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煙視媚行 扮胭脂粉黛
- 晴時有風,心里有你:古言系列(套裝共7冊)
- 古語樓
- 10314字
- 2021-04-14 16:59:21
李潤的神色仍舊是波瀾不驚,他看翼王的眼神,沒有絲毫的戒備,或者在他心中,早已不將被闐帝冷落的翼王當作爭奪皇位的敵手。他穩居上風,而翼王仍舊落寞如初。
李潤笑著說道:“難得翼王也有這樣的興致肯露兩手,自然一起來比試一番了。”
正在這時,闐帝駕臨,身邊擁簇著的是石相等重臣,其中赫然還有剛上任督律司卿的虞展石,虞展石看向譽王段無妄身側的虞錦,頓時怔住,暗暗蹙了眉,示意虞錦趕緊離開。
“朕老遠便聽見你們在說笑,告訴朕,到底什么事這么開心呢?”
段無妄笑著說道:“皇上,太子想與無妄比試箭法,這還沒開始呢,半道里又有人想摻和進來一同比試。”
這樣一說,闐帝果然來了興趣,問道:“哦?誰有膽子敢摻和你和太子的比試?”
翼王李澤上前說道:“是兒臣。”
闐帝微怔,旋即眉眼一挑,笑起來,說道:“朕可從來沒聽說過你會武功。”
翼王回道:“兒臣去了封地后,一直體弱多病,隨身服侍的侍衛中有教兒臣箭法,目的就是為了讓兒臣強身健體。兒臣自知武藝不精,圖的就是給父皇添個樂子,還請父皇恩準。”
闐帝未曾答話,便聽見有一人清脆地說道:“還有小民,也想參加比試。”
本來一向羸弱、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翼王參加比試,就夠令群臣驚掉眼珠子的了,誰知段無妄身邊那絕色少年竟也走上前,毫無懼色地說要參加比試,闐帝斂目凝神看向虞錦,冷冷說道:“你是誰?”
虞展石已經按捺不住,駭白了面容,只差上前請罪,誰知段無妄卻說道:“皇上,他是微臣的師弟,一心想要見識皇上的風采,微臣斗膽將他扮作小廝帶了進來,微臣師弟剛才說要參加比試,是一時失言,請皇上恕罪。”
虞錦拱手說道:“如若是平時,小民自然不敢參與太子、翼王與譽王的比賽,只是他們三人的賭注牽扯了小民,小民是個活生生的人,不是彩頭。這才想著要一爭高下,不讓自己的命運假手于人。”
“既是如此,朕便開恩,準你參與比試。”
闐帝打量了虞錦幾眼,便移開視線。虞錦卻看得清楚,眾人都對段無妄有一位師弟深信不疑,但是闐帝似是并不相信,卻連追問也不曾追問,一副想要看看眾人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的姿態。
段無妄低聲在虞錦耳邊說道:“你瘋了嗎?你可知,如若你贏不了這場比賽,你會被太子或者翼王贏了去,可是你若是贏了這場比賽激怒了闐帝,會被砍頭也說不定。”
虞錦笑著應道:“我自然是不會贏這場比賽,可是也不會叫他們兩人贏了去。”
未等段無妄再說什么,已有宮人送來幾把弓箭任虞錦挑選,因太子李潤、譽王和翼王早已拿著趁手的弓箭,于是便看著虞錦自己在挑,虞錦挑了其中最大的一柄弓箭立于地上,眾人驚呼,都生怕這瘦弱的少年根本拉不開弓弦,更何談比試呢?
很奇怪,虞錦站定后,太子李潤和翼王李澤搶先站在了她的一左一右,而先前站在虞錦跟前的段無妄被擠到了翼王李澤的另一邊。
段無妄與虞錦相視一眼,隨即眼波一轉,說道:“皇上,如若只是射準箭靶太沒意思,不如換個方式比試。不知太子殿下和翼王意下如何?”
闐帝問道:“依你之見,要如何比試才有新意?”
“依微臣之見,就賭以能射進別人的箭靶才算是贏。”
李潤笑道:“這種賭法確實有些意思,父皇,兒臣愿意陪翼王、譽王,還有譽王的……師弟玩賞一局。”
太子將那聲師弟咬得格外清晰,虞錦恍若未聞,用手在弓弦上靜靜撫觸,見宮人在箭上分別做了不同的標記,以示區分。
一聲令下,太子李潤、翼王和譽王都各自搭弓上箭,唯獨虞錦卻是反手掏出三支羽箭來搭在弓弦上,羽箭后發卻先將太子李潤、翼王的箭打偏,沒有射進各自的箭靶中,而虞錦的第三支箭卻只是擦過譽王之箭的箭身,絲毫沒有起到阻擋作用,眼睜睜看著譽王的箭射進翼王的箭靶內,譽王贏了。
賽場出乎意料的寂靜,沒有人喝彩,也沒有人起哄,本來該是驚險刺激的比試,因為虞錦一弦搭上三箭的手段,出乎眾人的意料,就這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結束了。
太子李潤和翼王李澤都沒有說話,面色平靜,卻又似暗藏著太多的不平靜,唯獨段無妄笑得開懷,臉上的笑意讓人懷疑能擠出蜜來,說道:“皇上,承蒙太子和翼王謙讓,無妄贏了……”
闐帝拍掌稱贊,將目光落在虞錦身上,又仔細打量了一番,說道:“果然英雄出少年,無妄,你的師弟喚作什么名字?”
“回皇上,微臣師弟的名字……”段無妄看著虞錦,緩緩說道,“金玉。”
“好個金玉,這名字取得富貴至極。世人俗語‘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可是朕看你這小師弟是金玉其外,聰慧其中。”闐帝贊道。
虞展石在一旁急得幾欲捶胸,朝虞錦使盡了眼色,虞錦不為所動,反而朝虞展石不著痕跡地微微點了點頭。
太子李潤一直沒有說話,這時才笑著說道:“譽王好箭法,愿賭服輸,譽王府上要早日準備準備才是,否則彩頭一到就無法安置了。”
闐帝不解,問道:“太子,究竟是什么彩頭能讓譽王府無法安置?”
群臣暗笑,因彩頭到底不登大雅之堂,李潤一時不好回答,倒是石相早已聽旁邊的大臣嚼過舌根知道了來龍去脈,上前說道:“是太子與譽王打賭,如若譽王贏了,便讓在場的諸位大臣每人送一名姬妾到譽王府;如若譽王輸了,太子便只要譽王的師弟一人。”
石相的話聽起來似是而非,暗中的意思卻是將群臣的挑唆說成了太子一人所為,闐帝看向太子的面色便有了些許不悅。李潤看了石相一眼,沒有辯駁,他清楚闐帝的性格,此時開口不亞于火上澆油。
段無妄笑著說道:“皇上,太子爺一向穩重,是微臣胡鬧,纏著太子爺應承下來比試,就是沒有料到翼王也會有興趣參加。”
段無妄為李潤開脫,闐帝卻出乎意料地高興起來,將段無妄叫到身邊隨侍,慈愛地與他說起家常。
虞錦遠遠看著,只覺得闐帝為了籠絡重臣,顯然下足了功夫,讓人徹徹底底地知曉帝皇對段無妄的恩寵。
虞錦見太子李潤朝自己身側走過來,下意識地就要避開,慌亂地便要朝另一側走過去,誰知竟見那一端站的是翼王與石相。虞錦怕靠得太近誤聽兩人談話引來猜忌,于是便站在原地頓住。
誰知就在這稍作停留的片刻,李潤便走到了虞錦身前,笑著說道:“金玉公子好俊的身手,只是本太子卻不明白金玉公子能打偏本太子和翼王的箭,怎么偏偏就只是擦過譽王的箭身?”
虞錦說道:“只因為太子殿下和翼王都在金玉左右,而譽王稍稍離得遠了些,一時難以把握住準頭也是有的。”
“哦,原來如此,本太子還以為金玉公子是刻意如此呢。只要譽王贏了比賽,你也不需要被本太子和翼王贏了去,所以才會助譽王勝出。”
虞錦看似恭敬卻實則客氣至極,說道:“太子殿下要這樣認為也未嘗不可。畢竟,金玉不是物件,被別人贏來輸去的確實不是個滋味。”
李潤狹長的丹鳳眼略挑,朝虞錦靠近了半步,見虞錦明顯緊張起來后朗聲笑起來,虞錦擰眉,有想要避退之意,李潤卻突然說道:“不知何時請金玉公子到太子府一敘?”
誰知,從闐帝跟前溜開的段無妄突然出現在兩人之間,壞壞笑道:“太子想要邀請無妄和金玉一同去太子府?好,好,師弟,本王早聞太子府姬妾如云,美色出眾,有機會見識一下,也不枉這陽城之行了。”
虞錦側轉過頭,似是沒有聽見兩人說話,半晌才見李潤刻意強調地說道:“那好,兩日后,本太子在府中設宴,歡迎金玉公子攜令師兄譽王一同前來……”
段無妄的面色有些怪異,虞錦則點了點頭,隨即低頭暗笑,抬眸看向遠處,冷漠孤寂的翼王依舊站在那一側,石相不知在說些什么,翼王眼神倏地變得冰冷,始終不應不答,像木雕一般。
狩獵場上,眾人各顯身手,斬獲最多的便是闐帝,其次便是太子李潤,再次便是譽王段無妄。
翼王沒有參加,只遠遠策馬跟著眾人,虞錦刻意放緩馬速,見翼王果真跟了上來。
“昨夜,幸虧你灑了那杯酒,否則也會與本王一樣中了毒,那樣本王就連累了你。”翼王語氣中透著慶幸,誠懇地看著虞錦說道。
虞錦避開自己故意灑了那杯酒不談,反而問道:“翼王可知是誰想要下毒害你?”
“不知道。本王這樣的身子,能撐得了多久,也值得別人相害?”翼王李澤搖了搖頭,不無自嘲地說道,“只是那些人在譽王進奉的十年少內下毒,本王如若果真中毒身亡,豈不是連累了譽王?”
“其實譽王也中了毒……”
虞錦說罷,便仔細盯著翼王,觀察著他神色中的每一絲變化,翼王起初聽見極為驚詫,慢慢便流露出幾分驚恐和疑惑來,喃喃重復道:“譽王也中了毒,怪不得本王昨夜看他有些不對勁,又中途離開,原來也中了毒。”
很顯然,虞錦并未從翼王的口中得到任何想要的信息,想起他昨夜扯著自己的衣袖仿若稚嫩幼童的模樣,一時又有說不出的滋味,正在這時,便聽見翼王低聲說道:“昨夜,謝謝你……”
虞錦倏地抬頭,隨即又飛快地別開頭,說道:“舉手之勞,不值得翼王相謝。”
翼王見虞錦這般回答,一時情緒有些低沉,兩人陷入靜默中,只并肩策馬,卻不言談。
狩獵場上各自散去之時,虞錦始終跟隨在段無妄身后,一同上了馬車,疾馳而去,半途中,虞錦要下馬車,段無妄卻朝車廂后努了努嘴,虞錦當即明白定是有人跟蹤而來,只得隨著段無妄一同進了譽王府。
段祥跟在兩人身后,嬉笑著說道:“以后該怎么稱呼?到底是虞大小姐還是金玉公子?”
及至書房門口,段無妄回身瞪他,段祥這才訕訕賠著笑說道:“好,好,我不跟進去,我去讓人給主子和虞大小姐送些茶點過來。”
虞錦踏進書房,四下打量便瞧出段無妄布置的巧妙之處,大有乾坤,書桌、案臺看似安放在了死角之處,卻又暗含生門,是乾坤門的手法。
段無妄跟過來,湊近了說道:“本王怎么看你與翼王之間有些不一般?依著他的性情,怎么可能肯參與本王與太子爺之間的比試?翼王肯在人前出手可是絕無僅有的事情。”
虞錦不以為意地挑了挑眉,沒有將段無妄的試探放在心里。段無妄見虞錦不應自己的話,只得繼續說道:“翼王也就罷了,太子爺的舉動又如何解釋?他雖為儲君,卻一向韜光養晦,從不輕狂張揚,今日卻在群臣面前開口要你這個人。”
虞錦想起李潤那狹長的丹鳳眼,心口猛地一窒,半晌才說道:“或許,以后我還是少出現在你身邊為好。”
段無妄挑了挑眉毛,說道:“是少出現在本王身邊還是太子的身邊?說清楚。”
虞錦不理會他的話,卻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問道:“石相與太子不和?太子是儲君,總有一天會登基為帝,他與太子作對究竟為何?”
“這些年來,官場中升遷落馬都是朝夕之間,可是唯獨石相始終是異類,位極人臣屹立不倒,確實有些手段。不過,最令人詫異的是,他此生未娶妻,也從不納妾,石府上上下下伺候的都是男子,即便是縫縫補補的細碎活兒也是拿出去交給繡莊的繡娘來做。闐帝幾次想要為其指婚,都被其婉拒。”段無妄說道。
虞錦搖頭,大為吃驚,說道:“難道他……”
段無妄邪魅一笑,說道:“你是說石相會不會是斷袖之癖只喜歡男人?也有些人暗自揣測過,烏雅國前來進貢時,還特地帶來了兩名絕美的男寵送與石相,你猜怎么著?”
“怎么著?”虞錦脫口而出,說罷面色微微一紅,別過頭去不再看他。
“烏雅國使臣回國時,還未等出城,便見那兩名男寵被扒光了扔在路旁,那可是冬日,要不是那名使臣怕將這兩名男寵滯留此地丟盡顏面,他們二人可就要活生生給凍死了。”
虞錦不禁莞爾,也不知段無妄說的是真是假,卻又實在好奇石相此舉,不喜歡男人,卻此生從未沾惹過女人。既在朝堂侍君,又敢于挑戰太子李潤,他到底有何憑仗,能這樣肆無忌憚?
“昨夜你去了哪里?”
冷不丁聽見段無妄發問,虞錦才回過神兒來,發現段無妄抱臂而立,一副想要看虞錦如何撒謊的神情,于是淡淡地說道:“昨夜翼王遞給我的酒里有毒,被我灑在了地上,你又無端中毒,我疑心是翼王做了手腳,于是便折回去觀察翼王。誰知……”
“誰知,他也中毒了。”
虞錦有些詫異,問道:“你怎么料到他也中毒了?”
段無妄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慢吞吞地說道:“猜的。”
虞錦斜睨他一眼,靜靜說道:“既然你與群臣共飲這幾壇十年少,沒理由你中毒而他們不中毒,除非,毒不在酒中,而在酒杯中。”
段無妄擊掌,隔著門窗朝候在外面的段祥吩咐道:“去查昨夜當值的宮女、太監,看到底是誰這么大膽竟敢在本王的酒杯中動手腳。”
及至天色擦黑,虞錦換過衣著,才迅疾離開譽王府。
剛回到虞家便被虞展石派人喚過去,虞錦推門而入,見虞展石扶額坐在書案前,似是相候已久,神情憔悴,略有些失神的僵硬麻木,待虞錦落座后才醒轉。
“錦兒,你到底要惹上多大的亂子才肯罷手?易裝進朝堂也就罷了,這次竟然會進狩獵場被當成賭注,連闐帝都注意到你了。到時候如若有人將你冒充譽王師弟的事情透露出去,你可知一旦有人追查下來,你就是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虞錦淡淡地笑,不知怎么,虞展石總覺得那笑意中含著諷刺,令人心驚,果然聽見虞錦很平淡地說道:“父親,我做事自有分寸,不會牽連虞家。”
“如今,錦衛伏擊大臣一案已經交給譽王自己來查探,你不需要再插手了。”
虞錦臨出房門前,虞展石叮囑了這么一句,虞錦沒有理會,只是回身問了一句:“虞屏怎么樣了?”
虞展石嘴唇翕動,欲言又止,眼神中不掩黯然疲憊,在桌上重重拍了一掌,轉過身去。
虞錦出了書房門,徑直朝虞屏的房間走去。
佛堂失火后,虞錦拿到金色羽箭便去了天容閣,后來便輾轉周旋于朝堂、狩獵場,顧不得追問虞屏的近況,再加上程裳的刻意隱瞞,所以虞錦竟不知她已病了幾日,且病得極重,每日有七八個時辰陷入昏迷之中,醒來后也不言語,只能吃下雁兒喂下的幾口燕窩粥,之后便又沉沉昏睡過去。
雁兒并不在房間內,虞錦看著榻上面白瘦弱的虞屏,手指輕滑過虞屏的腕脈處,頓住,隨即苦笑:她寧愿陷入病痛折磨而不醫,無非就是逃避自己逼問她佛堂內藏著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看來,那個人在虞屏心中極有分量。
雁兒端著燕窩進來時看見虞錦,怔了一下,將手中的燕窩放在桌上,朝虞錦見過禮。
虞錦看了看雁兒的腕處,突然問道:“雁兒,你進虞家多久了?”
“回大小姐,雁兒進府已經五年了。雁兒家鄉遭了洪災,父母雙亡,只得流浪陽城乞討為生,那日昏倒在街上,被老爺救回來后就一直跟在二小姐身邊了。”
虞錦點了點頭,見雁兒神色平常,沒有任何異處,越發多看了她幾眼,雁兒有些驚恐地問道:“大小姐,您怎么了?怎么突然問起雁兒這個問題來?可是雁兒服侍二小姐有不妥之處嗎?”
虞錦搖了搖頭,說道:“二小姐醒來的時候,告訴她,皇上已經不再追究錦衛犯上作亂、伏擊大臣的事了。”
雁兒眼神懵懂,似是沒有聽明白虞錦的話,虞錦不動聲色,旋即離開。
回到房間,虞錦發現程裳不在,心思一轉,于是便朝涌金樓而去。果然便見到了程裳,而程裳正被斷曲推出房門,一個踉蹌差點兒摔在地上,嘴里振振有詞道:“好你個斷曲,不知好歹,醉死你算了。”
程裳察覺身后輕微的腳步聲,見是虞錦,訕訕一笑,指著斷曲的房門說道:“他非要喝酒,我不讓他喝,他還耍起酒瘋來。小姐,要不咱們改天再來,等他酒醒了,你好好訓斥他一番才是。”
程裳說罷,便來挽虞錦的手,虞錦冷冷看向程裳,直把心虛的程裳看得縮回了手。
虞錦伸手推門,沒有推動,于是說道:“是想我破門而入,還是你自己把門打開?”
沒過多久,門被打開,露出一張憔悴不堪的臉,眼中布滿血絲,斷曲手中仍然握著酒壺,打開門后便返身跌跌撞撞地坐回椅子上。
程裳去奪斷曲手中的酒壺,斷曲本來還想掙扎,在看到虞錦冷冽的眼神后才松了手,任憑程裳拿著帕子幫他拭了臉,不情不愿又有些別扭地坐在那里,不言不語。
虞錦刻意忽略斷曲失魂落魄的神情,不去考慮他與段麗華之間的交集,將這幾日發生的一切靜靜地講述給兩人聽,并將探查雁兒過往的事交給程裳。
程裳對于譽王中毒之事也百思不得其解,問道:“那翼王可疑嗎?他到底是慕容紫的嫡子,為什么會受這樣的冷落?”
斷曲冷不丁地說道:“她若知曉內情,還需要你去打探雁兒的過往?”
“可是這跟雁兒的過往有何聯系?雁兒深藏武功,確實可疑,但是怎么可能會跟譽王中毒的事情扯上關系?”
虞錦說道:“雁兒手腕處有一道細細的傷疤,看似是無意中傷到的,其實那是練習殞術所致,需要每半年割破自己的腕處,將流出的血摻雜在食物中去喂養毒蟲,再讓毒蟲反噬在自己身上,雖然渾身上下會被咬得血痕累累,可是功力會激增。”
斷曲詫異地問道:“殞術?這不是烏雅國白水教的獨門邪術?難道雁兒是烏雅國的人?”
“我不敢確定。雁兒說我父親是在街上將她救回來的,隨后便一直跟在虞屏身邊侍候,但是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像我父親這樣的人……”
虞錦說到這里,頓住,沒有繼續說下去,誰知斷曲卻冷笑道:“你是想說像你父親這樣的人,當年能狠心將你送與乾坤門,又怎么可能會憐憫一個在街邊乞討、非親非故的小女孩?”
程裳急道:“斷曲,你在說什么呢?”
虞錦苦笑,說道:“斷曲,你說得對,我就是在疑惑,一個能將自己的親生女兒送往蛇窟洞穴般的乾坤門的人,又有多少善心能施舍給那些不相干的人?”
昏暗的室內,因未燃起燭光,三人均看不清其余兩人的神情,只是模糊地感受到各自的黯然神傷。室外,掛在走廊的八角宮燈肆意地散發出明亮的光線,刺傷了三人的眼睛。
半晌,斷曲悵然地說道:“或者,他也是有苦衷的……”
不知過了多久,虞錦與程裳在街上緩步往回走,遠遠回頭看過去,那扇虛掩的窗后透出一個瘦削的人影,手中握著的酒壺依稀可見。
待到了次日,天際間未見晨陽初現,天色朦朧,晨露仍舊帶著清新朝氣似是炫耀一般掛在枝頭,虞錦渾渾噩噩的睡夢被程裳驚破,像是失了火一樣催著虞錦趕緊跟自己走。
“程裳,發生了何事?”
程裳急切地喊道:“斷曲拿著劍,揚言要殺了虞大人……”
虞展石的臥房外已經聚集了許多虞家護衛,卻都不敢上前,見到虞錦過來,紛紛讓路,程裳搶在虞錦前面闖進去,低喝道:“斷曲,你還不快放下手中的劍?這是小姐的父親,你若是傷了他,以后還有何面目再見小姐?”
虞錦冷笑道:“恐怕他以后根本不想再見到我。”
斷曲看見虞錦走進來,眼神一時有些愣怔,握在手中的劍顫了顫,避開虞錦的目光,不依不饒地朝著虞展石吼道:“我說過,你只要告訴我她的下落,我便放你一條生路。”
虞展石本有些驚駭,可是看到虞錦與挾持自己的人相識,這才有了些底氣,喝道:“哪里來的大膽狂徒,竟敢襲擊朝廷命官,識相的便放下手里的刀劍,本官可以饒你一命。”
斷曲憤懣之下,手中的劍朝前抵了抵,虞展石的脖頸間立刻被劃出一道些微的紅線。虞展石驚恐之下,大聲叫了起來,虞錦蹙眉,手中暗器隨手一擊,將斷曲手中的劍擊向一側,人也迅速滑到斷曲跟前,胸口正抵在斷曲手中的劍上,斷曲慌忙將劍移開,又氣又怒地看著朝門外溜走的虞展石。
虞展石本想指揮護衛擒住斷曲,虞錦略掃了一眼,靜靜說道:“誰也不能動他、傷他分毫。”
院中的人漸漸也散了去,虞錦示意程裳將門關上,斷曲將手中的劍擲在地上,背轉過身,說道:“我昨晚去過別院,別院的人說就是虞大人將她帶走另外安置了。現在,我要從虞大人的口中知曉她的下落,并且警告他從此不能再來傷害她、欺凌她。你能阻止我第一次、第二次,甚至第三次,卻不能阻止我一百次、一千次。”
斷曲回轉過身時,眼神變得堅定無比,繼續說道:“所以,如果你要維護你的父親,阻止我找到她的下落,我們兩個只有……形同陌路。”
聽著斷曲將這四個字緩緩吐出口,虞錦笑起來,眼神明亮卻鋒利如刀,不無嘲諷地說道:“斷曲,你就為了一個才相識幾日的女人,將你我之間同甘共苦的情誼斬斷?好,好,我成全你。形同陌路也罷,恩斷義絕也罷,我今日便勸父親將那女人殺掉,她害得你變成今天這個模樣,她該死,這也算是我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斷曲布滿血絲的眼中一下子涌出了淚,說道:“你為什么要這么狠心?你可以維護你的父親而成全你自己的孝義,為什么就不能成全我的這片心?她已經受了那么多苦了,為什么你就不能讓我幫她找到虞志,好好守在她身邊,給她幸福。”
“可笑至極。當我第一次聽見你說這話的時候只覺得你是被人蒙蔽,想不到時至今日,你還是陷了進去無法自拔。”
見斷曲看向自己,虞錦說道:“那次我見你有些異樣,于是便讓程裳去過別院,誰知程裳回來后神色更加古怪。我便獨自去了別院,聽到過你與段麗華的對話,你走后,我父親才來將她帶走的。”
斷曲急忙上前,一臉期盼地看向虞錦,問道:“那么,你知道她的下落,對不對?”
“我不知道。”
虞錦搖頭,心里卻明白,當夜跟蹤虞展石到虞家別院,眼睜睜看著虞展石敲昏段麗華要將她轉移到別處去時并未繼續跟蹤。自己是故意離去,或者潛意識里就不想知道段麗華的下落,那么將來在面對斷曲的質問時,也少了一些愧疚。
斷曲失望地跌坐在椅子上,雙手捂臉,啞聲說道:“即便你知道,你也不肯告訴我的,不是嗎?”
虞錦看見斷曲這副模樣,心中不忍,終究是說出心底話:“斷曲,你難道還不明白嗎?你給不了她幸福,你太單純、太熱血,何況你們年齡差異這么大,她從前是寧王的侍妾,后來又進了虞家生下虞志,她并不是一個單純的婦人。斷曲,你值得任何一個身世清白、心底美好的女人喜歡,為你付出所有,那個人卻不是她段麗華。”
程裳瞪大了眼睛,望了望也是一臉迷茫的斷曲,詫異道:“小姐,你在說什么?”
虞錦神色凝重,說道:“我說段麗華不適合斷曲,即便她現在給了斷曲未曾嘗過的情愛,也是毒酒一杯,斷曲自小吃過太多苦,安詳平和才是他需要的。”
“小姐,你是不是誤會了?什么情愛?什么毒酒?段麗華是斷曲的姐姐,怎么會牽扯上什么男女情愛?”
虞錦徹底怔住,看向斷曲,說不出到底是松了一口氣,還是陷入更加煩亂的思緒中,喃喃說道:“段麗華竟是你的姐姐,你從未對我說過,你有一個姐姐……”
“八年前,姐姐被人抓走,我被當成蛇蟲送進乾坤門,那人曾經告訴過我,我姐姐沒有利用價值已經被殺死了,我以為她真的死了,這個世上沒有任何親人,后來遇見你……”斷曲低首,啞聲說著,“現在我才知道她仍舊活著,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會做了寧王的侍妾,又為什么會進虞家。既然如今我已經找到她,我就不想她再受任何苦楚,我會保護她,竭盡全力。”
虞錦不由得嘆息,也有些后悔當日沒有跟蹤虞展石到他私藏軟禁段麗華的去處,此時她充滿歉意地說道:“她既是你姐姐,自當該守護她。只是,我那日誤會了你們,就任憑父親將她帶走了,你放心,我一會兒就去問出她的下落告訴你。”
話音剛落,三人突然各自相視一眼,面色大驚,斷曲率先破門而出,虞錦緊追其后,程裳動作慢了一步,嚷道:“你們等等我,即便打草驚蛇,虞大人會將段麗華再次轉移,我們終究還是能找到她的下落呀。”
虞錦回身掃了程裳一眼,程裳訕訕地說道:“小姐,不是我故意瞞著你實情。段麗華畢竟是虞大人的夫人,我擔心你會不同意斷曲與他的姐姐相認。”
對于程裳簡單幼稚的想法,虞錦簡直有種痛恨的沖動,冷眼看她,說道:“你在府里等我父親回來,穩住他,別再讓他出府,我與斷曲去找段麗華。”
剛才出府前已經問過門人虞展石去往的方向,于是兩人便朝城郊西南方走去,斷曲已經走出很遠,虞錦奮力追過去,斷曲察覺到虞錦走近,才緩下步子,虞錦低聲說道:“對不起……”
“我們之間不需要說對不起,況且這不是你的錯。你雖然誤會,卻還是為了我好,我怎么可能分不清?”斷曲此刻顯然已經冷靜了下來,誠摯地說道。
虞錦心里暖暖的,卻因此更加愧疚。虞錦深知當下緊要之事,便是要找到段麗華的下落,程裳剛才的話只是說了一半,斷曲挾持虞展石逼問他段麗華的下落算是打草驚蛇,那么虞展石再次將段麗華轉移只能算是慶幸之事,如若虞展石驚怒之下將段麗華殺死,那么……
斷曲神色淡然,嘴角卻始終緊緊抿著,虞錦知道他是怕自己愧疚不安才故意做出鎮定之色。
出了城,虞展石的馬車突然失去了蹤跡,斷曲一下子陷入恐慌之中,轉了個圈,卻不知該往何處尋找,虞錦看著斷曲失魂落魄的模樣,顫聲問道:“斷曲,如果,我是說如果……你會恨我嗎?”
斷曲搖了搖頭,說道:“我怎么會恨你?你對我做任何事我都不會恨你。我這條命本就是你撿回來的,理應你拿去。只是,我心疼姐姐這些年過得艱辛,實在……實在是想要她過得好一些。如果我沒有拯救她的力量,讓她仍如過往一樣活著也好,只要不丟掉了性命。”
斷曲說到最后一句時,已是哽咽含淚。
虞錦閉目,一時竟說不出自己心中到底什么滋味,突然,她察覺到遠處有一批人馬過來,急忙拉了斷曲躍起躲在濃密樹梢上,只待人馬過去再做打算。
“是石相,慕容紫即將大壽,不知他來這城郊做什么?”
虞錦還在疑惑,誰知,在幾百護衛前呼后擁的人馬中,斷曲卻失了神一樣緊緊盯著其中最華麗的一輛馬車不放,虞錦一時不辨究竟,正要問斷曲之時,斷曲指著馬車車簾的右下角低聲說道:“我懷疑我姐姐在這車廂內。你看車簾上有一個小小的印記,那是我在與她相認后,親手給她做的手鐲,手鐲上刻了一個‘段’字,只要沾上顏色便可以印出字來。”
虞錦細細看過去,見那車簾右下角處,果真有一個模糊不清的字,顏色暗紅,似乎是干了的血跡。
斷曲正待躍下樹,虞錦扯住他,輕聲說道:“石相權勢通天,身邊這么多人馬,你硬搶是搶不來的,畢竟你姐姐在他手里。跟上去瞧瞧,先看看車廂內的人到底是不是你姐姐再做打算。”
斷曲只得依從,與虞錦兩人遠遠跟著石相的那隊人馬,誰知那隊人馬進了城后大多數都散開了去,唯獨余下一小隊人護送石相回府。只是出乎虞錦意料,石相的府邸離翼王的府邸并不遠,馬車在府門口停下,石相先下了馬車,隨后便有兩名仆人將一名蒙著面的女子扶下馬車,那名女子顯然是昏了過去,只得依靠仆人的相扶才能走動,石相回頭看過去,突然不耐煩地將那兩名仆人推開,自己抱起那名女子大步朝府內走去。
雖然隔得遠,虞錦還是看得清那兩名仆人眼中的驚異,仿佛見了鬼一樣,看來石相果真是不近女色。
斷曲喃喃道:“那個女人就是我姐姐,她為什么會被石相帶回了府?不行,我要救她出來。”
說罷,便要起身闖進府,虞錦卻扯住他的衣袖,說道:“斷曲,我猜事情沒有那么簡單。我父親怎么可能會讓石相將自己的夫人帶走?我們還是先查清楚再進去救人,如若剛才那個女子真的是你姐姐,況且你剛才看了,石相對她……那般呵護,想必不會為難她的。”
任憑虞錦如何勸說,斷曲就是不肯離開,虞錦只得趁其不注意時一記手刀砍在他的后頸上,扶著昏倒的斷曲迅速離開。
虞錦將斷曲安置在涌金樓,怕他很快醒過來,又點了他的睡穴才放心離開。一個連太子李潤的顏面都敢不顧的人,他的府中到底如何兇險,誰也不知。斷曲,我既然讓你失去姐弟相守在一起的機會,就更不能讓你去丞相府內涉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