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風雅
書名: 夢境周游作者名: 白心佑本章字數(shù): 2383字更新時間: 2023-06-28 01:57:23
若沒有了你,世如何俗,風如何雅。
裁下紙張時白紙鋒利的邊緣不小心劃傷了手,血跡沿著整齊的邊不整齊地暈染,像是盛放的雪蓮。周游小心地將它們疊好,然后輕輕擦掉印記,可是痕跡一旦有了就不再消失。他忽然意識到,白紙和衣服不同,皺了就是皺了,臟了就是臟了,熨不平的,洗不掉的,忘不了的。
可能這就是人們喜歡用白紙來記錄的緣故。連帶著當時有意無意留下的折痕,時間的氧化,細碎的封蠟,都被白紙保留得很好。那是它用生命承載的,一旦要割舍,就要連同生命的一部分一起失去。
愛總是需要一些代價,可惜當時的他們并不那么相信。
獨行在綠蔭里的夏,普洱茶味道的光遮住他的眼。他喜歡寫一些無關緊要的事,避重就輕地編撰庸碌的周遭,仿佛被浪費的只有白紙的生命。
夢里他總在做某些他從未做過的事。例如在亞得里亞海邊的躺椅上披著薄薄的毯子,閉著眼和她相互依靠著,海風把她的頭發(fā)吹拂到他臉上,他一遍一遍去理。陽光讓天空像是半透明的橘子內(nèi)部,碧藍的底色是沒抹勻的油彩,海水在他們身下來回觸碰著躺椅的腳,發(fā)出足以助眠的聲音。
海鳥在潮頭起伏,佯裝乘風。島礁若隱若現(xiàn),折射著海浪邊卷起的泡沫。
她靠在周游右邊肩膀上,看得出沒睡著因為在笑。會讓人忍不住想,應該在側(cè)面的某個地方用三腳架和相機把這一刻拍下來,讓照片里的人,永遠留在這一刻。
調(diào)整焦距,控制景深,最重要是捕捉到她偷笑的特寫。一直到老了以后窩在壁爐邊的沙發(fā)里翻出來看,該是多有意思的余生。
周游曾坐在大玻璃窗邊折樹葉,妄圖像折紙一樣做出漂亮的形狀。毫不意外地失敗了,脆弱的樹葉卻有骨骼般柔韌的脈絡,很容易就折碎了。他把破碎的愿望拋下窗口,看著他盤旋墜落,終于明白過來并非好的愿景就會帶來好的結(jié)果。錯手的好心,有時比蓄謀傷人。
偶爾他也恍惚,潛移默化的愛究竟影響他多深,才讓他在對角課桌側(cè)著頭睡時呼吸顫抖,而她把臉埋進圍巾里輕輕摩挲時并未察覺。
后桌的同學嬉皮笑臉地問:“你是不是喜歡她啊?”
他回過頭翻了個白眼,按場景來說表達的應該是“別瞎說”,但他真正想說的其實是“還用問”。
詞不達意是他最深的錯,想告訴她旦若懷雪,落筆寫成素未平生。她不信,說若是真的動了心,怎么寫得錯一個字。
周游就老是笑,正是因為真的動了心,才不敢當玩笑話講。所以徘徊,所以曲折,所以萬般含蓄,他沒有寫錯一個字,她看的時候錯了而已。每個字每句話他都細細推敲,慎之又慎,深思熟慮。這本身就是他的折痕。
欲望是填不滿的巢臼,周游十歲那年的夢想是周游世界,十七歲那年是和她一起周游世界,二十三歲那年是獨自環(huán)球旅行,第一站是去見她。
膩雪下的庭院上擺著一角案臺,室門之后迎面是一扇紅木漆屏風,他站在庭院中央的案前,低頭看鋪的數(shù)層白紙上繪滿了浮生難見的絕景。倒長的樹木,鏡中的樓閣,云海里的魚。孤寂的色彩寥寥數(shù)筆,是他夢中收集的傘外細雨。
追著那個一身雪袍的身影無意識地走,穿過積雪的廊橋,一路追趕到薄如蟬翼的冰面,他看到冰面逐漸延伸的裂隙止步不前,前方的影子回頭之前就墜落不見。
他曾守著那個缺口很久很久,指望那人還會回來。直到身上覆滿魚肚白,遠遠看去他只剩下個雪人的輪廓。
龍涎香在空中畫著圈,肅穆的味道很快在房間里彌漫,喝過姜湯的他煞有介事地做著些沒有意義的動作,沒有人看到,他自己也不相信會有什么作用。可他還是執(zhí)拗地要去做,有時候好像不需要有什么理由。
在面前的紅木漆屏映出圓滑的倒影,他陡然發(fā)覺那個人就在身后房間的角落看著他。一身白雪燦然翩躚,但到底不是鏡子,看不真切那人的臉。
很像她。周游幾乎要在如此莊重的地方笑出來。沒有任何來由的猜測,身后穿白衣的身影可以是任何一個人,偏偏他只想得到她。
明明有些陰森的光影,房間明暗參半,光稀疏透過屏風照在周游眼睛和那人頭發(fā)上,而那人一動不動。周游的心平靜得好像不跳了,僅是猜測,已經(jīng)戰(zhàn)勝了他所有應有的恐懼。
他沒有轉(zhuǎn)身去看,沒有搶著非要在睜開眼睛抽離出這場景之前去確認那人的臉。他站在紅木漆屏前明白了一個道理,如果他只能猜是她,那么到底是不是她已經(jīng)沒有了意義。
他熄了香席地坐下來,昏昏然哼起一首歌。也許是房間的回音,也許是腦海里的回憶,他聽見她在輕聲和。
寥闊時光究竟有什么意義呢。這句話聽來真是狂妄,但他想說的,其實是他最想要的僅僅只是這一刻。
枕著夢,勾著嘴角,寫給你的信我藏在了鴛鴦睡的紅蓮下,被長眠浸染,被燭光點透。記得那日華燈初上,他妙手偶得輕巧寫得一字不差,墨色淋漓潑灑,庭外湘竹幾經(jīng)淚下。
寒川十里不見殘霞,他的白紙畫滿了雪又像是一筆未畫。近擁毳衣爐火,遠有霧凇沆碭,似乎要添也再添不下。平然一生,笑幾件無趣的事,愛一個無關的人,百無聊賴,卻還瞻前顧后踟躕得很。
沒做到陪你在廢棄燈塔上看煙花灑滿海岸曠野,但有件事他沒食言,自你來那天起,那片海始終為你傾斜。
蘸水的書頁沒合上一眼,翅膀上有黑點的白蝴蝶正歇在那一頁斂動著眨眼,若不是風動,她未必發(fā)覺。
“什么叫做,旦若懷雪?”她一字一頓地問,好像有些拗口,可是她曾很想知道,所以一定要問。
“沒有任何意義。”他終于坦然而誠實地回答,這只是他的故弄玄虛,無關引經(jīng)據(jù)典,更無關才華橫溢。他杜撰拼湊抄襲模仿胡編亂造,只不過為了做個蹩腳的鋪墊。
因為她愛我,才會追問原因。
于是我寫下蒼白無力的駢句來為原本毫無意義的創(chuàng)造創(chuàng)造毫無意義的意義,勾勒極世俗的騙局。
“旦若懷雪,與子白頭。”
明早若是下了雪,就和你到白頭。為原本就已經(jīng)做好的決定設立一個看起來絕無難度卻又極說不好的前提條件,是太平常的謙詞,她想必很失望。
相信明早會下雪,除了天氣預報,更是因為相信上天會把你留在我身邊。
可是她居然體諒。體諒了烏鴉像寫字臺,體諒了不合轍不押韻,體諒了毫無道理毫無關聯(lián)生拉硬拽的一切,在海風中眨著眼睛,笑得百般明媚,勝過孤鶩落霞。
因為我愛她,才會編撰結(jié)果。
只是愛而已,輕而易舉就將素未平生的兩個人,繪成了浮生難見的絕景。
夢是最風雅的世俗。
愛是最世俗的風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