走時還要狼狽的是,還帶回了三個年幼的孩子。
正當她左右為難的時候,她的身體重心前傾,那重量幾乎要將她拽倒。是安和閃緊緊地拉著她的衣服,因長時間趕路,兩個孩子都滿臉塵土。此時,閃瞪著一雙大眼睛怯怯地對她說:“媽,我餓。”說著嘴巴一癟,眼睛流了下來。淚水劃過臉頰,在那滿是塵土的臉上留下兩道痕跡。安倒沒哭,只是望著她,緊咬著嘴唇不說話。
看著又累又餓的孩子,凌霄很難過,眼淚也在眼眶里閃爍。他們的父親死了,她因養(yǎng)不活他們迫不得已才回來。路上,盡管她將食物都分給了他們,她知道他們沒吃飽。她將懷里的小女兒放下,摟著他們說:“媽知道,馬上就到家了,到家就有吃的了。”她知道饑餓的滋味,此時,她也餓得非常虛弱。
安慰完孩子,她疲憊地站起來,竟有些頭暈目眩。她擔心自己倒下去,緩了一會兒后,才牽著他們的手向那個被晚霞籠罩著的房子走去。快到門口的時候,一層悲哀涌上來,隨即她的腳步變得沉重起來。這道門,無論跨進跨出,都讓她覺得悲哀。先前她還有借口逃避,如今已別無選擇。
推門的時候,她的手似有千斤重。沒想到門輕輕一推就開了。院子里沒有人,她帶著孩子往里走,正當她想著一會兒該向他們?nèi)绾伍_口時,一位身材微胖的女人從房間里走出來,看到她,那女人“媽呀”叫了一聲轉身就跑,手里的籃子也掉在了地上。凌霄和孩子被她嚇了一跳。
一會兒,一個瘦弱的男人從房間里出來,看到她,男人也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凌霄往前走了走,苦澀地沖那男人說:“爸,我回來了。”
男人后退了一步,驚恐地看著她說:“你是人是鬼?”
凌霄為當初自己做的孽感到羞愧,紅著臉說:“爸,我沒死,也沒跳河,那年我只是想要逃走,把鞋子脫在河邊騙了大家。”
她的話剛落音,男人突然吼起來:“你為什么要這么做?”當年得知小女兒跳河后,他們瘋了一樣在河里找她,可是,除了岸邊的那雙鞋,什么也沒找到。當時,他比誰都傷心,那是他一直在心底疼愛的小女兒,只有他知道自己為什么那么疼她。雖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但幾年過去了,他們都以為她死了。得知她沒死,他的驚訝大于驚喜,尤其在得知她演戲騙人后,他無法不憤怒。
看著怒氣沖沖的父親,凌霄更為過去所做的事感到愧疚,可還是說:“就算所有的人不知道原因,您知道,因為她給我找了一個好人家。”這句話半是諷刺,半是挖苦,也說到他的痛處,他頓時無語,隨之黯然起來。他的身材本來就十分矮小,此時似乎又矮了一截。當年他原本可以為她的親事說幾句話的,卻因性格軟弱,什么也沒說。
之后,他才說:“我知道你生我的氣。”
凌霄沉默著,她在生父親的氣嗎?不,她在生自己的氣。原本她有兩條路可走,可她卻選了另一條,她不知道先前的那條路是不是斷頭臺,她卻將自己推上了另一條路的斷頭臺。
沒得到回答,父親仍不甘心,他想知道死而復生的女兒當年經(jīng)歷了什么:“那年你是怎么走的,這些年又是怎么過的?”
他不問還好,這一問,凌霄悲從中來,她想倒在他懷里大哭一場,但她忍住了。望著父親,她知道無法回避那個問題,緩緩地答道:“青槐帶我走的。”
“青槐?”父親有些意外,“他不是早就不見了嗎?”
“在我出嫁的頭一天他突然回來了。”她答。
“你怎么可以和他走?”父親厲聲問道。
“那時除了他,我覺得沒有可說話的人了。”
父親更生氣了,憤怒地反問她:“我們不是人嗎?”。
“但你們都不聽我說,動不動還要挨打。”想到往日的處境,她的眼神凌厲起來。
父親仍不依不饒地問道:“他帶你去了哪兒?”
“到處挖煤,哪兒能活就去哪兒。”
“跳河也是他的主意?”
凌霄惶恐地望了一眼父親,她越回避這個問題,父親越是揪著它不放,她只得答道:“他說反正我就是一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人,這樣大家以為我死了,就沒有人找我了。”
一向懦弱的父親突然咬牙切齒地說:“混蛋,他憑什么做這決定。讓他過來,我要問問誰給他的膽!”
“他不能來了。”凌霄審視著父親淡淡地說。
“為什么不能來,沒膽來?”
“不,他死了。”她說“他死了”時很冷靜,就像在說一個跟她毫不相干的人。
“死了!”這結果讓父親有些意外,他重復了一遍,然后看了看躲在凌霄身后的三個孩子,問:“怎么死的?孩子又是怎么回事兒?”
“淹死的,孩子是我和他生的。他死后,我養(yǎng)不活這么多人,就厚著臉皮回來了。”凌霄答道,她的鼻子發(fā)酸,但她仍強忍著。
說到這,父女兩個都黯然了。父親本想指摘她幾句,但看著疲憊不堪、瘦得皮包骨頭的凌霄,他將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他想,她雖沒死成,但已把自己折磨得像個鬼了。
當凌霄請求父親給孩子們弄些吃的時,先前那個尖叫著跑走的女人出來了。她是凌霄的繼母。之前她從房間里出來乍看到凌霄嚇得半死,以為撞到了鬼,尖叫著就往回跑。進了屋,她詭異地告訴丈夫:“凌霄的鬼魂回來了。”
丈夫半信半疑地看著她。她又補了一句:“不騙你,就在院子里。”
丈夫出來后,她跟在后面。聽清事情的前因后果后,她沖到凌霄面前,“啪”的就是一巴掌,然后說:“你不是死了嗎?怎么又活了?還以為看到鬼了呢!既然裝神弄鬼地出去了,還回來干什么?”
看到母親被打,孩子們嚇得哭起來。凌霄不語,只是無奈地看了父親一眼。她不愿讓孩子看到這場景,希望父親將他們帶走。
父親連哄帶抱地將孩子帶走后,繼母繼續(xù)罵道:“不要臉的東西,走時一個人,回來居然還帶回三個野種。都有漢子養(yǎng)你了,你還回來干什么?”說著,又給了她一巴掌。
“沒見過你這么不要臉的人,把你放在金窩里你不待,偏要到糞坑里去跳高。居然還有臉回來,你還不如你媽,還敢假死,害得我們又是哭又是叫,拼命在河里撈你,把我們當猴耍呢?”說著,氣不打一處來,“啪”又給了她一巴掌。她越說越氣,越氣越打,下手也狠,一巴掌是一巴掌。
一會兒,凌霄的臉就腫了起來。被打罵,她始終不語,她覺得自己活該受罪,便直挺挺地立在那里,任繼母打罵。她甚至為她的打罵叫好,巴掌落下來,她也感覺不到疼,卻有一種淋漓感。她甚至希望蘇家也來人打她,更希望英赫來打她,以抵消當年她對蘇家、對他造成的傷害。她幾乎帶著求死的心,希望被活活打死。站著站著,突然她什么也看不到、聽不到,接著便眼前一黑倒了下去。倒下去的那一刻她竟然笑了,她以為自己要死了!
可是,她沒死。等她醒來的時候,她父親坐在床邊的一張凳子上看著她,一臉悲凄。見她睜開眼,他舒了一口氣說:“你醒了!”
她沒應,躺了一會兒才問父親:“孩子呢?”
“吃了東西都睡了。”父親說,“孩子說你一路上都沒吃,我給你煮碗面去。”
她攔住了父親:“我不餓。”在沒挨打之前,她還有些餓意,經(jīng)過一番折騰,她反倒不餓了。
父親嘆了一口氣,對她說:“她打你也是因為生氣,當年她覺得給你找了一個好人家,沒想到你這么回報她。之前大家還都為你尋了短見難過,如今你回來,才發(fā)現(xiàn)被你騙了,她能不生氣嗎?我輕易不發(fā)火的人也被你氣得要命,她在氣頭上,你也不要怪她。”他說這些話本意是安慰她,但凌霄聽來,又像他在為妻子辯護。但是凌霄覺得無所謂了,決定回來的時候,她已想過,她的命已是這樣,什么不堪都要忍受。即便是死,她也無話可說,因為當年她和青槐聯(lián)手制造跳河假象后,她就該死了。還有什么比該死更難受!
當父親繼續(xù)問她以后有什么打算時,凌霄答:“我不知道。”說著她閉上了眼睛。
望著瘦削的女兒,這個中年男子無限哀傷,他覺得當初不能保護她母親,現(xiàn)在也無法保護她,之后,他低沉地說:“你的脾氣不像我,但是這脾氣只會讓你受罪。”說著長嘆了一口氣。
凌霄沒接話,她知道父親所指是誰,但她不希望像那個人,除了血緣,她不希望與她有任何關聯(lián)。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隨后父親又說:“我已讓人給你姐姐捎信了,讓她先把你們母子接到她那兒去,在這兒只會活受罪,唾沫都會將你淹死。”
瞬間,凌霄的眼淚掉了下來。經(jīng)歷那么多的磨難后,她不禁在心底問自己,我為什么會走到這一步?
二
凌霄開始回憶。七年前,她十九歲,那年秋天,繼母去鄉(xiāng)里聽戲,回來便將她叫到跟前,并前后左右地打量她。平時她習慣被她使喚來使喚去,就是沒被這么看過。她被看毛了,像被針扎了一樣渾身不自在起來。老半天,她才說:“怎么像相親一樣。”
“對,今天我就給你訂了一門親事。”
她很驚詫,姐姐嫁出去不到一年,這么快就輪到她了?她看著繼母沒說話。
她的反應讓繼母不大高興:“你就不問問哪家的,干什么的?”
她才跟著繼母的話茬問了句。
繼母得意地告訴她:“鄉(xiāng)里的,當兵的。”
聽到“當兵的”三個字,凌霄的眼睛瞪了起來,嚷嚷道:“我不嫁當兵的。”從記事起,她對軍人就有一種成見。這成見來源于她母親,在她與姐姐還年幼的時候,母親便拋下她們及父親,跟一個抗美援朝的軍人走了,之后再也沒回來。她由最初的思念變成仇恨,長大后,她不僅恨母親,更恨軍人。她不止一次和姐姐探討這個話題。所有的話題到了最后匯成三個字:恨軍人。現(xiàn)在要她嫁給軍人,那是門兒也沒有。
見她如此反應,繼母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生氣地說道:“由不得你!”
“看看由不由得我!”
見她這氣勢,繼母更生氣了:“你想造反啊?我可收了人家一塊布料了。”
這句話讓凌霄氣壞了,她也瞪著眼睛回她:“合著為了塊布料就將我賣啦!”
“什么也不為,這親事也定了。”
“憑什么呀?”
“憑我是你媽。”
“我媽?”凌霄打鼻子里哼了一聲,她既不承認跟軍人走的那個媽,也不承認眼前這個。
“哼什么?沒教養(yǎng)的東西。沒生你,可養(yǎng)了你,比你親媽強多了。”
“那也沒權要我嫁。”
“反了你了,看我有沒有。”說著,繼母因生氣給了她一耳光。從小到大,她因脾氣倔沒少吃繼母的耳光。
挨了打,更堅定了她的決心。為此她找到父親,堅定地對他說:“爸,你得管管這事兒,不管誰決定,反正我不同意這親事。”
她父親嘆了口氣說:“這是你媽給你訂的親,說人家家庭不錯,孩子也不錯,在部隊還當了什么領導呢。”
“呸,她不是我媽。既然人家條件那么好,為什么會看上我們這樣的家庭?”凌霄和她父親犟嘴道。她本希望父親能站在她的立場上,站到母親被一個軍人拐跑的立場上替她說話,哪想到,父親不但不幫她,還為繼母說話。
“他要不是軍人,你就沒有意見啦?”父親問她。
“那也得看我愿不愿意,一塊布料就把我賣啦,憑什么啊?我又不是她生的。還有就是我不嫁軍人,死也不嫁。”凌霄和她父親爭辯道,最后還不忘記給他一擊,“您忘記我媽是怎么走的了?”
她父親本來性格就內(nèi)向,遭遇家庭變故后更不愛言語。平時幾天都聽不到他說一句話,偶爾說一句,那聲音也縹縹緲緲的,像從山谷里傳來一樣。他慢騰騰地剛說了一句,凌霄恨不得能說上一百句。看著這個從小就又倔又強的女兒,他真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尤其看著她的模樣越長越像她母親,心里似有百般滋味。
正說著,繼母聽到了他們的爭論走了過來。盡管她的眼睛小,但還是狠狠地瞪了凌霄一眼,說:“不要臉的東西,替你找了好人家,你還不愿意了,我們那時候的親事都是父母做主,即便我跟了你爸,還是父母替我做主。我們不替你做主,難道你自己找個野漢子不成。”
“找個野漢子也是我的事,用不著你管。”凌霄毫不示弱地反駁她。
她的話音剛落,“啪”一個巴掌又甩在了她臉上:“小賤人,還蹬鼻子上臉了。這門親事就訂下了,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再次挨打的凌霄捂著臉看了父親一眼,他沒有說話。凌霄覺得看他也是白看,什么也指望不上,便哭著跑了。
凌霄非常委屈,覺得沒有一個人理解或為她考慮,便坐在河邊哭。正哭著,一個人悄悄地坐在了她身旁。她側頭看了看,是青槐。
青槐姓孟,與她同歲,是從小一起玩大的伙伴。雖然長得不好看,但是很仗義。凌霄小的時候,村里的一幫孩子時常將她母親的故事編成順口溜對著她喊。
她越是不讓喊,他們越喊,氣極了她便追著他們打。他們仗著人多,游擊一樣四處轉著圈地逗她,她常常被他們欺負得哭起來。那個時候青槐總是挺身而出,將一幫壞孩子趕跑,然后坐下來安慰凌霄:“你別哭了,我把他們都趕跑了,以后我們不和他們玩。走,去我家玩去,我家沒人欺負你。”
青槐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幼年時,父母便去世了,他跟著年邁的奶奶一起生活。奶奶八十多歲了,又聾又瞎,什么東西找不到就找他。一個天真的孩子不愿意天天對著個老太太,便整天往外跑。沒人管教的孩子常常弄得又臭又臟,加上沒有規(guī)矩,好一些的人家不許小孩兒與他玩。有時候那些孩子還欺負他。
自從發(fā)現(xiàn)凌霄和他一樣也是被人欺負的孩子,那種惺惺相惜的感覺就有了。他們的童年便在互相陪伴中度過。
長大后,青槐長成一個瘦瘦高高的小伙子,模樣比小時候周正起來,人也變得干凈了。凌霄呢,長得亭亭玉立,相貌端莊俏麗,身上有著一種令人難以忘懷的楚楚動人的勁兒。
一個春日的下午,他們倆站在房檐下看燕子在那里飛來飛去做巢,他們仰著頭看燕子。青槐先是看燕子,然后開始看她,她那仰起的長脖子以及玲瓏的身段在陽光的沐浴下顯得特別美好。趁她不注意,他在她的脖子上親了一口。凌霄被嚇了一跳,然后就追著打他。他故意往柴房里鉆,待凌霄追到里面,他順勢將她拉到柴堆里徹底地吻住了她。
那是他們的第一次親吻,初吻讓兩個情竇初開的青年覺得既甜蜜又美好。
不久,他想在凌霄的身上體驗點別的,遭到她的反抗。她覺得,不能什么都依他,不然她還有什么分量。一次,為了讓他冷靜下來,她還狠狠地踢了他一腳,問他有完沒完。
她的堅持很有效,至少拒絕讓他有些畏懼。這讓她感到,有時候,你若是堅持某種立場,別人便不敢拿你怎么樣。
三
凌霄正哭的時候,看到青槐坐在身邊,便生氣地對他說:“他們居然把我訂給了一個軍人?”
好半天,青槐才苦澀地說:“那不是挺好的嗎!這年頭,他們都說軍人好、工人好,嫁個軍人或工人,以后飯碗就有保障了。”
不知道他是故意氣她,還是說風涼話。她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說:“我嫁誰都不嫁軍人。”
“嫁誰都不嫁軍人?”青槐苦澀地說,“那我早想娶你,是你不嫁!”
凌霄也急了,瞪著眼睛說:“你去我家提親,他們同意我就嫁你。”
提親,他倒是想呢,拿什么提?他沒有任何資本,去了不但提親不成,還要挨一頓羞辱,何苦呢?他坐在那里老半天沒說話。
見他不說話,凌霄又哭起來。他被她哭得手足無措起來,怎么辦呢?他想拯救她,也想拯救自己,可是他誰也拯救不了,這讓他非常苦惱。后來,他坐近了一點兒,坐了一會兒,索性將她摟在懷里。他覺得這會兒,只能給她這個了。凌霄安靜了一會兒,然后又提起剛才的話題:“你去我家提親吧!”
他不得不嘆著氣說:“你真天真,你父母會答應我嗎?”
“這是我的事。”她賭氣地回他。
“哼,是你的事,但是你的事你做不了主。”青槐也回擊她。
這倒是真的,自己能做主的話,她就不這樣難過了。她又苦惱了一會兒,突然說:“我們私奔吧?”
聽到這提意,青槐用審視的眼光看了看她,然后慢吞吞地說:“私奔?我們能到哪兒去?又沒錢,又沒地方,兩個人去喝風嗎?”
“隨便哪兒都行,我們有手、有腳,只要勤勞,就不會餓死!”凌霄說。
青槐感到很茫然,他不識一個字,去哪兒呢?如果在外面活不下去,他們還能回來嗎?他沒有給她答復。
看他像個石頭一樣沉默,凌霄急了:“行還是不行?說個話!”
“我不知道。”半天,青槐才慢吞吞地擠出幾個字,而且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瞬間,她對他生出一種鄙視來,覺得這是一個多么膽小的男人啊。于是,她站起來,氣呼呼地走了。
似乎是為了和青槐置氣,盡管不樂意,凌霄還是在家人的安排下見了軍人。
這個叫蘇英赫的軍人比她想象得要好。雖然小伙子皮膚黝黑,個子不高,但是相貌很英俊,軍人的氣質也讓他顯得與眾不同,而且他的眼睛長得好看,像會說話一樣,看人的時候閃閃發(fā)光。她剛對他產(chǎn)生了一點兒好感,想到他的身份,隨即又憤憤不平起來。
相親后,軍人對凌霄十分中意,歸隊前又來她們家?guī)状危陂g還教了她一些字。軍人走后,凌霄發(fā)現(xiàn),青槐不見了。開始她以為他在耍小性子,便也不找他。后來才知道,他真的不見了,像在人間蒸發(fā)了一樣,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自從軍人教了他一些字后,她覺得他不該叫青槐。因為軍人在教她“槐”字的時候,是將“槐”字拆開來教的,所以她對這個字印象特別深。她就想著有一天,在青槐的面前氣氣他,氣他,她會識字了,氣他,名字里的鬼東西。現(xiàn)在,她就覺得,應該把他名字中“槐”字的“木”字去掉,他就變成了青鬼,鬼自然說沒就沒了。
她慶幸自己識了一些字,現(xiàn)在她認識自己、姐姐、軍人和青槐的名字。這讓她感到自豪。
第二年冬天,蘇家以兒子28歲為由,來趙家商量把婚事辦了。繼母也想把這樁婚事早點兒定下,便一口應允下來。
婚期定下來的那天下午,凌霄一臉悲戚地對父親說:“爸,這事您得管。”
父親正在門口修理一張凳子,聽了她的話,他停了一下手里的活,望了望她,又繼續(xù)修起來,去邊修邊說:“你媽做的決定,我說了也沒用。”
“我不能嫁給一個軍人。”她繼續(xù)重復著這句話。
“你先前不是同意還見了面嗎?”
“我那是為了氣……”她沒敢將話說完。
“氣誰?”父親抬起頭問。
“氣我自己。”
父親沒再接話。他不說話還有一個原因,他見過英赫,除了軍人的身份,他對他沒有挑剔。
最終凌霄見胳膊擰不過大腿,還是妥協(xié)了。
父親雖然沉默,但給凌霄準備了嫁妝。蘇家則準備新房與婚宴。眼看第二天就是凌霄大喜的日子了,青槐卻在這個時候冒了出來。
那天上午,凌霄打河邊經(jīng)過,青槐出現(xiàn)在她面前。突然看到他,凌霄愣了一下,然后狠狠地打他,邊打邊說:“我以為你死了,我以為你死了!”
青槐先是不說話,任她打著,然后一把將她拖進懷里吻她。凌霄很生氣,用力推開他,瞪著眼說:“你瘋了!”
青槐這才說:“對,瘋了!”
“你還知道回來?”
“再不回來,你就是別人的人了。”
“晚了,明天我就嫁人了。”
“沒嫁過去就不晚。”
“不晚還有什么辦法?”
他突然低聲下氣地說:“凌霄,我真的想娶你。可我沒錢,這一年多我去外面賺錢,就想回來娶你。錢很難賺,我剛存了一點錢,回來就聽說你要嫁人了。”
凌霄著急地跺著腳說:“早不回,晚不回,現(xiàn)在怎么辦?”
“現(xiàn)在就算我拿錢放到你爸媽面前也沒用了!”青槐看著她說,“但是有一條路可走。”
“哪條路?”
“私奔。”
這話之前凌霄提過,當時他不同意,現(xiàn)在竟輪到他來提了。凌霄問他:“你確定?”
“確定。”
于是,他們商量著私奔的方案。商量時,青槐俯在凌霄耳邊給她出了一個主意。
起初凌霄為這個主意感到興奮,轉念一想覺得不妥,便說:“若這么著,以后我就永遠不能回來了。”
“你還想回來嗎?”他以為她變卦了。
凌霄想了想,覺得父親對她并不關心,姐姐出嫁后也很少回來,便答道:“不想。”
“那好,你把鞋子脫到水邊去。”
凌霄瞪著眼睛說:“我還得回去拿些東西。”
“你不能回去,家里的東西也不能帶。”
“我總得帶幾件衣服和要用的東西吧。”
“東西出去再買。為了讓他們相信你跳河,你什么也不能帶,不然就露餡了。”
凌霄猶豫了一下,還是聽了他的話,將鞋脫在了河邊,便跟著青槐悄悄地離開了村子。
這一去就是六年。
想到這兒,凌霄閉上了眼睛,她覺得這六年像一個噩夢,她時刻都想從夢中醒來,可是總也睡不醒。直到青槐意外死去,她才像從噩夢中突然驚醒。
四
天剛蒙蒙亮,海棠就來了,見到失而復得的妹妹,她喜極而泣,抱著凌霄痛哭起來,邊哭邊說:“你為什么這么做?為什么這么做?這幾年我難受死了,就是走,好歹和我說一聲啊。”
昨天被繼母打罵時,凌霄沒掉一滴淚,后來在父親面前哭了,此時跟著海棠又一起哭起來。可是,她和海棠哭的不一樣,一個哭她回來了,一個哭的是自己的命運。關于出逃,凌霄沒有解釋,因為她不想解釋,覺得任何語言都無法解釋她的荒唐行為。
凌霄和孩子被海棠接到了她們家。
姐夫是個憨厚的人,總是未語先笑。見到凌霄和孩子們時,他還是被凌霄的瘦驚到了,從沒見她如此瘦過,一層皮包著一架骨頭,似乎用一根指頭就能將她戳倒。因為瘦,她的眼窩深陷,眼睛尤顯得大,下巴也尖得像個錐子,簡直不忍直視。可他仍不動聲色地笑著對凌霄說:“你可回來了,你姐想你都快想壞了。”
安頓下來后,凌霄發(fā)現(xiàn),姐姐家并沒有比先前改善多少,住的依舊是兩間不大的閣樓。樓下燒飯和堆放雜物,樓上住人。她們的到來,讓房子顯得更加擁擠。
住了兩個月后,凌霄總覺得不大自在,她們來后將姐姐家的房子占了一半。姐姐家有三個孩子,加上自家的三個,六個孩子總讓她覺得房間里有幾十口人似的。而且人多粥少,吃飯成了問題,每天看著姐姐為一天的吃喝忙碌,她就心塞。
每天她也和海棠一起搶著干活。那天洗衣服時,看到海棠那雙布滿繭子的手,她竟難過起來。過了一會兒,她說:“姐,我想帶孩子走。”
“去哪兒啊?”海棠詫異地問。
“哪兒都行,我不想這么一直拖累你和姐夫。”
頓時,海棠明白了,瞪了她一眼:“你能去哪兒啊?在這兒吃的住的雖不好,總比挨餓受凍強吧。”
“我知道,可我不是一個人,是四個人,也不是一天兩天,我不想成為你和姐夫的累贅。”她說。
這些海棠和丈夫也都考慮過了,一個沒有收入的女人,帶著三個年幼的孩子的確很難生存。他們也不能幫她一輩子,時間久了,總是問題。便對她說:“不管怎么說,為長久打算,你還得嫁人。”
凌霄苦笑起來,然后苦澀地說:“嫁人?誰會要一個帶著三個孩子的女人?”
“先不急,我和你姐夫先打聽打聽,看看有沒有合適的人家再說。”
凌霄祈求地看著海棠說:“姐,其實我不想再嫁。”
海棠疑惑地看著她,問道:“青槐和你動過手嗎?”自從她回來后,海棠還沒敢和她探討過這個話題。
“沒有,但一直吵架。”停了一下,她又說,“日子過得不好,他很煩躁,把氣都撒在我身上。”
“這幾年你怎么過的?”
“像做了一個噩夢。”說著,她苦笑著看了看海棠。
海棠看著她,意識到她任性選擇的路并不如意。可是錯已鑄成,已無回頭路,只能渾渾噩噩地生活。如今回到家,她仍看不到希望,就更加消沉起來。海棠常常看到她一個人坐著,或倚著窗戶發(fā)呆,作為姐姐,她既同情這個妹妹,可在某些問題上,她又幫不上她。之后,她嘆了一口氣說:“你若是不嫁可怎么活?三個孩子呢!”
“我能活。”
“嘴犟,能活還回來?犯倔也是自己吃虧,你虧吃得還不夠嗎?況且我們那個家,你還能回去嗎?”
“姐……”凌霄叫了一聲,沒再說下去。她能說什么呢?她自己釀了杯苦酒,誰會替她喝呢?
三個月后,凌霄嫁到姐姐村子隔壁的豐頌村。那男人比她大了二十二歲,老是老了點兒,讓凌霄欣慰的是,他沒有嫌棄她帶著三個孩子。
晚上,他們獨處時凌霄感到非常尷尬。此前他們僅見過一面,甚至都沒有仔細看過,更沒有說過幾句話,現(xiàn)在卻要與他同床共枕,這讓她很忐忑。此時,她仔細地打量他。這是一個飽經(jīng)風霜的壯實漢子,面部輪廓粗獷,頭發(fā)又濃又密。他先是低著頭,抬頭時見她看著自己,他沖她笑了笑。又坐了一會兒,他才對她說:“你還這么年輕,跟著我有些委屈了。”
看看他,凌霄默不作聲,她能說什么呢?
接著他又說:“你還這么年輕,可我又老又丑。如果不是因為孩子,你恐怕就不會選擇我了。”
聽到他話里的自卑,似乎為了安慰他,凌霄回道:“年輕有什么用呢?又不能當飯吃,只會犯一些無法挽回的錯誤。”
他看著她,嘴巴張了張,沒再說下去。
婚后,對這個丈夫,凌霄沒有什么可說的,他很老實,又很勤快。每天天一亮,他就起來到田里去干活。有時,他還會把早飯燒好。回來,他也很體恤她,對什么都不挑剔,無論吃的、穿的。凌霄給他弄什么,他都很樂意。對孩子,他也很疼愛,常常給他們帶些吃的、玩的回來。
但是,他們之間的交流并不多,每天也說不了幾句話。對此,凌霄認為,差了二十多歲,就像差了一個爹一樣,而且他的話不多,即使能說,他們又能說什么呢。她的話好像在某一天說完了一樣,現(xiàn)在已輕易不開口。但每天,凌霄都將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每天天一亮,她就起來忙活,燒飯、洗衣,為大人孩子準備吃的穿的。有時,她也帶著孩子跟他一起到田里干活。
有時村里也有人和他們開玩笑,他們叫著他的名字說:“李壯,艷福不淺啊,人到中年娶到這么一個漂亮媳婦,你前世燒了什么高香啦?”還有人附和:“那是,這村里我就服李壯,婚不結就不結,結了就老婆、兒女全有了。”然后一群人就笑成一團。
聽大家逗他,李壯也不說話,總是一笑而過。凌霄呢更是不言不語。私下里,他還會安慰她:“村里人愛說笑,你別往心里去,他們沒有惡意。”
雖然兩人沒有共同語言,但她很感激他的體貼與善良。
那天海棠過來看她,兩姐妹坐在房間里聊天。
海棠問她:“他對孩子好嗎?”
凌霄答:“好。”
“那就好,我還怕他對孩子不好,畢竟不是他生的。”海棠說,“對你呢?”
“也好。”
“粗魯嗎?”
“不,話不多,也很溫和。”
“我很擔心你受苦。因為此前他娶過一個老婆,后來不知什么原因老婆走了,我還擔心他是哪兒不好。”
“我們很少說話,一天下來說不了兩句,如果不是孩子,我們能把日子過成啞巴。”凌霄苦笑著說。
想著曾經(jīng)心高氣傲的妹妹,再看看她現(xiàn)在的處境,海棠還是為她難過。海棠說:“真是難為你了,年齡差這么大,怎么能說到一起去呢?”
“其實也還好,你不用擔心,因為我也不是以前的我了。”似乎是為了讓海棠放心,凌霄故作輕松,說著,她還摟了摟姐姐的肩膀。
兩姐妹聊著聊著,就聊到了軍人的身上。“還記得他嗎?當初要娶你的那個當兵的。”海棠問她。這還是凌霄回來后,海棠第一次和她聊起他。
乍聽到他,凌霄身子一抖,像被針扎了一下,她不解海棠為什么要提起這個人,過了一會兒才說:“當然。”說著,她略微抬起頭,竭力帶著灑脫的神情。
海棠說:“雖然因為媽的原因,我們從小恨軍人,但你那一步走得的確欠考慮。”
凌霄望了望海棠,心沉下去。她沒有說話,在這件事上,還說什么呢。當初在她固執(zhí)的心里,除了對軍人存有偏見,沒有其他。
“當年,得知你跳河的消息,他很快就來了。大家在河里找你的時候,我看到他的臉像白紙一樣慘白,他不停地在哆嗦。后來,他向我打探,問我知不知道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凌霄望了望海棠,依然不敢說話。作為她恥辱的部分,她一直在回避這個人,甚至不敢想起他。此時,姐姐提到這個人,她既想知道,又怕知道。
“我和他說了,說因為某種原因,你從小恨軍人,是迫于無奈,才和他相親訂婚,他就什么都不說了。之后,他們?nèi)ニ依雉[時,聽說他什么也沒說,不管問他對你做了什么,他都不說。”
“去他家里鬧,誰去鬧?”凌霄疑惑地問。
“還有誰,繼母和她的兄弟唄。”
“跳河是我的事,和他有什么關系,為什么去他家里鬧?”
“他們故意說他對你做了什么,害你跳的河。你知道,其實他們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就是借著鬧事去搶東西,一幫人將他家里值錢的、大件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搬光了。”
凌霄眼睛瞪起來:“他就這么任人鬧,任人搬?”
“反正沒有人阻攔。”
“后來呢?”
“婚沒結成,家里又被折騰得不成樣子,他很快就回了部隊。聽說因為這件事,他一直都沒有成家。”
聽到這,凌霄愣愣地看著海棠。她的手握緊了松開,松開了又握緊,她的心里充滿痛苦與絕望,像有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罩住了她。
五
凌霄失眠了。這一夜,她的腦海里一遍遍地閃現(xiàn)著一個人的面孔、眼神。
相親會,是她第一次見到蘇英赫。那天下午,他們在家人的催促下曾一起走了一會兒。當時,他們沿著一條小溪直行。溪邊的路很窄,僅能容一人通行,由于剛下過雨,遠處的青山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霧中,近處路邊的小灌木上、草叢上則掛滿了水珠,他們一邊走,一邊被路邊的小灌木摩擦著。走了一段路,兩個人的褲腿和鞋子都濕了。但是他們?nèi)活櫍€是一個勁兒往前走,兩個人一前一后,光走路卻不說話,氣氛顯得有些怪。一路上,由于靜,他們似乎都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
他邊走邊揪著路邊灌木叢上的葉子,揪著揪著到底忍不住了,叫了聲:“凌霄。”
她停住腳步卻不回頭。他說:“你不回頭看一下嗎?”她這才回過頭來。他將手里剛摘的一朵山茶花遞給她,雪白的花上還掛著晶瑩剔透的水珠,十分俏麗。他說:“你看,多清新的花,像你。”凌霄抬頭看了看他。他沖她笑著,露出一排潔白的小牙齒,那牙齒像貝殼一樣。懷著對軍人的偏見,她對他視若無睹。為了不看他,她又低下了頭。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其實之前我見過你。”
她認為他是沒話找話,便故意問道:“見過我,在哪兒?”
“小沙村,我姑姑嫁到了你們村,上次探親回來我去看她,那次在河邊見過你。當時,你穿著一件白衣服站在雨里淋雨,就像這朵山茶花一樣楚楚動人。”
凌霄沒說話。她想起來了,那次是因為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她被繼母打了,父親又不向著她說話,她感到委屈,便賭氣似的跑到外面淋雨,希望自己生病死掉。此時聽到他將自己比喻成茶花,沒覺得是夸獎,卻覺得像是奉承。忽然她想到了母親,是不是當初她遇到的那位軍人,也是這么奉承她的,便打動了她。她可不是母親,三句好聽的話就將她哄得團團亂轉。
那天她回到家時已經(jīng)很晚了,但繼母與父親還沒睡,看上去都很高興。繼母還向她打探情況,似乎覺得她的這件親事成了后,會給他們家?guī)頍o限榮耀。趙家的女兒,老大嫁了個和趙家一樣窮的農(nóng)民,到底沒有什么好炫耀的,如果老二嫁了個軍人,那就不一樣了。軍人多有保障啊,最起碼吃飯不愁了。他們說出去,有個女兒嫁了個軍人,臉上也有光彩。
看著他們高興的樣子,她怎么也高興不起來。想到一連幾天青槐連個影子都沒露,她就很生氣。當初他對她可是說了許多甜蜜的話,并說要娶她,如今真要他娶了,他卻嚇跑了。現(xiàn)在他居然把自己藏起來連頭都不敢露了。她越想越生氣。
這天,她正在房間里生悶氣,小杰站在門口笑嘻嘻地說:“二姐,那個人來了。”
小杰是繼母所生,長得像她母親,長臉,小眼睛,一笑起來,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因凌霄常常帶他,他對這個姐姐很親近。
她問他:“哪個人?”
“還有哪個人?你未婚夫唄!”
瞬間她就知道是誰了,便嚇唬他:“去,再敢說一句,看我不打你。”小杰沖著她一吐舌頭跑了,在門口還差點和英赫撞在一起。
英赫站在門口,靦腆地沖她笑了笑,問她:“我能進來嗎?”
人都來了,她能不讓他進嗎,便說:“進來吧!”
“你看,我不請自來了。”說著,他為自己的不請自來不好意思起來。
將英赫讓到房間后,她又有點不耐煩,無理的話差點脫口而出。她沉默了一會兒,因生青槐的氣,竟賭氣似的對英赫溫和起來,并主動和他說話。
見她態(tài)度有了轉變,英赫也很高興。房間里他們輕輕地交談著。后來他聊起了軍隊,聊起了自己的興趣愛好。當聽到他在部隊閑下來的時候喜歡看書、寫字時,凌霄不再說話了。他以為她生氣了,并尋思到底哪一句說錯了,可是找了半天,也不知哪句沒說好,好一會兒才問她:“我說錯什么了嗎?”
她沒好氣地說:“我沒讀過書,也不識字,自然沒有你那么多興趣愛好。”她說這些話,一半因為羨慕他會讀書,一半因為自卑。
他順口問道:“為什么不讀書?”問完他就后悔了。
她瞪了他一眼,氣呼呼地回他:“你以為什么人都能讀書?”說著她有些難過地低下了頭。
看她難過的樣子,英赫覺得真不該提這個話題。在農(nóng)村,很少人家的孩子才有機會讀書,他告訴她看書、寫字,難道是為了炫耀自己比她優(yōu)越嗎,還是故意讓她難堪,但他絕對沒有這個意思。他只是想多找些與她聊天的話題而已。
見她半天不說話,英赫想挽回這種尷尬場面,便說:“沒關系的,我會教你的。”她沒有表示什么,只是憂郁地看了他一眼,又將頭低了下去。正是這眼神,讓英赫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握了一會兒,然后將她的手拉到唇邊吻了吻。這一吻,讓凌霄又抬起頭來,她的眼睛竟紅了起來。
凌霄是為自己沒生在好的家庭難過,她倒是想讀書呢,可是當年在她提出讀書的時候,她父親斷然拒絕了。她母親走的時候,那軍人倒是給了她父親一筆錢,可是那筆錢全被父親娶妻用了,即便沒用完,也輪不到她來花。而且那筆錢無論怎么用,都讓父親感到沮喪。凌霄想的是,如果她能讀書,也不會像今天這樣,任他們擺布,于是越想越難過,想著想著,眼淚就不爭氣地出來了。
凌霄含淚的模樣竟讓英赫柔情萬千,他再次對她說:“沒關系的,我會教你的。”然后輕輕地將她摟進了懷里,并吻了她。凌霄沒有拒絕,那一刻她需要一個依靠,便仰著頭,任他吻著。她竟覺得那吻與青槐的不一樣,他的唇間有一股男性的清新氣息,像清風一樣在她的齒間回蕩,竟讓她感到特別美好。在那美好里,她多少有些慌亂。
隨后的幾天,英赫又來了幾次。他提意教她識字,她竟同意了。他還細心地帶來了筆記本和筆。他將本子和筆放在她面前,問道:“你想從哪兒開始學起?”
凌霄想了想說:“從我的名字吧。”
他便教了凌霄幾個她想知道的字,并手把手地教她寫字,從筆畫到寫字,一筆一畫都教得非常認真。等他歸隊的時候,她學了將近二十個字。
再次見他,是在第二年的冬天。那次英赫被父親催回來辦婚事。他到家的那天晚上,就馬不停蹄地來看她。
他來時,還帶來一大堆的禮品,從大人到孩子都買到了,有吃的有穿的。繼母看到一大堆的東西,高興得臉都發(fā)亮,她一邊將禮物收下,一邊客氣道:“來就來了,還拿什么東西啊?”說著,趕緊叫凌霄出來。
見到凌霄時,他竟有些靦腆,并為自己的心急不好意思起來。回來的路上他計劃著見到她時,要給她一個熱烈的擁抱和吻,可是,在見到她后,軍人的節(jié)制又讓他擔心過于粗魯與瘋狂會嚇到她。他站在房間里先是看著她笑了一會兒,然后才將她一把摟進懷里吻她,隨后陷進那甜蜜的吻里。
凌霄接受著像風一樣清新的吻,心里卻有百種滋味。她很矛盾,她一面抗拒軍人,一面又接受著與他的親密。潛意識里她覺得是青槐促進了她與軍人的接觸,他走了一年多,至今沒有消息。她在半賭氣、半迷惘的情況下接觸軍人,表面上她接受了他,但心里仍頑固地對他存有偏見。
因為一提起軍人,她就條件反射地想起母親。當年,母親和軍人走后,父親為了照顧她們姐妹,又娶了繼母時,她們對母親的恨又加深了一層。因為自從繼母到了他們家,兩姐妹的日子就沒好過過。她不僅常常讓她們餓著肚子干活,而且常常無緣無故地打罵她們,不僅如此,有時候她還在她們的父親面前搬弄是非,鼓動父親再教訓她們一頓。
從那時起,她在痛苦的煎熬中,對母親埋下仇恨的種子。盡管母親走后多次向她們示好,她們也不肯原諒。她依稀記得,母親走后,曾托人送了幾次東西給她們,由于恨她,父親當著她們的面就把東西扔到了河里。母親也曾讓人送信,說要見見她們,也被拒絕了。父親還揚言:“就是她要死了,你們誰也不許去見她。”
這么多年來,她一直恨著軍人,自然不想嫁給身為軍人的英赫。雖然在他的擁抱里,山泉般的吻里,溫柔的眼神里,她也有著異樣的感覺,但她覺得那不是愛,僅是迷亂,她對軍人的恨沒有停止過。現(xiàn)在青槐跑了,她感到孤立無援。她的不反抗,僅是委曲求全,為的是不被繼母的巴掌揮來揮去。
那天晚上,英赫一直在她的耳邊說著綿綿情話。他一再地告訴她,他非常思念她。“每天在機場看到飛機在頭上飛,我就想著,飛機把我?guī)ё撸瑤У侥愕纳磉叀!闭f著,他捧起她的臉吻她。在他的擁抱與吻里,凌霄始終默默的,要不接受著他的給予,要不就端詳著那張歡天喜地的臉。她不懂他怎么能這么高興。走時,他拿出揣在口袋里的一只玉手鐲給她戴在手上,并問她:“喜歡嗎?”
當時她望著他,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那是她人生中收到的最正式也是最貴重的一件禮物。他走后,她曾試圖摘下它,可是手鐲太緊,她把手都弄疼了也未能摘下。后來,她便一直戴著它。
凌霄想,如果不是青槐在她結婚的前一天回來,她可能就嫁給他了。可是,命運就那么安排了,青槐回來了,而且她聽從了他的安排。離開小沙村時,他們又上演了一出讓所有人都相信的蠢戲。她是在幾年之后,才體會到自己的愚蠢的。
有了這種感覺后,她一直在回避這個人。有時,她會在恍恍惚惚間想到那張英俊的臉,那雙發(fā)亮的眼睛,挺拔的身軀,靦腆的笑,貝殼一樣的牙齒,還有那些擁抱,那些如山泉般清新的吻,以及他溫和地教她識字的模樣。多年之后,她才意識到,幾乎從開始她就沒有拒絕他。可是那時,不僅對軍人有成見,她像瞎了一樣,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所以此后她將自己所遭遇的一切都歸為報應。
六
凌霄仍陷在回憶里。當年,無知的她以假跳河的方式離開小沙村時,曾沾沾自喜。她覺得自己終于解放了,終于離開了那個一直不自由的家,不再被繼母揮來揮去了。
她跟著青槐先是去了河北,后來輾轉去了山西、內(nèi)蒙古,然后又去了河北。他們像狩獵一樣,哪里有獵物,就往哪里遷徙。在四處遷移的過程中,他們生下了一個兒子二個女兒。
剛離開家的時候,她還沉浸在不知天高地厚的喜悅里,像出籠的鳥兒一樣,覺得自由了。為了讓自己的小家像樣,起初,她也勤奮地打理著自己的家。但為了生活,他們始終過的是一種顛沛流離的日子,總是從這個煤礦到那個煤礦,從那個煤礦再到下一個煤礦,像耗子搬家一樣,拖家?guī)Э冢煌_w移。青槐呢,為了養(yǎng)家,天天在地底下掏煤,常常弄得像個黑鬼。隨著孩子一個一個地出生,他們的日子越過越艱難。
身體好的時候,她還能忍受。有幾次她病了,其中一次病得特別厲害,她軟綿綿地躺在床上,怎么也爬不起來。孩子沒人管,餓得哇哇地哭,她也跟著哭。很多次她想家,想父親,想海棠,可是她回不去了。她覺得他與青槐一起干了一件十分缺德的事兒,他們不僅把自己害慘了,而且把許多人都害慘了!有時,她也會想到英赫。她的作死的出逃,或許對他的傷害最大。他對她懷著一腔熱情,可她卻那樣對他。一想到他沒有錯,她卻將對另一個人的恨強加在他的身上,讓他承受過錯,這種認識讓她感到非常沉重與難過,有時,她會被這沉重壓得喘不過氣來。
她曾不止一次地想,這是一條我自己選擇的路,我幸福嗎?我們幸福嗎?或許“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她與青槐便時常為了生活瑣事爭吵。每一次爭吵,青槐總要贏,吵不贏的時候,他的粗俗就暴露出來。他常常拿話挖苦她,刺激她。每到吵不贏的時候,他總是憤恨地說:“你現(xiàn)在和我吵得這么厲害,后悔了吧?是不是想著嫁給了軍人,會比跟我到處流浪好過些?”
她不愿聽他說這些話,也不想聽到他提軍人,便提醒他:“這是我和你的事,我不希望你提起過去和扯到別人。”
這句話又惹到他了。他更來勁了。“為什么不能提?你肯定常想著那個人。”
凌霄已努力回避英赫,青槐屢屢提起,讓她很生氣。他每提一次,就好像她的傷疤被再次揭起,她便每次都向他聲明:“我再告訴你一遍,這是我們的事,不要把別人扯進來。”
可是青槐不聽,還是要說:“哎呀,凌霄,你真是可惜了,那是一個軍官啊,跟著他多好啊,不僅吃穿不愁,還能教你識字。現(xiàn)在倒好,什么也沒落著,你是吃大虧了!”
“你名字里的那個‘木’字真該去掉。”見他沒完沒了,她生氣起來,也故意氣他道。
果然,這句話戳到他的痛處,他仍下手里的東西,瞪著眼睛叫道:“趙凌霄,我告訴你,別識了幾個字就在我面前顯擺。居然還叫我青鬼、木鬼,對,我遲早會變成鬼,你也會變成鬼,我們都會變成鬼,變成一堆臭肉!”
她不理他。他好像還不解恨,竟又把她母親搬了出來:“其實你媽比你聰明,她知道找個軍人,那軍人一定給了你爸給不了的東西,所以你媽就拋棄了你們。”
她最恨別人在她面前提起母親以及母親跟一個軍人跑了的事。那比揭她的傷疤還令她難受,頓時,她被氣得淚水四溢,她問他:“你能不能像個男人一樣,對女人包容一些,忍讓一些,不要這樣斤斤計較?”
看她流淚,他一點都不心疼,總覺得女人流淚不是軟弱,而是博取同情,便說:“喲,男人就不是人啊,為什么男人要讓著女人?我讓著你,包容你,誰讓著我,包容我啊?都是人,為什么一定要我讓著你,這沒道理!”
一次,青槐盯著她手上的那個綠手鐲看了半天,問她:“鐲子是你們當初的定情物嗎?”
她沒理他。
“問你呢,鐲子是他送的嗎?”他提高了聲音。
“對,他送的。”她也不甘示弱地看著他說。
“為什么不摘下來?”
“摘不下來。”
他冷笑道:“沒聽說有戴上去、摘不下來的東西,是不想摘吧?”
她也生氣地回道:“行,你來摘。”
他當真沖過去要摘。他抓住她的手,使了半天勁兒也摘不下來,把她的手都攥腫了。于是他生氣起來,說:“我就不信摘不下來。”說著,他出去撿了一塊磚頭,要將那鐲子敲下來。
見他如此,凌霄更氣了,她覺得他要敲的不是鐲子,而是她。一磚頭下來,鐲子斷了的同時,她的手腕可能也斷了,便阻止他敲,為此兩個人又大吵了一架。
天長日久,她終于明白了一個道理,粗俗的人就是粗俗,你沒法兒不讓他不粗俗。可是怪誰呢?當初倒是有一個不粗俗的人在那兒等著她,她偏要不知死活地和一個粗俗的人在一起,這是她自找的。明白了這個道理,她便不再與他爭論。
青槐有時候覺得自己占了上風,便洋洋得意,還要說一些更加惡毒的話氣她,為他沒日沒夜地掏煤找一個發(fā)泄的出口。
偶爾,青槐也覺得自己太得意了,他念在凌霄為他生了三個孩子的份上,有時候懷著愧疚的心對她說:“凌霄,我覺得自己太窩囊了,不管怎么干,都不能讓你和孩子過上好日子。有時候還要故意說一些惡毒的話來氣你,可是怎么辦呢?不拿你出氣,我拿誰出氣?有時候我累得像條狗一樣,還喂不飽一家人的肚子,想想我就生氣。有時候我和你發(fā)火,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可是過不了幾天,不知因為什么,他又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鬧起來。
他們的日子在吵吵鬧鬧中度過。青槐的死毫無征兆。那天,他從礦上回來,弄得又臟又黑。洗手時他對凌霄說:“天很熱,我得到河里洗個澡。”說著,進屋拿了毛巾和衣服就出去了。可是,天黑了他還沒有回來,凌霄擔心起來,便叫了他的工友到河邊去找。
在河邊,他們只看到他的鞋和衣服。凌霄的心頓時涼了。那天晚上,許多人都來到河邊。他們拿著礦燈、手電筒在河里找,水性好的還下到河里,等將他從河里撈上來時,人已經(jīng)硬了。
看到他僵硬地躺在那里,凌霄痛哭起來,為他,為孩子,也為自己。以后他們永遠不再吵了,但她成了寡婦,孩子也失去了父親。尤其想到她在失去倚靠的同時,甚至連家也不能回,她感到悲哀。對于家里的人來說,她已經(jīng)死了。略顯戲劇性的是,當年她離開小沙村時,青槐讓她制造跳河假象,可是現(xiàn)在,她沒死,青槐卻死了,她覺得這或許就叫報應,是命運對她的報應。她越想越悲傷,哭得快暈過去。
青槐溺亡后,凌霄去礦上要錢。三番五次地要,也僅拿到他在礦上未結算的工資,多一分都沒有。工友們看她帶著孩子不容易,幫她將青槐埋了。
青槐被埋在一片荒野的小樹林里,工友們走后,她在墳頭又坐了一會兒。她不知道以后該怎么辦,他死了,倒是無牽無掛,可她呢?手里的錢已所剩無幾,她帶著三個孩子,又沒法出去干活,幾個月后,他們就會山窮水盡,到那時怎么辦?她真后悔當初聽了他的話,并有些恨他。
很快,凌霄就淪落為乞丐,她們常常過著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看著餓得哇哇大哭的孩子,她的心在滴血。后來隨著消瘦,先前戴在手上摘不下來的手鐲竟自己掉了下來。有一天,她將手鐲拿到店里想賣掉,價格談好后,一種復雜而矛盾的心理又促使她將手鐲拿了回來。
小沙村是她最后的一根稻草。她決定回去的時候想著,不管我做了什么,最終那里才是我的家,哪怕所有的人都不能容我,只要我的孩子能活下去就行。
就這樣,她回到了小沙村,幾乎是帶著就義的決心回來的。回來后,她的命運有了轉變,雖然不是她理想的一種,但她已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
從海棠那里聽到英赫的消息,又觸動了她的心事,讓她陷入了更深的悔恨中。當年她不計后果實施了計劃,只想著不讓他們找到,卻未想到其他。
這天晚上,當她從頭到尾將往事回憶了一遍后,想到英赫曾為她跳河而悲傷后,她堅強的外殼被強烈的悔恨壓倒了。她哭了,眼淚像一道無法控制的泉流順著她的臉頰流下來。
七
此后的日子,凌霄常常在悔恨中度過。一想到過往的愚蠢,她就痛苦不堪。有時,為了孩子,她又不得不強顏歡笑。
第二年,凌霄又生了個兒子。她丈夫很高興。先前,他對她并沒有期望太高,他娶她,幫她養(yǎng)孩子,只是想有個家,想著將來有人養(yǎng)老。意外得了個兒子,讓他喜極而泣。他眼里含著淚,想要向她表示感謝,卻因嘴巴笨,不知說什么才好,憋到最后才說:“我很高興,從來沒有這么高興,只要我活著一天,我就不讓你們娘幾個餓著、受屈。”這是他能說的豪言壯語了。
新添了一個孩子,凌霄談不上高興還是不高興。前些年,她跟著青槐,那是她選擇的,可是他們整天吵鬧,后來她厭倦了那樣的日子。現(xiàn)在,她跟著李壯,這是她為活著選擇的,他們從來不吵,但是她厭倦了自己。兩年來,在隱秘的心靈深處,她清楚地認識了自己的過去。為她的愚蠢,她總是沉默,不露聲色地怨恨自己。
孩子未出生之前,她常常陷在一種無法自拔的悔恨與悲傷中。覺得青槐與英赫的不幸全是因為她,孩子的不幸也是因為她。越想越覺得罪孽深重,越想越抑郁,有時候,她覺得自己病了,想要解脫,甚至想到了死。
一次她在河邊坐了很久,那種死亡的欲念又來了。她無法擺脫。后來她在口袋里裝滿了石頭,并往河里走,她覺得應該以這樣的方式死去,不是為做戲,而是向所有受到傷害的人謝罪,只有如此,她才能感到解脫。她一步步地向河里走,河水漫過了她的腳踝,漫過了她的膝蓋,漫過了她的腰,漫過了她的胸部。卻在此時,李壯跑過來將她拖上岸。
他問她為什么要這么做。
她沉默不說話。
“你怎么能這么做,你有沒有想過孩子?”
她依然沉默。
良久,他無限悲哀地說:“我知道我很老了,配不上你,如果你不愿意和我一起生活,我也不會勉強你,但你不能這么做。”
最后,她才告訴他那段往事與所受的折磨。
“可是孩子呢?他們不能沒有母親。”他說,“而且你連死都不怕,你為什么還怕活著?”
一句話驚醒了她。是啊,一個人如果連死都不怕,還怕活著嗎?此后,她再也沒有想到過死。
家里又多了一個孩子,她明顯忙了很多。從早忙到晚,忙著燒飯、洗衣、喂奶、收拾家務、到田里干活。大的孩子玩著玩著,有時還會打起來。那天,閃把安的臉給抓破了,她把閃叫到跟前教訓:“為什么抓哥哥?”
“妹妹把他的東西丟到水里,他說是我!”閃跺著腳說。
“那也不能抓他啊。”
“誰讓他冤枉我。”
“你看哥哥的臉都流血了,要是你怎么辦?”
“嗯,嗯,我就哭!”閃摸了摸頭,想了想說。
“哭沒用,趕緊向哥哥道歉。”
這邊打架剛調(diào)解好,小的又從床上掉下來了。
小兒子稍大一些的時候,凌霄常陪他在門前的空地上玩。這天,小兒子在地上撿石頭,她也陪他一起撿。頭天夜里剛下過雨,大雨沖過的沙地十分光潔。她拿起一塊石頭在地上畫起來,畫著畫著,突然發(fā)現(xiàn),她畫的竟是字,是海棠和她的名字。她沒寫青槐,她認的字中,青槐兩個字她記得最牢,卻是她最不想寫的兩個字。突然她想起英赫,不由自主地在地上比畫了一下,發(fā)現(xiàn)已不會寫他的名字。越是想要知道,越是想不起來,想到最后,她開始發(fā)慌。為什么要寫他?她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仿佛有一層迷霧從四周籠罩過來。她看著地上畫下的一堆亂七八糟的線條,迷茫起來。晚上,她翻箱倒柜地找一樣東西,在箱子的底部,她找到了那個用手絹包著的綠手鐲。拿著鐲子她往手上套了套,發(fā)現(xiàn)戴不上去。但她不敢使勁,怕戴上去又摘不下來。她不想天天對著這個物件發(fā)呆。看完,她又將它塞到箱底。
安去讀書了,從她看到孩子書本的那天起,她竟生出強烈的求知欲。每次孩子放學回來,她就迫不及待地問他學了什么,然后讓安教她。她不但要問,還要寫,一字一字地問,一筆一筆地寫。她先是跟著安學,學會拼音后,她就自己學,如饑似渴地學。
幾年下來,她已認識了不少字,字寫得也很端正。
看她如此好學,丈夫也很支持她。有時很晚了,見她還在寫字,他也會站在旁邊看她。她寫字的時候,卻不喜歡他站在身旁。這會讓她聯(lián)想到另一個人,這種聯(lián)想讓她覺得不好受。
因為每次新學會一個字,好像總有一句話在她的耳邊響起:“沒關系的,我會教你的。”好像這句話成了她學習的一種動力。有時在深夜,她伏案寫字的時候,寫著寫著,總感覺有個身影站在旁邊不聲不響地看著她。她會突然轉頭去看,可是周圍什么也沒有。自然,她不喜歡寫字的時候丈夫站在身旁。
一晃十年過去了,凌霄可以閱讀一些書籍了。當她從書本上獲得一些知識后,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年輕的時候是如何的無知和愚昧,再回頭看自己走的那段路,似乎又覺得這一切都成了“來世不可待,往事不可追”的夢。
厄運再次降臨,凌霄三十八歲那年,她的第二任丈夫因病去世了。她第二次成了寡婦。這次,她不像第一次成為寡婦時那么無助,她已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可是,她還是沒少遭人議論。
在村子里,時常聽到有人背后議論她。
“聽說她死了兩個丈夫了。”
“嗯,第一個和她過了六年就死了,留下三年孩子,這個也就十來年。”
“這是克夫命。”
“唉,誰娶了誰倒霉!”
凌霄并沒有將這些議論放在心上,什么命就什么命吧!人生不過一陣風,刮過,又能留下什么呢?
盡管凌霄已近四十歲,嫁了兩個丈夫,生了四個孩子,但她仍是一個耐看的女人,比起年輕時的美貌,她的美中有著更多成熟女人的韻味。這時候,一邊有人議論她,一邊又有人前來為她做媒。無論做媒的怎么苦口婆心,她總是對媒人說:“讓您費心了,只是我不想再嫁了,四個孩子,不僅拖累人家,而且擔心誰娶了誰倒霉!”
她還掰開揉碎了地和媒人解釋不再嫁的理由。媒人走后,她想著,我的人生已毀在自己手里,現(xiàn)在無論東風西風,也休想打動我了。
為了養(yǎng)活自己和四個孩子,凌霄接過了丈夫的鋤頭,沒日沒夜地勞作,但她從來不叫累。夜深人靜的時候,偶爾她也讀讀書。她讀書不是為了長多少知識,而是讓內(nèi)心平靜。有時她伏在桌子上讀,有時躺在被窩里讀,讀書的時候,她所有的積郁都隨著文字慢慢消融了。而且讀書讓她有種感覺,自己在與自己交談,交談人生,交談經(jīng)驗,交談她復雜的經(jīng)歷與難以捉摸的內(nèi)心。
時間一晃,又過去了兩年。一個秋日的下午,凌霄去鎮(zhèn)上給兒子買書,她從書架上抽出《悲慘世界》看了一會兒。看書的時候,感覺總有一個人在注視她。她將目光投射過去,那人正看著她。那是一個表情嚴峻、瘦瘦高高的男人,她并不認識他,也不明白他為何看自己,帶著疑問,她又低頭看起書來,但還是被那人看得緊張起來,又不好直接去問。等她從書店走出去的時候,那人竟跟了上來,跟著跟著,他竟叫住了她:“您好,請留步!”
凌霄轉身問道:“你認識我嗎?”
那人說:“不,我不認識你,但你真的真的很像我媽媽。”
凌霄的心怦怦地跳起來,她緊張地問:“你是誰?”
“我叫鄭澤,我媽叫葉扶蘇。”那人特意提了自己母親的名字。
瞬間,凌霄呆住了。她不知道鄭澤是誰,但她知道葉扶蘇是誰。她還小的時候,母親就走了,她不記得她,但大家都說,她長得像她母親。看著面前這個男子,她知道這是她從未謀面的同母異父的兄弟,他們從來沒見過。而且這么些年,他們所有人都沒有想過要去打聽一下母親離開這個家之后的情況。哪怕兩年前,她聽說母親走了,那個抗美援朝的軍人也跟著她一起走了,她的心還是木木的。那些年,心里對母親全是恨,從未想過要去了解她,了解一個女人為什么會走到那一步。而且那時候,她也剛死了丈夫,也沒有心情打探她。
前幾天,在看書的時候,她忽然覺得一個女人的精神世界是多么重要。她似乎理解了她母親當初的選擇,或許那個人真的給了她無限的精神力量,她在他的面前是精彩的,是閃光的,而這一切是他父親所不能給予的。他默默無言的父親似乎只能讓母親黯淡無光,她為什么不能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當她在那個人的面前閃光時,當他們在彼此的精神世界里互相吸引時,別人對他們的不解與恨,或許并不重要,或許也承受著別人難人理解的折磨。他們既活在快樂中,又活在痛苦中。她覺得自己可以更深層次地了解母親,可是她已沒有勇氣去了解她了,因為母親已走了。
此刻看到眼前的這個人,這個和她有著某種血緣的一個人,她的心里五味雜陳。無論此前她是多么恨母親,但是她不得不承認她母親的血在她的體內(nèi)流淌,而且面前的這個人,是她的弟弟。久久她才說道:“我是你姐姐,同母異父的姐姐。”
兩個人互相看著,尋找他們的共同點,想著彼此共同的一個母親,都傷感起來。
恰在此時,另一個人也來了。他和鄭澤約好,在書店相見。那個人見到他們,有些詫異,當他認出了凌霄時,更有些不知所措。盡管二十年過去了,但她的變化并不大。除了褪去年輕時的稚氣,她的模樣還是那么迷人。他想到年輕時對她的癡狂,竟又不安起來。他僵硬地站了一會兒,才緩緩地問道:“是凌霄嗎?”他在問話的時候,聲音仍有些顫抖。
沒錯,那個人就是蘇英赫。他恰好與凌霄這個同母異父的弟弟在部隊相識,又先后回到地方,兩個人因性情相投,常聚在一起。今天他們約好先去書店看會兒書,然后去喝酒。巧合的是,他們的人生在這里相交了。
他們找了個地方坐下聊了起來。鄭澤和凌霄說起了母親,通過他的敘述,凌霄對母親才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她并沒有人們傳言的那么不堪,只是在情感方面,她遵循了自己的內(nèi)心,但在道德上她一直譴責自己,并沒有過得特別開心。有一樣讓她欣慰,就是她所選擇的那個人一直用心地呵護與愛著她,最后與她一起走完人生。聯(lián)想到自己,她覺得自己比母親悲哀,就像他們多次提起,說她不如母親聰明一樣,她覺得自己的確很蠢。
他們姐弟兩個在說話的時候,英赫一直沒有說話,他仍不時地打量她,看著看著,那種莫名的感覺又涌了上來,他覺得非常苦楚。等他們的談話告一段落時,他調(diào)整了自己的情緒,居然和鄭澤開了句玩笑:“鄭澤,有件事你還不知道,當年,我差點兒成了你姐夫,可惜你姐不要我。”說完,他的眼睛若有所失地看向凌霄。
凌霄沒想到他會當著鄭澤的面提這個話題,頓時羞愧和痛苦布滿全身,她在顫抖中感到無地自容。接著,她握緊了拳頭,臉也一陣兒紅、一陣兒白,因感到愧疚,最終變得通紅。隨后她茫然地望著他,向他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一連說了好幾聲對不起后又補了一句:“我給你造成很壞很壞的影響,自己也遭到了報應。”說完她的神情凝重起來。他也沉默了。想起往事,瞬間兩個人都不知說什么好了。
看著他們的神情都凝重起來,鄭澤識趣地走了。
鄭澤走了以后,他們的話也沒有多起來,都陷入了回憶里。
八
當年英赫與凌霄相親時,是從部門請假回來的。那次的假期并不長,來回僅有十天,去掉路上的時間,他在家中只能待一周。相親時,他一眼就認出了凌霄。三年前,她穿著一件白色的衣服站在河邊的雨里淋雨,他對那畫面印象深刻。如今,他們在相親時再次相遇,他覺得這就是緣分。
盡管第一次見面,她對他冷淡,在有限的假期里,他還是又見了她幾次。因為在相親的那天晚上,他就翻來覆去沒睡好,一想到她,他的心里像夏日的空地長滿了荒草,讓他感到慌亂。好不容易等到天亮了,他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總是慌慌的,他被苦苦折磨了一整天,第二天又被折磨了一天,第三天他忍不下去了。這次回來統(tǒng)共就沒有幾天假,這么苦等下去,真是受罪。他覺得軍人不該婆婆媽媽,于是,他就主動去見了她。
第二次見面,他情不自禁。當他小心翼翼地吻她的時候,曾擔心她會拒絕。她沒有拒絕,這讓他非常喜悅。回來的路上,想著那甜蜜的吻,想著她,他仍沒法平靜。于是接下來的兩天,他總是要找些時間,找些借口去凌霄家走一走。臨歸隊時,他對她戀戀不舍。還沒走呢,他就計劃著下次什么時候回來。
回到部隊,他被相思折磨得苦不堪言,想著給她寫信,可那幾天,與她在一起的時候,他教得字太少,想讓她讀懂的內(nèi)容一點兒沒教。現(xiàn)在就算給她寫了信,她也沒法看懂。他后悔沒教她“吻”字,如果認識這個字就好了,他在信里只需寫這一個字就夠了。她看著這個字,或者就會想起他來。可是,偏偏沒教她。知道這個結果,他還總是想著她,總覺得有話要對她說。他也想到找人代讀,可是轉念一想,那怎么行,他要與她講的話,都是只與她才能講的,又怎能讓別人聽到,自然這種代讀的做法行不通。想來想去,他還是沒法兒以書信解相思之苦。但那相思的信,他還是寫了,每寫一封就存起來,他想等著自己回去的時候,慢慢讀給她聽,或者用其他方式讓她知道所寫的是什么內(nèi)容。
第二年冬天,在父親的催促下,他歡天喜地地請了長假回來與她完婚,但做夢也沒想到的是,在他結婚的前一天,卻得到她跳河的消息。他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么做,只是悲傷地看著人們圍在河邊,拼命地在河里找她。因想不通,后來他問了海棠才了解了一些情況。雖然海棠沒告訴她為什么恨軍人,他已從別處打探到,是緣于她母親。不管什么原因,他仍為她跳河悲傷不已。
正當蘇家為未過門的媳婦跳河感到沮喪時,趙家卻來了一批興師問罪的人。他們來者不善,一再地質問他對她做了什么,害她跳了河。他還在想不通的痛苦中,見他們前來興師問罪,更是百口莫辯。他對她做了什么呢?無非是兩個戀人間的擁抱與親吻,他并沒有侵犯她。而且,那時候,她在他懷里的時候,并沒有不樂意,可是他想不通,她為什么要跳河。如果她不愿意,他雖喜歡,也不會強娶她。如今她卻以這種方式拒絕,讓他非常痛苦。現(xiàn)在,她的家人來向他討要說法,他對他們怎么說呢?難道說,他只是抱了她,親了她,沒做別的?他覺得什么都不能說,她既然選擇了死都不和他結婚,他又怎能把他們之間私密的東西亮給別人,讓別人來評判她和他呢!
他們一遍遍地問,他一遍遍地不語。
最后,人就變得無理起來。趙家偏要蘇家賠人。東西沒有了,還能想想辦法,凌霄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拿什么賠?他們前來興師問罪的目的似乎也不是為了人,而是賠什么。蘇家賠什么呢?除了賠不是以外,人是賠不了了,家里的東西只好任他們搬。趙家人走后,蘇家像被打劫了一樣,家里值錢的物件都被搬光了。
他以為他們走后,母親也要追問他到底對凌霄做了什么。可是母親什么也沒問,只是用無限哀傷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好好的喜事弄成這樣,一家人都感覺悲哀。他還聽到姑姑對他父親說:“我當初說什么了?趙家人,上一代名聲就不好,這一代誰也保不起。到底被我說著了,可是你們都不聽,唉,都不聽!”
當初,英赫也聽到了一些關于凌霄母親的事情,他認為這和凌霄沒有關系,卻沒想到問題出在他軍人的身份上。可是,他仍想不通。從小沙村回來后,他始終不說一句話,不吃,不喝,不睡。一家人看著他心疼,可是沒有辦法。更讓他們擔心的是,這樣的事情出了后,今后他的婚事怎么辦。
婚事沒辦成,英赫提前回了部隊。當戰(zhàn)友知道他是因為未婚妻跳河婚沒結成時,都驚呆了,可是沒有一個人敢問他原因。他從家里回來后,始終沉默寡言,不到必須開口講話,決不開口。而且休息的時候,他不再和大家待在一起。他常常一個人躺在機場邊那片草叢上看飛機從頭頂飛過。戰(zhàn)友們都為他擔心,都小心翼翼地看著他。
后來他慢慢地接受了這個事實,但多年來,每想起這件事,他仍如鯁在喉。直到多年后,他在無意間聽到凌霄沒死,當年只是演了一出戲。有一段時間他很痛恨這件事,痛恨對她多情,甚至將當年給她寫的信翻出來準備一把火燒了。當火柴擦著的一瞬間,他又放棄了。那是他對一個人僅留的一點兒念想,他不想這么一把火燒了。后來,隨著時光的流逝,他又慢慢理解了,人生有多種不如意,各人有各人不得已的苦衷。他也不再像當年那樣,發(fā)瘋一樣地想她了。有時他還會想起她,因為他的人生因她改變。有時他也想,如果他的人生沒有遇到她,現(xiàn)在的生活又會是什么樣?
戲劇的是,二十年后,他們竟以這樣的方式相見。許久,英赫才說:“當年,得知你跳河的那一刻,我無法想象你為什么要那么做。當我從各種途徑聽說了一些原因后,我還是不能理解,因為,一些細節(jié)證明并不像他們所說的那樣,可你又為什么那么對我?”
凌霄低垂著頭,根本不敢看他,跳河永遠是她羞于啟齒的一件事。她憋了半天才對他說:“因為愚蠢,那是我人生中干過的最蠢的一件事!”
“可是,你知道,我永遠無法忘記那一切,忘記那個讓我在河邊見了一次就再也念念不忘的人。哪怕她絕情地對我,我也無法忘記。雖然我也恨過,嘗試改變。”英赫覺得有必要向她說明這件事,而且軍人的固執(zhí)也讓他必須要告訴她。
她像受到突然的打擊,惶恐地看著他,眼睛里閃過一絲悲哀,接著她將目光望向別處。
沉默了好一會兒,她才愧疚地說:“聽說因為這件事,你一直沒成家。”
他望望她,沉重地回道:“不,在部隊,他們給我介紹了一個姑娘,是羞于和家里人說,僅請了請戰(zhàn)友,兩個人就在一起生活了,只是不到兩年就分了。”
“為什么?”她疑惑地問。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性格不合。”他望著她苦笑著說。
“有孩子嗎?”
“沒有。”他搖了搖頭。
“都是我的錯,罪該萬死的人是我。”她再次充滿歉意地說。
他望著她,嘴巴張了張,又閉上了。有些話,他覺得還是放在心里穩(wěn)妥。
“你聽到過我的故事嗎?”似乎是為了安慰他,她問道。
“聽到一點兒。”
她突然仰起頭看著他,像接受審判一樣:“命運對你是不公平的,對我還是公平的。你看,時間、命運已經(jīng)不斷地在懲罰我的罪過與愚蠢。”說著,她的眼淚再也抑制不住地流了下來。“可是,這也不能為我當初的過錯贖罪!”
英赫難過地看著她,想要說些什么,可是還能說什么呢?是指責,是批判,還是安慰?他覺得,他們都被命運玩弄了!
凌霄低頭流了會兒眼淚,沒有道別,突然離開了。
英赫沒阻攔她。他只是看著她的背影越來越遠。
半個月后,凌霄收到一個包裹,打開包裹,里面還有一個包裹,包裹上面有一封信。當看到信封上的名字時,她拿信的手顫抖起來。多年前她無心去記的名字卻在多年后一直深深地刺痛著她。她鄭重地拿起信,信很短,只有寥寥數(shù)語,上面寫著:
凌霄:
恕我冒昧,給你寄這個包裹。包裹里是我與你訂婚之后,我給你寫的所有的信,那時因你看不懂,便一直沒寄,本想等著婚后念給你聽,或教你認,可后來沒了這個機會,但信還在。期間,因恨,曾試圖毀掉它,最后還是留下了。上次見到你后,我將這些信從箱子里翻了出來,重讀一遍后,有些慶幸把它留了下來。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應該把它留給你,無論是二十年,還是四十年,無論你看得懂看不懂,這些信都屬于你。這是當年一個想與你“執(zhí)子之手”的人寫的最真摯的語言。當然,如果你想聽,也有人愿意讀給你。
英赫敬上
一九九六年十月七日
看完信,凌霄又哭了,最近十多年,她已很少哭了,在見到他后,她連續(xù)哭了兩次。哭完后,一種復雜的感情再次涌上她的心頭。她想,他還不知道我完全可以自己讀信了。當然,如果我不想聽,我也可以裝作不會讀。但是,我們還能回去嗎?
(原載于《青年文學》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