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學作品集(全2冊)
- 陳旭主編
- 3681字
- 2021-12-22 18:07:28
家鄉的土炕
周永祥 1946年12月出生,中國民主同盟會盟員,本科學歷,高級教師。寧夏作家協會會員,連任三屆鹽池縣民間藝術協會副主席。先后在《寧夏日報》《寧夏政協報》《黃河文學》《西部三邊》等報刊上發表散文百余篇。曾參與《鹽池縣志》《鹽池建設志》《王樂井鄉志》等七部史書的編寫工作。
◎周永祥
我本命屬土,自從落到土炕上,就在上面滾爬跌打著長大。那時候,只知道土炕,不就是一盤長方形的土臺子嘛,跟土房、土窯洞一樣,沒有什么值得說的。
后來,全家搬進了縣城,蓋了磚瓦房,我說不打炕,母親說:“沒有炕那算什么房子,炕是屋的心,火爐子燒得再熱,也不頂炕暖和。”我想,也就是,依了母親的老腦筋,只是在她住的房間打了炕,我們都睡焊鐵架子的木板床。一睡才知道,這家伙不實在,人稍一動,它就咯吱咯吱地直叫喚。越是夜靜,響聲越大,妻子說:“還是家鄉的土炕好。”
一次我去銀川開會,住新華飯店。那闊氣十足的房間,讓“陳奐生”樂不可支。可是到睡覺時,麻煩事來了:先是一拉枕頭,輕飄飄的;再往席夢思上一躺,軟晃晃的,身子全陷了進去。幸虧頭還在枕頭上,軀體陷得越深,脖筋就拉得越長,而且海綿枕頭把腦袋壅得火辣辣的熱,真是活受罪。什么席夢思,讓人既不能夢,也不能思。仰臥不行,改側臥,側臥更難受。就這樣翻來覆去地折騰,攪得同房的老朱也不能安然。問:“你在家睡什么床?”我說:“睡硬板床。”“你活人拿屁脹死了,何不把床墊子揭掉睡在木板上呢!”我才醒悟了。于是搬掉了墊子,扔掉了枕頭,躺在木板上,才算“夢思”了。但是心里總是懸著,天一見亮,就急忙把墊子給恢復原位,生怕服務員笑我是“土八路”。
打這以后,我越來越懷念家鄉的蕎麥皮枕頭、土臺子炕了。家鄉的老屋,一進門盤一道大滿間炕,占去堂屋的少一半,并排可睡十幾個人。油漆彩畫的炕圍子,鑲著瓷磚的炕沿面,棱角四正。炕上鋪著白綿氈,襯著提花毯,罩著花炕單,一馬平整。里拐角的幾床新被子,疊得像刀切了一般四正,正面苫上一條繡花方巾,與側面齊刷刷的各色被面相映爭芳。墻上的“胖娃娃”與窗花“四君子”、門上的“大福字”相呼相應。滿屋的活氣從門口窗扇溢出,在玻璃鏡上流動,惹得蜜蜂嚶嚶嗡嗡亂撲,誘得蝴蝶在玻璃窗外翩翩作舞。太陽透進門窗,光線灑在枕頭上,逗得枕巾上的雀兒躍躍欲飛。夜晚,月光流進屋里,漫上鞋子,鞋墊上的魚兒也會擺尾浮動了。
只要一跨進屋門,在外的煩悶便一掃而光,妻子接過你的外套,遞上一杯茶水,跨在炕沿上,便會使你的五臟六腑都輕松得若有若無。或者勞累了一天,躺在妻子設計的展呀呀的土炕上,困頓全消,那種甜蜜與舒心,一下子年輕了許多。若有老母親在你身邊,用那永不變的目光端詳你,仿佛你還睡在搖籃里……
冬季農閑夜長,鄉民們都圍在我家熱炕上,聽我父親講《三國演義》。土炕,成了村里的文化俱樂部。煤油燈罩子擦得晶亮。母親納鞋底抽線的韻律和著父親說書的節奏,伴著鄉親的贊嘆聲,不知不覺到深夜。天天這樣,年年如是。一直講到村里通了電,講到家家有了電視機,講到電視里有了《三國演義》。
有時,社員們都被趕去讀“紅寶書”。父親這個“編外人”就坐在炕沿邊拉胡琴。拉秦腔竇娥冤獄的悲憤,拉王寶釧在寒窯的哀怨,有時也拉眉戶劇《梁秋燕》,秧歌劇《小放牛》的自由與幸福。
這土炕,就是有心計的女人拴戀男人的“迷魂陣”,孩子們成長的游樂場,老母親呵護的安樂窩,父親育人的文化園,顯耀家庭主婦才能的大舞臺。
土炕,更是農村生活的風俗畫,社會經濟發展的晴雨表。“文革”之前,富一點的人家炕上鋪四六白綿氈,靠炕沿再罩上一塊油布,色彩鮮明,映得滿屋生輝。窮漢人家鋪黑山羊毛沙氈,氈硬且毛扎人。窮人皮厚,虱子多,只要在沙氈上狠狠地糙幾下,背上的癢癢即刻止住;那種快感當今人是難以享受到的。還有更窮的人,連一條沙氈也鋪不起,只能“溜席子”。早晨起來,光屁股的孩子全身背著“人字紋”的席子印花。“鋪笆子,印花子”這是窮苦人家生活的寫照。更有“精屁打得炕響”的赤貧的人家,連席子都溜不起,只能溜土炕了。當然,能“打響”炕的那些女人,一般不可能赤條條地擺在土炕上,再窮也得有條補丁褲子護住下身的。但孩子們都處在“周口店”的山頂洞人狀態,“小猿人”不論男女,不到十多歲,都不曾穿衣服。夏天好混,周身曬得像黑非洲的后代。冬天全蓋著羊皮,圍在土炕上。實在憋不住了,赤條條地往雪地里一蹲,拉撒完畢,在雪地上留下一長串小腳印子,急忙鉆進羊皮里,在熱炕上焐一焐,腳就不疼了。生在那個時代的人,就是結實,連感冒病菌也要讓他們三分。
“煙囪不利是狗窩的過,兩親家不和是女兒的過。”老式的土炕倒煙不倒煙全在“狗窩上”。這狗窩就是炕膛通往墻壁煙囪的拐角部位,這咽喉部位若堵塞了,就要挖開狗窩把煙塵掏盡,空間大到能臥下一只狗來,出煙自會通暢了。如今,這老式的填沙蒿柴的炕早二十年就淘汰了。改造了的節能炕,炕膛架空地面,靠炕洞門只設一個火坑,炕皮很薄,炕內只設若干個煙道,熱煙一串,通炕全熱。不需要大狗窩了。炕上任女人們施展才能,炕下靠地面的空間成了鞋柜子或保險箱。
“三十只羊,一對牛,老婆孩子熱炕頭”,這是舊社會自耕農所追求的“小康”夢想。三十只羊的家底,一對牛的莊稼,這是經濟基礎;老婆孩子熱炕頭,這是精神享受。“吃飯有糜子,穿衣有皮子”,不愁吃,不愁穿,老婆孩子樂融融,睡在炕上熱乎乎,好一幅人間“極樂圖”。
到生孩子時,鋪上半炕細沙子,把炕燒熱。女人坐在上面,羊水一破,孩子就掉在熱沙子上,嚇得亂蹬,哇哇直哭。漿漿水水和胞衣從母體中流下來,剪斷臍帶,把嬰兒嘴上沾的沙子與漿水用粗糙的大手一抹,撕上一塊舊布纏住臍帶,就算把孩子包裹了。一道關口就這樣渡過了。
農村家家戶戶盤大炕,豬娃兒狗娃兒不嫌多,“狗娃兒頭上也有三升糠”。土炕,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部分,我常常琢磨著土炕的神秘。凡睡土炕長大的人,各個腰板鐵硬,但是,生在炕上的人,不一定都幸福,在炕上生的人,更是生死無常。有多少產婦,在冥冥中被抬下土炕。常言道:“生孩子那是女人在水缸沿上跑馬”的兇險事。那時受醫療條件的限制,有許多女人闖不過這一關,尸體必須在野外寄存三年,等血水干了方能入土。入土時,這“屈死鬼”還是不能進老墳,只能埋在塋地外緣的地帶!
炕是屋的心,女人是炕的心,這家中沒了女人,炕永遠是冷冰冰的,男人也就丟了魂,孩子成了沒娘鬼,這家的門戶就倒了殃。
“寧夏人,生來強,不置鋪蓋光燒炕,烙了左膀烙右膀,最后還要烙脊梁。”寧夏不產棉花,舊社會人們當然就置不起鋪蓋。但秸稈、樹枝多得是,燒炕取暖,還可以當肥料。過去無化肥,窮人家無牲畜,也就沒有糞便。唯一的方法就是拆炕。打碎炕坷垃與燒炕的草木灰摻一起當肥料。為了多積肥,冬季一月拆一次炕,這種“黃土搬家”的做法不知延續了多少代。如今,都施化肥了,川區人誰還背炕皮?但是,對待地皮就像給一個健康的人只輸液體不吃飯一樣,施化肥使種了幾千年好端端的土地患上了“貧血癥”。
鄉村故事,都從炕上一代又一代地傳下來的,好多故事都像如今小說中描寫的床上鏡頭,酸溜溜的,端不上桌面的,但有兩則現代故事,值得一提。
過去鹽池縣地廣人稀,沙蒿柴就長在門檻上,燒炕就地取“柴”。沙蒿棵兒大,所以炕洞門也大。1940年,中共西北局派遣三邊回民工作組一行六人從延安出發,到鹽池縣的回六莊宣傳黨的民族政策。一天夜里,突然遭到馬家軍的襲擊,在慌亂中,一人鉆進了炕洞脫了險,其余五人被押往銀川審訊。工作組組長馬文良在獄中堅貞不屈,于1941年與另外兩位革命者崔景岳、孟長有,被馬鴻逵活埋于銀川城隍廟后院。如今那個地方已開辟成了青少年愛國主義教育基地。
在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時代,有位女知青在一封家信中寫道:“這里生活很苦,我和一個老大狼(娘)睡在土坑(炕)上,三更半夜特害怕……”女兒在鄉下竟然和狼睡在土坑里,自然會引起家人的一陣慌亂。這則故事的水分大小且不去推敲,就我所教的學生中,他們也常常把“炕”誤寫成了“坑”,究其原因,他們只知道炕是“土”筑的,但忽視了炕還有點“火”取暖的功能吧。
去年夏天,我回故鄉睡在老屋的土炕上,皮膚又一次貼在土上了,脈搏伴著地脈,那種實落,只要不是七八級的地震,無論你怎樣滾動,它都穩如磐石,那種清靜,就是世外桃源。雖然雞犬叫得慷慨,但一點也不噪人,一陣叫聲過后,反而更為幽靜,比城里的汽車喇叭與迪斯科親切多了。那種涼爽,更是無與倫比。這土炕本身就接地氣,沒有空調,也不搖蒲扇,就可以安然夢周公了。
回城后,我干脆改睡地板了。但本人住的是二樓,穩是穩了點,但下面還隔著一層樓,接不上地氣,悶熱,噪音,污濁,咋也找不回家鄉土炕的感覺來。但這世道的變化,也引起了我的反思。
如今,農村的大炕都改小了,只供上年紀的人享用。青年人自入洞房的那一日,就上了席夢思。產婦不再在“水缸沿上跑馬了”,而是提前幾天就坐上四個轱轆住進了縣醫院。昔日流鼻涕、光屁股的“黑非洲”,如今也抱上了嫩皮細肉的獨生子,學著城里人的普通話……而我,還像民國時代的辜鴻銘先生,留戀著中國女人的小腳那樣,留戀著土炕;正如張果老反騎在驢背上,只能用望遠鏡來審視現代化了,難道這也是一種怪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