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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現代文學歷史分期之我見

現代文學歷史分期之我見[1]

討論現代文學的歷史分期,首要的問題是要確立分期原則,劃分標準,這是解決問題的關鍵。巡視以往的文學史分期,不外乎是以政治事件劃分(即文學史的分期完全為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史的分期所代替)及以政治標準為依據兼顧文學標準這兩類。顯然,如何理解文學史的歷史分期,牽涉到文學觀念問題。

作為文學史,其發展和演變固然與社會革命的推進有密切的聯系,但并不能因此完全等同,應有其自身的規律可循。因此,不能將文學視為圖解民族史或社會史的文獻。著名的美籍學者雷·韋勒克指出:“文學并不是恰當的歷史,因為它是關于現存的、無所不在的和永恒存在的事物的知識。當然,人們不能否認政治史和藝術史之間的某些真正的區別。這區別表現在:政治史是歷史的和過去的,而藝術史既是歷史的,從某種意義上看來也是現在的。”[2]又說:“不應該把文學視為僅僅是人類政治、社會或甚至是理智發展史的消極反映或摹本。”[3]這里的意思很明確,即文學首先是文學,是不同于人類其他活動和產物的一個獨特學科,作為文學的文學史的分期也毫無例外地應該純粹按照文學標準來制定。這種觀點,我以為是較為正確的。可能,以文學標準分期也會與政治、社會、藝術以及理智的歷史學家們的劃分結果出現一致,但只要我們的出發點是:作為文學的文學發展史,這只能說明文學發展與社會歷史發展之間所具有的某種內在聯系。按照這一觀點,文學史的分期就只是“文學一般發展中的細分的小段而已”(韋勒克)。但是,這里應該明確的是,文學發展的過程本身早已顯示出階段性特點,劃分,絕不應是人為的劃分,所謂劃分,不過是從理論形態上給予反映罷了。由此,我們的論述又回到了確立分期原則的理論問題上來。

價值觀念是所有觀念中最重要最基本的觀念。價值觀念也是構成各種文化的物質的內核。每種文化均有自己的價值觀念體系。文學是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考察文學發展也離不開價值判斷。在此,仍然可以引述韋勒克的一段話:“它的歷史(文學)只能參照一個不斷變化的價值系統而寫成,而這一個價值系統必須從歷史本身中抽象出來。因此,一個時期就是一個由文學的規范、標準和慣例的體系所支配的時間的橫斷面,這些規范、標準和慣例的被采用、傳播、變化、綜合以及消失是能夠加以探索的。”[4]我們不能不承認這一論述的正確性。文學的發展大體上正是表現為文學流派的發展、思潮的演變,而其中流派的更迭又是最基本的現象。因此,對不同階段中占支配地位的價值系統、規范體系(由不同的文學思潮、流派所體現)進行判定,應確立為文學史歷史分期的主要原則。

其次,任何一種文學的孕育、產生、發展均不能離開特定文化的母體。一種累積十分深厚的文化,其外部特征的穩定性、文化性質的延續性,也不能不影響、制約著文學的發展。即使是最現代的現代文學也無法抹去許許多多自覺和不自覺的被積淀下來的文化意識。這種文化積累,決定了文學的文化性質的延續性。文學與文化之間的這種血緣關系,使我們在對文學進行考察時,不能不注意用文化的眼光、文化的意識加以判斷。并以此提醒我們:任何時期文學的統一性都是相對的,以某種顯示最充分的規范體系為標記的各個相鄰時期也不是像石塊一樣排列在一起的。相反,“前一時期規范系統的余脈和下一時期的規范系統的先兆及其延續性是仍然存在的”(韋勒克)。即是說,在文學發展中,一種規范向另一種規范的演進,不是在一個人為劃定的時間點上的突變;歷史事件、社會發展的時期標定,也不能斬斷文學發展所固有的延續性。故,文化判斷,也應作為文學歷史分期的參照原則引起重視。

在對現代文學史做出時期劃分之前,應該明確兩個概念:中國現代文化、中國現代文學。中國現代文化:這是區別于中國古代文化的封閉系統,具有一種非同質化的多樣化的新的文化系統。所謂非同質化,即傳統文化、資本主義文化、西方文化、社會主義文化(多種性質的文化)并存。或者說,中國現代文化是多元文化的匯流,但同時,新舊文化的沖突,始終處于突出的地位。在中國現代文化背景包裹下的現代文學,其特征也是顯而易見的。我們所說的中國現代文學是與傳統的中國古典文學異質的,擁有充分的現代意識、現代形式和現代讀者的現代化文學。所謂現代意識,表現在對一切舊有規范、價值重新估量的氣魄;所謂現代形式,表現在融匯中西文學,開拓、創新表現手法的探求上;所謂現代讀者,則是擁有現代文化意識,要求國家現代化的民眾,其對現代文學的要求是從語言到形式,均能充分體現人民要求現代化的思想情緒和時代精神。

據此,我們將中國現代文學史確定為自1917年至1977年的六十年歷史。之所以如此界定,闡述如下。

關于上限,歷來沿用兩種:1917和1919。對后者我們持異議,原因是,此種劃分依據不足。另外,在當前現代文學研究界,對于上限的界定,似有大大向前延伸的趨向。許多研究者認為,現代文學的研究僅框在1917年至1949年這三十二年的圈子中,有太多的不可人意之處,許多問題不能講清。于是,有研究者干脆拋開“現代文學”這一概念,啟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概念。這無疑是現代文學研究中的重大突破,這一宏觀研究整體框架的設想,的確展示了異常誘人的前景。但是,我們也應清醒地認識到,歷史是無法回避的,一個真正的文學史家,應該勇敢地正視所屬領域的研究課題。同時,更應正確區別開文學史與文學批評的不同學科性質,明確兩者的研究是具有不同的參照系的。文學史研究,作為一門歷史的文藝科學,比之文學批評要有更多一點的歷史主義,不能忽視其歷史發展所呈現的階段性。對文學史做必要的階段劃分,便于顯露發展的大勢、流變的關鍵,對于了解文學發展特點、規律也是不無益處的。

以1917年為上限,這是將現代文學與古典文學作為兩大不同的系統進行整體比較得出的。從文化背景看,中國現代民族文化是在古代中國向現代中國逐漸轉變的過程中形成的,這種新型的文化以其特有的開放性區別于傳統文化。自1840年鴉片戰爭以來,帝國主義的洋槍洋炮轟開了中華古國禁錮的大門,也吹進了西方文明的氣息。國家的危亡,落后的恥辱,激起了人們,尤其是先進知識分子強烈的民族危機感。從單純的學西方的“船堅炮利”,堅持“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到開始重視“民主、科學”,至“五四”時期,在中國先進人物身上,已不同程度地實現了經濟(軍事、科學)、政治(改變政體形式)、思想意識(倫理道德)這三個層次的覺醒。同時,隨著世界潮流的涌進,中國固有的自給自足的農業經濟的解體以及新的生產關系的建立,中國文化已在不同層次上產生了異質于古代文化的特征,形成了一股多元文化的匯流。

從文學發展看,中國幾千年來的古典文學是輝煌燦爛的,但是由其封閉的、小生產的文化背景所決定,這種文學,在文學觀念上是充分代表了宗法的封建觀念的文學,是奴隸社會、封建社會的直接產物。中國古代文學向現代文學的轉變,是與中國社會由古代走向現代取同一趨勢的。但是文學的發展與歷史進程又往往不具有同步性。以1840年為界開始了中國近代史,然而文學觀念真正產生變動卻是自甲午戰爭、戊戍變法后開始。正是值此世紀之交,中國現代文學在中西文化的直接對話與碰撞中懷胎孕育了。一方面是對西方文化的翻譯介紹,另一方面是中國傳統文學規范在思想啟蒙、文化普及、文學創新及發展諸方面愈來愈呈現出的極大的局限性、停滯性和陳腐性,使得文學的變革勢在必行。上世紀末的資產階級文學改良運動,1915年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均不失時機地響應了這一時代潮流,為現代文學的誕生做了十分重要、必要的準備,墊平了道路。只是由于其最終沒能徹底擺脫中國傳統文化的封閉體系,對舊有的文學規范表現出妥協性(是改良不是變革)而沒能實現中國古典文學向現代文學的真正轉變。只有到了1917年,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方以明確的綱領,徹底的反對封建文化、封建文學的姿態,宣布了自己全新的文學觀念,在文學領域豎起了“文學革命”的大旗,在中國大地上卷起了一股“五四”文學革命的風暴。緊接著,1918年中國現代文學的第一篇真正作品,魯迅的《狂人日記》問世,它以獨特的形式,以“從來如此就對嗎?”的新的價值觀向封建傳統、封建文學提出了挑戰。嗣后,1919年的“五四”運動,又如同一副催化劑,加速了文學革命的進程。

于是,我們欣喜地看到,中國現代文學懷胎二十載,一朝分娩后,猶如一只沖出峽谷駛向大海的小舟,張開風帆,加足馬力,迎受著八面來風、浪拍濤涌,不斷校正著航向,奮力前行,走上了一條洋溢著自己獨特光彩的發展道路。

回首而望,我們看到,在開放的現代文化體系下,歐洲幾百年才有的文藝思潮(現實主義、浪漫主義、象征主義、現代主義……),在“五四”后短短的十幾年里,全部在中國文壇得以反映。而中國現代文學對于中國古典文學與外國文學這兩個系統下的文學所采取的,對前者繼承、發揚,對后者借鑒、吸收,通過兩者融合而形成具有鮮明時代性與民族性的新文學的態度,則是一種充分體現了新的價值觀念、文學觀念的選擇。

我們又看到,“五四”文學革命在中國文學史上所引起的歷史性變革,集中地表現在大大加強了文學與現實生活、與人民群眾的結合,密切并且深化了文學與進步的社會思潮、社會活動的聯系,中國現代文學正是踩著這一節拍以與舊文學、傳統文學完全不同的姿態發展前行的。

前不久,黃子平、陳平原、錢理群三位同志所提出的“廿世紀中國文學”的總體設想中,曾這樣描述: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總體特征,是改造民族靈魂的啟蒙文學。我以為,用此命題分析、概括中國現代文學也是不失確當的。不可否認,中國現代文學具有十分明顯的啟蒙性質。這里不僅與文化的積淀有關,更與中國現代文學幾乎一直在民主革命的高潮中發展有關。中國現代文學“以反載道始而以載道終”,完成了一個哲學意義上的否定之否定的發展螺旋。從1917年至1977年,中國現代文學的發展與政治斗爭、思想革命結下了不解之緣。對此,似可做如下描述:開放的二十年代,紅色的三十年代,“講話”指引的四十年代,繼承和發揚“講話”精神的后三十年(包括:出現挫折的十七年,蕭條凋零的七十年代)。也可用體現不同價值系統的規范體系的演進線索來表述:

·文學革命:出現流派萌芽(1917—1920)

·文研會:“為人生派”

·創造社:“為藝術派”→“為人生派”(1921—1927)

二十年代末出現“革命文學”萌芽。

·(后期)創造社

·太陽社→“無產階級文學”、左翼文藝運動(1928—1937)

·國統區:左翼文藝運動

·解放區:社會主義文學(毛澤東文藝思想)→“社會主義文學”(1937—1949)

·繼續解放區文藝發展道路(社會主義文學、毛澤東文藝思想)(1949—1977)

在結束本文之前,還應對現代文學下限(1977)的劃分做以下闡述。

以往的現代文學史較為一致地均以1949年定為下限。

首先,原有的下限標準,多是根據政治史,以新中國成立作為現代文學結束、當代文學開始。其不妥在于:新中國的建立,固然為文學的發展提供了新的基礎、新的領域,但是,具有文化上的延續性的文學卻遠不可能隨著某一界定的歷史時日戛然而止。我以為,中國現代文學在其發展過程中(尤其是1942年后)所逐漸形成的規范特征,如:文藝從屬政治,文藝是生活的反映,以及所派生出的文藝批評標準、世界觀決定論、強調文藝工作者改造思想、文藝為工農兵服務等,在1949年后不僅沒有中斷,而是以愈加強調的態勢演化發展。1949年至1966年的十七年文學,相對而言還有可圈可點的作品問世,而到“文化大革命”十年,更是形成了一元化的、僵硬的局面,致使文學的路子愈走愈窄,文學園地百花凋零。這是一個歷史的悲劇、文學的悲劇,其中有深刻的教訓值得汲取。

新中國的文學發展,經歷了出現挫折的五十年代、艱難的六十年代、蕭條的七十年代,終于以1977年劉心武的短篇小說《班主任》為開始,進入了蘇醒的八十年代。中國共產黨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人們對舊有的文學規范產生了越來越多的懷疑,對其能否反映文藝創作規律抱有質疑。由此,進入了文學發展的“危機”階段(托馬斯·庫恩的科學發展動態模式:前科學,常規科學→危機,科學革命,新的常規科學……)。此時,一方面理論家們,公開糾正“文藝為政治服務”的口號,另一方面,各種各樣的創作觀念涌現出來,如:“藝術就是自我表現”“藝術就是表現情感”“藝術就是象征”……創作上提倡意識流、實錄文學、尋根文學、“三無”小說、朦朧詩、無場次戲劇……理論上五花八門,自然主義、社會主義批判現實主義、新的美學原則的崛起、心理分析主義……介紹引進外國各種文學理論、批評方法,“三論”的運用等。很自然地,許多人將此階段與“五四”文學革命時期相比。這也從一個側面,證明了現代文學發展歷程所呈現的這一自然階段性。

這一“危機”階段,雖然具有危機感、失望感、破滅感,但卻又是“充滿生機的危機、充滿了希望的失望、孕育著生機的危機、充滿了希望的失望、孕育著生命的破滅”(杜書瀛)。我們堅信:一種新的文學、新的規范必將在這場新的文學革命中誕生,我們寄希望于這即將在地平線上出現的煥發生機的新文學!

其次,現代文學本身是一個相對的和發展變化的概念。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當現代文學剛剛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建立時,文學史家將1949年作為一個時間界定,來對現代文學這一系統進行研究,是有其歷史的合理性的。但是,三十年過去了,我們不能將前輩的權宜之計當作金科玉律來加以固守。同時,歷史研究的當代性,也要求我們站在新的歷史高度上,以新的眼光來重新審視、判斷過去的歷史,俯瞰文學的發展,以作出我們自己的結論。

1986年1月26日

注釋:

[1]原載《寧夏教育學院學報》1986年第4期,全文收入中國人民大學報刊資料中心《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1986年第11期。

[2]《文學理論》,韋勒克·沃倫著,三聯書店,1984年版第293頁。

[3]《文學理論》,韋勒克·沃倫著,三聯書店,1984年版第306頁。

[4]《文學理論》,韋勒克·沃倫著,三聯書店,1984年版第30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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