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學作品集(全2冊)
- 陳旭主編
- 1420字
- 2021-12-22 18:07:26
一塊磨石
◎王慶同
在記憶的鏈條中,嵌進一塊磨石,竟將數十年前的記憶啟動,遠去的畫面又飄回眼前。
秋天本是天高云淡的季節,然而1966年9月,“文化大革命”的陰霾鋪天蓋地罩下來,哪里有透亮的縫隙?
幾輛車幫綁著標語的卡車,開進鹽池縣高沙窩公社的院子。車上裝滿從銀川遷趕來的“牛鬼蛇神”。我那時平三十,因冤案從銀川原工作單位被遷趕出來,也在車上,來到這個有“沙”且“高”的“窩”里(高沙窩)。時間是1966年9月25日。
從此,我在一個叫油坊梁(雙井子)的邊遠小莊子被監督勞動。一塊磨石的故事就從這里開始。
天剛麻麻亮,生產隊郭隊長就站在沙壩上噢……噢……噢地喊。他在喚社員下地割糜子。
剛到隊上就碰上勞動強度大的秋收,真是有點吃不消。鐮刀割一會兒老了,就要磨,而我沒有磨石。帶磨石的社員都抓緊在地頭喘息的時間磨刀,輪到我借他們的磨石磨,別人又“站趟”了。我陷入惡性循環:本來人不行,“狼攆狗”攆不上;到地頭不能好好磨刀,更攆上不別人,這就更沒有時間磨刀……一天下來,腰酸背痛,狼狽不堪,往回走是一步一步挪回來的。
兩天后,得知郭隊長到大隊開會,我請他到大隊供銷社幫我代買一塊磨石、一小塑料桶煤油(點燈用)、一個風箱(燜飯用)。他把這幾樣東西用繩子拴起來,搭在肩上,走十來里沙路背回來。我要給他五毛錢的辛苦費,他不要。
有了這塊磨石,割糜子省勁多了。不過地頭長的地塊,我還是攆不上,總掉在最后。這時,社員張玉清、郭登明、孫立義、王培孝等人就會過來給我接趟,這不啻解救我于“倒懸”之中。
后來割谷子、砍麻子更費鐮刀,磨石是必帶的輔助工具。我的那塊磨石,黃中泛青,介于粗磨石與細磨石之間,磨起刀來帶勁。別的社員也喜歡借,我當然樂意。每次下地,我用一根細麻繩把磨石攔腰拴上,搭在肩上,帶到地頭。秋收九年,磨石伴我九年,磨得凹了進去。
小莊子民風淳樸。包括貧農代表在內的社員以比較寬容的心態,接納我這個被監督勞動的人。凡我第一次干的活,會有人手把手教。譬如,揭(耕)地怎么吆牛、怎么回頭;送糞怎么趕車、怎么圓堆;種園子怎么平地、怎么間苗……
我那時還是單身,在單位吃食堂,睡板床。到了農村,不會做飯,不會燒炕,不會使雙肩把灘里的沙蒿柴背回來,更不會把糜子變成黃米。碰上大年饉,得到灘里鉤棉蓬、燈索等草籽以補充口糧,可是,不會把“籽”從“草”里弄出來。這些,都是社員孫立義和他的婆姨路鳳蘭,郭生金和他的老媽,郭登明和他的老媽、婆姨等人教我,讓我從“不會”到“會”。沒有他們的幫助,我熬不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活不到徹底平反的一天。
離開生產隊已是1975年6月。被監督勞動了八年九個月,毛算就是九年。我把一些日用品分送給小莊子的人,那塊磨石送給了郭登明。
……
2002年,我退休六年了。對油坊梁(雙井子)往事的回憶,對胼手胝足的朋友的思念,與日俱增。我找了一個機會,帶著兒子到靈武市新華橋看望郭登明。(他全家已搬到新華橋)
郭登明也已過六十。他在院子里等我,我們相擁在一起。他把全家人(兒子、媳婦、女兒、女媳、孫子、孫女)找來與我見面。我們在一起回憶當年的情景,度過了愉快的一天。
郭登明的兒子郭宗突然從庫房找出一塊磨石,對我說:“叔叔,這是你送我爸的磨石,我們來川區扔了不少零碎,這塊磨石沒舍得扔。”
啊!我的磨石,你承載著我與鹽池農民朋友的友誼,見證了鹽池農民的善良和人道。我沒有想到,郭登明家把這塊磨石保存了二十七年,他的兒子還記得拿出來!
我請郭宗把磨石收好,讓它一代一代傳下去。
2011年4月初稿,2015年4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