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穆古才悠然地推開西廂房的門,他照例將織錦披風先脫了,露出里面黑色的暗紋長袍,魏西澤從前繡的“半鳳”盤踞在上面,雖是半鳳,卻依然能看出那人的女工真的了得。
他愜意地倚在內室邊的紫檀圈椅上,隨手拿起一本書來讀,打開才發現原來是西南邊的地形圖。
往后翻,各式各樣的地形圖,戰況圖,內容枯燥乏味,卻都是魏西澤親手寫的,畫的,批注的小纂密密麻麻,穆古看得津津有味。
魏西澤還在睡夢中流連忘返,月白色銀絲暗紋團花長袍上一只“踏雪尋梅”正跳來跳去,那是他的獸靈,奈何魏西澤睡得香甜,本性外露也不知道。
他呆呆地看過去,屋里的一切都沒變,只是因為沒點燈比平時暗沉了許多,滿是蘭花的香氣。
這次來,單純地想來看看,這樣的聚會本來他一概不會參加,他知道魏西澤也不喜歡,當他替他折桃花的時候,額角那細細密密的汗珠卻重重地壓了穆古一下。
什么時候這么的嚴重了?
他從來不清楚,若不是楚序告訴他這人的身體狀況,他永遠不會了解。
“你還在啊——”
魏西澤的聲音細細地傳過來,穆古愣了一下,放下手里的書。
“正要走。”
“啊……這么急,那我就不送了,”魏西澤又重重地躺下去,他吐了口氣,經歷了這么多事情,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和時間,約莫著穆古來這兒的目的,他揮揮手:“放心吧,暫時還能茍活很長一段時間,你若是放心不下,就——以后我不在了多想想我吧,我們可是最好的朋友了?!?
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后竟聽不見什么了,穆古掩去眼里的一抹哀傷,不動聲色地將自己收集來的靈丹妙藥和點心放在桌子上。
推門而出的時候,他恍惚間聽到魏西澤喃喃自語:“該怎么告訴你們,我的時日真的不多了……”
也許是自己聽錯了,但就是這句話,讓他腳步踉蹌了一下,差點栽倒下去,把旁邊的侍從們嚇了一跳。
“大人沒事吧,要不要歇歇?”
穆古擺擺手,魂不守舍地往前走,他活了這么久,卻頭一次真切地感覺到生離死別有多么痛苦。
春意正濃,晚上卻格外的涼,刺骨似的風拼命往人身體里鉆,他這才發現,自己只著單衣就出了門。
倒也無妨。
黑夜之下他的瞳孔慢慢地展現出赤紅色來,黑色的長袍那半只鳳凰栩栩如生,盤踞在他身上。
獨自行走在料峭的寒風中,竟也不覺得冷,許是他的心更冷。
是日。
白矢一大清早就“噔噔蹬”地跑來,詢問魏西澤的身體,說了一大堆無關緊要的話之后,彼此便陷入了沉默。
魏西澤看他發呆著的臭臉,出乎意料地將泡好的茶為他倒了一杯,淡淡地開口:“怎么了?”
“有人給我寫了一封信?!?
“嗯,”他抿了口茶水,揶揄道:“情人,仇人,還是愛慕你的人?”
“從前我跟你說過的,楚序應該知道的,小野。”
“哦,給我看看可以嗎?”
魏西澤眼前一亮,他豈止是聽說過這個人,曾經“有幸”差點兒死在他手上。
簡單的牛皮紙信封很快就遞了上來,他在大腦里搜索了一會兒,淡然一笑:“他不是很早之前就死了嗎?”
“要不你以為我在愁什么!”
白矢拍了拍自己的頭,頹廢地攤在一旁,習慣性地掏來掏去,才發現自己的煙斗被水清圓偷偷拿走了。
魏西澤打開信封,一張薄薄的紙掉出來,信的內容極簡單:“前輩,想我了嗎?”結尾打了個叉,好像不滿意似的又加了一句:“三日。”
真是讓人毛骨悚然啊……
他將信重新裝好,遞給白矢:“別裝死了,楚序知道了吧。”
“嗯?!?
“他這幾天都不在,大抵是去見他這位老故人去了。”
魏西澤將一個空茶杯倒扣在桌上,手指有節奏地敲著桌面,白矢則是抓心撓肝的難受。
事情還得從好幾年前說起。
那時候白矢剛剛拜師,與他同門的兩個人之中有楚序,另外一個也是這封信的主人——江野。
他們這三人天資聰穎,他年齡最大,從師時間最長,故他們都稱他一聲前輩。
楚序天性明事明理,是師尊頂喜歡的那一個。江野則不然,身為他們三個最有天賦的他卻十分的憂郁厭世,不愛跟別人說話,白矢記得非常清楚,有整整一年,僅僅見過那個少年兩面。
第一面,是他被師尊訓斥,第二面,又是他被師尊訓斥。
每每回憶到這兒,白矢總會嘖嘖感嘆一番。
師尊他老人家脾氣好得不得了,人也溫柔,怎么碰到江野他便會如此生氣。
那天夜里,他獨自一人巡查的時候,意外發現了正騎在墻頭的江野。
他似乎遇到了些麻煩,銀發在空中翩仟,明明只是個孩子,眼睛里卻沒有一點兒亮光。
“怎么了?”
江野瞥了他一眼,將頭轉過去,好一會兒他才聽到一聲:“這里被師尊布了失禁符?!?
原來如此,白矢忍笑,沒告訴他符是他親手布下的,師尊說最近翻院的貓貓狗狗太多了,吵得他晚上睡不好覺他才……沒想到原來竟是如此!
“那我讓你下來,你跟我說說你這么晚去哪了?”
“不必……”
江野話還沒說完,人就被白矢抱在懷里,小小的人倒也不沉,就是那個凝視他的眼神令人咋舌。
“我去修煉了?!?
小孩子說完,氣呼呼地跳下去,白矢定睛看時,哪里還有他的影子。
接下來的幾天里,幾乎每天夜里,他都能在墻邊碰到他,照例救他下來后,白矢突然好奇,想知道他如果不救他,這孩子會怎么下來。
于是,那天晚上他躲在一棵大樹上,靜靜地觀察。
江野一開始在等他,但等了一會兒發現并沒有人來,白矢能感覺到這孩子似乎有些失望。
他愣了一會兒,四周環顧了一下,雙手合十,稍一用力。
白矢的眸子突然睜得老大,今天可算是開眼了,他還沒見過這么小的孩子能將能力用到這種地步。
他看到:墻慢慢地變形,變得柔軟,直到孩子的腳落地,那墻像一塊巨大的布,在他落地的瞬間卻又變回原形。
白矢瞇瞇眼睛,知道了江野的能力后他開始明白為何師尊不愿讓這個孩子公眾,也看清一個道理——他們三個人,是有著本質的差距的。
“為何不去救我?!?
江野的聲音突然在身旁響起,他被驚到,腳下一滑便從樹上掉落下去,本想著掉就掉吧,沒想到江野操縱樹干穩穩地接住了他。
“多謝?!?
“不必客氣,前輩。”
江野說完,故作老成的目光看了他一會兒,轉身一溜煙地跑了。
第二日,兩人正吃著飯,楚序猛地拍拍他的手。
“你干嘛,正吃著飯!”
“你看那是誰?”
白矢不耐煩地回頭,正好與江野的目光對上了。
這還真是……稀客啊。
他敢發誓,自從他來到這里開始,就沒見過這家伙跟他們一起吃過飯,就連師尊的壽辰,也都是頭一天將賀禮送過來。
他回過神,楚序這家伙正搖著“大狼尾巴”跟江野搭話,白矢不屑地笑了笑,他本以為,江野無論如何都不會搭理的人。
沒想到——
“啊哈,小野吃的好少,怪不得長得這么??!”
楚序得意洋洋地一手牽著茫然的江野,一手拿著食盤,白矢掃了一眼便皺起了眉頭,上面滿滿登登都是甜食。
“這么小的孩子你給他吃這么多甜的?”
“我不小,我已經八歲了。”
楚序:……
兩個已經十六七的少年對看一眼,楚序笑瞇瞇地傳靈“問”他:“你想沒想過,你和他走出去,大家會以為你白矢有兒子了?!?
“楚序,你過分了!”
楚序忍笑,一直低頭的江野卻突然抬起頭。
“何必呢,你們看起來差不多?!?
一句話讓白矢不顧形象瘋狂大笑,尤其是看到楚序一副吃癟了的表情,他開始覺得這個小師弟其實挺有趣的。
沒想到那頓飯之后,江野就消失了,那個總是故作老成的孩子,就像人間蒸發了一般,白矢問過師尊,老人家只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等他回來自己問嘍,他啊,可比你們兩個強多了!”
“自己問,那也得讓他回來啊?!?
連面都見不到,越是見不到,白矢就越無聊,但楚序卻不同,每天該忙什么還是忙什么,下山上山,有的時候連影就見不到。
“你這家伙天天忙什么呢?”
這天,楚序正忙著裝食盒,白矢看了半天,終于憋不住了,他每天都準備的食盒,肯定有問題!
“哦,你看出來了,給小野送去,他修煉的時候受傷了?!?
“我怎么不知道?”
“他沒跟你說嗎,也是,他現在動都動不了?!?
白矢盯著楚序的瞇瞇眼,良久才慢慢地走過去,向食盒里放了個小吊墜。
“上次下山求來的,替我送給他?!?
楚序彎起嘴角,揚長而去。
白矢猛然發現,原來楚序早就認識江野,只是自己一直沒有主動向江野問好,想到這兒,他還覺得挺遺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