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學作品集(全2冊)
- 陳旭主編
- 2210字
- 2021-12-22 18:07:31
飛躍溝壑
張玉東 鹽池縣人,生于1960年,從事史志工作,曾發表多篇散文。
◎張玉東
那一年,我出差西安,乘車途中,汽車方向突然失靈,不幸滾落溝壑。災難之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心里仿佛仍然存有一種飛騰向上的感覺,那種勇往直前的精神,永遠停留在我的心中了。
每當前途受阻,無路可走的時候,它就從我的記憶深處風馳電掣般地飛奔而來,它使我心靈受到強烈地震撼,它的雄風挾帶著我闖過了一道道人生的艱難險關。
第一次騎馬是在高中畢業以后,我回家參加生產勞動,沉重的體力勞動,貧乏的山村生活,加之母親的過早去世,一些農村對立分子的短見、欺辱,我的心靈深處開始凍結起厚厚的冰棱。那一陣,我才剛剛過完人生的第十七個年頭。家境的貧寒,世態的炎涼,每當看到生產隊的社員,一個個被隊長奴隸般地驅趕著在山間坡洼上勞作,一種不平、一種逆反般的沖動便油然而生。我真想大喊大叫。
那時不滿兩歲的小弟弟突然生病了,急于找到醫生,沒有經過隊長的批準,我闖進生產隊的馬棚,解開那匹喉嚨里滾動著咴咴低鳴的紅兒馬的韁繩,牽馬出村,在冬夜曠闊的雪地上放縱奔馳開去。因為從未騎過馬,起初我感到害怕,不敢策鞭,兩只手還緊緊地拽著韁繩。光背的馬兒馱著我在荒灘野地里輕快地小跑,噴著鼻息,四蹄發出有節奏的嚓嚓聲。后來,由于心急,我便試著用韁繩拍打馬的肚子,耳邊開始嗖嗖起風了,隨著,大紅馬便狂奔起來。
天低云暗,雪地上一片模糊,就在我暗自慶幸小弟弟可以轉危為安的時候,突然一種騰空躍起的感覺持續了幾秒鐘,之后,又像從高空墜落大地,我抱著馬的脖子在雪地上滾動翻飛……
等我完全清醒以后,借著淡淡的雪光,我看到身后一條丈余寬的溝壑,橫挺在雪地上,可愛的大紅馬在近處站著,它低垂著頭,一副想說對不起的歉疚神態,溫柔的眼里仿佛充滿了自責和抱歉。
啊,這大自然的尤物,它天生就是一種舍己為人的動物,它能夠明顯準確地表達著對主人的情感。
我不顧腿、肘的傷痛,從雪地上跌跌撞撞地爬了起來,向大紅馬奔去。好像那種騰空躍起的感覺還真實地存在于我的身上。
人生的每一次深刻體驗總是永久的,讓你一輩子都難以忘記。從那以后,我的心中總有一匹奔騰躍起的駿馬,它的精神抖擻、馴良不能代替的勇毅將永駐在我的心間。自此,我便少了許多的怯懦。
1978年高考落榜,父親兄妹的冷漠,左鄰右舍的譏諷,曾使我無地自容。生活的道路對我來說更加狹窄了。我在分數公布的第三天就背著鋪蓋卷兒,前往內蒙古鄂托克前旗,徒步進入草地深處。我才真的見到了馬——那一群群擁聚在廣闊牧場上的馬。
雷聲大作,場馬在風雨長鞭的抽打下,在電閃雷鳴的威嚇下,一群群躍動的精靈,形成了一個無比壯觀的馬群奔跑場面。它們從各個谷口、山坳涌了出來,山洪奔瀉似的在原野上匯聚了,沖撞著,小群匯成大群,大群在運動中擴展,成為一種嘶叫、紛亂、快速轉移的沖鋒場面。雄渾的馬蹄聲在大地上奏出了鼓點般的聲音。悲愴蒼勁的嘶叫在擁擠的空間里碰撞、飛濺,劃出了條條不規則的曲線,與漫天雨水雷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個驚心動魄的大舞臺。我久久站在那里發呆,我仿佛看到了這世界上最壯觀的場面,這無可替代的馬群,這古戰場的再現,這交響曲伴奏下復活了的馬群雕像。
漸漸地,我發現自己仍然是懦漢,是地地道道的懦漢!
終于有一天,我卷起了鋪蓋卷,又回到了遠方的家鄉,走進了農民中間,白天勞動,晚上溫習功課至深夜。從此,我的生活也像馱到了馬背上,奔馳起來……
后來,還是那匹棗紅色的兒馬,套著小膠車,拉著我的行李,在父親的長吁短嘆聲中走進了一所師范學校的大門。工作了這么多年,也去過不少地方,已經是第三次去西安啦,但都沒有再見到過那么令人心動的馬了。似乎為了某種需要,整天忙這忙那,把它忘卻了。但不管我在干什么,馬的氣質,馬的神韻,仿佛已深深地烙進了我的靈魂。
我喜歡奔跑、跳躍。在農村教書那幾年里我再次觸到了冰涼、冷漠的生活。我被分配到了一所沒人管的農村小學。三排土坯教室,像“三”字一樣擺在沒有圍墻、沒有任何庇護的村外光灘上。我的辦公室漏雨,門縫里經常鉆進野狗。星期天老師、學生們都回家了,人走室空,肚子咕咕叫,還是走進了那家我不愿意去的小賣鋪。去了一趟廁所回來后,放在桌子上的兩瓶罐頭已被狗掀倒在磚地上了,我站在那里,顫顫抖抖半天,兩眼滾出了心酸的淚水。在那里我堅持生活了四五個年頭。
那次車禍傷愈之后,從西安星夜乘車往回趕路,三月的天氣,寒氣尚濃。半路上,車壞了,司機修車,我閑著沒事,坐在路邊休息。忽然,聽到了那種聲音,多么熟悉,多么動人心魄。那是河水在咆哮、在吶喊啊!我頓時按捺不住內心的沖動起身轉彎,便看到了那條開始解凍的大河。
一聲悶雷般的巨響遲緩地、撼人心弦地慢慢轟鳴起來,整個幽谷、整個凍僵的大地都在呻吟著、震顫著。開始解凍的冰河,隨著一聲聲脆響咔咔裂開。冰縫中立刻涌出渾黃的河水,小塊大塊的厚冰沖撞著、跳躍著,上下翻滾。排冰被壅起,巨輪般的冰島被推上浪頭,躍進深谷。漸漸的,一絲清涼的河腥味來自幽幽深谷,山間的積雪開始融化,無數細流沖破地表毛細管的阻隔,汩汩流淌,終于在河邊匯聚成了清涼的雪水溪,朝著大河快樂地奔去。
大河中間已經出現了一條微黃的水道,在莊嚴的轟鳴中朝著下游平穩地啟程了。整個河流的上下仍在炸響著,壅起的巨大冰塊、冰船、冰島,像一群群奔騰躍動的場馬,在旋流中顯得粗野而愜意、瘋狂而又有秩序地碰撞著。我拄著拐杖,目瞪口呆地看著。
啊,我心中的馬,它沒有消失,它還在奔騰著。
2009年6月11日發表于《寧夏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