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樹林又覺得無聊。他思考著將來在鄉間小院住下的可能的生活狀態,覺得并沒有那么有吸引力。
他覺得他的人生有大大小小的遺憾,但是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一樣東西能深深的深入下去。他認真工作,他學習軟件、學樂器、練毛筆字,他寫詩寫散文,他學潛水,他騎車,也愛讀書,沉迷過電腦游戲。可這些都失去了味道,都在時間之河里被漂的淡淡的。他甚至痛恨自己沒有把某個興趣、技能、愛好折騰到讓人能眼前一亮的程度,他的一生中毫無亮眼的成就。即便是沉迷電腦游戲的時候,他也只是個休閑玩家,從不追求頂級裝備,七十五分就夠。他用這些淺顯的東西打發時間,到頭來沒有一樣東西碰到過時間之河的河床,更不用說扎在河床上待會了。他覺得一直在仰泳,也算欣賞了些風景,但水里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沒有攪起一點點河床的泥沙,改變一絲絲河水的流向。他在內心里渴望留下些什么,不是會被河水沖走的,而是會沉到泥沙里的。
張樹林喝口熱茶,心里被這種感覺占滿了。
河床如幕,深深不惜。
他想起了曾經修理院子的親人們。平房在張樹林出生前建的,爺爺建的。小樓是父親建的,高二還是高三那一年,記不清了。張樹林幼年模糊的記憶里,院子里曾經還有個小池塘,養過魚,種過蓮藕,位置就在西屋的前面。等他上小學時候,池塘被填平了,鋪上了水泥成了曬稻場。這個院子里幾乎所有的木制品都是父親做的,以前張樹林還有個父親為他做的雕著花紋的專屬木碗。父親是個嚴肅的人,不茍言笑,真生氣了會用竹鞭子抽張樹林。小樓落成的時候,很多親戚和村里人都請來吃酒席,父親喝了很多酒,開心極了。他還跟張樹林說,這是給你的,結婚用。父親得的是癌癥,死了十幾年了。張樹林錢包里還有一張全家福,是當年第一次去李敏敏家認親,李敏敏拍的。他想起從小就對他特別嚴厲的爺爺,和總是會給他變出點小零食的奶奶。他覺得這個小樓就是他父親留在河床上的一點痕跡,是時間之河里攪起來的一兩粒泥沙。可惜要被他拆掉了,泥沙要落回去了。兒子不孝。
張樹林覺得他也想用父親的方式攪動點泥沙,動作笨拙毫無新意。起碼新修的院子能用到他死。他自己死了,管不了孩子了,就不無聊了。
他跟好幾個臉熟的人打了招呼。李敏敏和李玉還沒聊完。話癆。
回到小樓才九點多,母親已經睡了。老張李敏敏輪流洗了澡,上了曾經是洞房的屋里那張大床,被子是棉的,很重,蓋著太熱。
第二天早晨6點張樹林就起床送李敏敏去了火車站。還有兩周多,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要跟舊院子告別。不拍照,鯉魚張拍的照片已經夠了。他要花上幾天時間,好好的、慢慢的仔細的看看院子的角角落落,帶著回憶,把角角落落變成回憶印在腦子里。他要摸一摸斑駁滑膩的舊白墻,摸一摸燥裂堅硬的木隔板,摸一摸歲月磨損的黑瓦,到處都摸一摸,閉上眼睛。
他要跟大城里的朋友們吹吹牛,跟他們講講自己的宏偉計劃,讓他們羨慕羨慕,順帶邀請他們落成的時候來吃酒。
他要走走鄉間的遠親近鄰。很多親戚已經不少年沒有來往了,還好母親這根線還牽著。他要把線繼承過來。他要在離開了幾十年的地方重新建立自己的朋友圈,親戚圈。
他要去父親的墓邊看看,燒點紙錢,自言自語一些“我要拆房子了,到時候新院子拍著給你看看”之類的話。
最重要的,他要補充西邊的小樹林。這是一件不會覺得無聊的事情。
很久以前的小樹林,總共十二棵樹,有一棵板栗樹。現在的小樹林,板栗樹已經死了,被雷劈過,燒死三棵,有幾棵早前被父親砍掉了,現在就剩下兩棵樹,一棵楊樹一棵樟樹。其他地方長滿了雜草,外邊不遠是幾個起伏的老墳,埋著村里不知誰家的祖先。張樹林要把小樹林重新整理起來。
老張花了一天時間在村里物色好了六棵小樹。蓮蓮家一棵,姨媽家一棵,育才家兩棵,志超、四青家各一棵,都是一人多高的小樹。兩棵水杉,柳樹、楊樹,桃樹、李子樹各一棵。另外老張還從超龍家的桑葉地里要來了五六棵桑樹。他想把小樹林先填滿。
正月二十,一早,多云,老張吃完早飯,從西屋拿出鐵鍬、鋤頭,小心翼翼的打開通往小樹林的破裂的木門,站在兩棵樹和一堆雜草前。這兩棵樹也得二三十歲了。
長長短短的雜草枯了,軟趴趴伏在地上,合著開始抽青的幾絲,織成了一張網保護著地面。老張費了半天力氣,把長雜草鏟起,堆在旁邊空曠地,點了把火。可惜家里沒存紅薯,燒火堆小時候是經常干的,塞進去兩個紅薯,那可真香。鏟草鏟的一身汗,抽棵煙,臉上被火堆烤的發熱,鳥很吵,冬天也不休息的。等火差不多滅了,老張要回屋在搖椅上躺會,腰疼手酸。
搖椅在二樓,老張拖到陽臺上。有薄薄的一層太陽灑在大地上,灑在陽臺上,無風。老張哎喲連天的躺下去,腦袋正好可以超過陽臺欄桿,看看田野。
東邊是從安無村穿出去連著下一個村子的公路,南邊遠處是另一個村子,高低錯落的房子杵在那里,平瓦房沒幾間,小樓多,最高的有四層。剩下的地方,都是田地,從他的院墻外鋪到鄰村的院前外。田地里還看不出綠色,褐土黃草,收割機留下的稻草。村里種地的人少,小農經濟、一家幾塊小田已經是過去式。現在,各家的田地都在圖紙上留下記錄后,租給了個人或者村鎮的農產品公司,搞規模種植。一畝田每年能收些租金,收些農產品。大部分還是在種水稻,有些小規模的種種水果、桑葉。規模種植提高了生產力,為人們提供工作機會,播種、收割多是機械作業,工作沒有多年前那么勞累。有一些生長中途的管理,比如的撒化肥、打農藥,偶爾還是請人工來做,是一種節約投入、增加儀式感的做法。以前切割田地、分清楚這是你家那是我家的田的細窄田毛埂已經沒有了,原來那條繞過老張的院子往西延展的寬土路倒還留著。田跟海一樣,平靜的還,被藍褐色反著點光的公路切斷了,被院墻阻截了。那些村落,看著就像大之海上的孤島,被田野拍打著院墻,像要被吞沒一樣。
田地里竟然還有幾棵孤零零的樹,毫無規劃的隨便散步著,遠遠看去,打破了海的感覺,就是沒有成對成群的,顯得孤獨。
薄薄的太陽光時而變厚一點,但是一直沒有現出真身。老張找了條毛巾蓋在臉上,不一會就沉沉的睡去了。
母親中午回來開院門的聲音把張樹林叫醒。老張睡得很舒服,沒做飯,醒來腰隱隱有點不舒服。下樓做飯,母親正好從姨媽家拿來了幾根春筍。
下午,老張要開始刨坑了。
清理出來的小樹林大致呈長方形。剩下的兩棵樹,楊樹在西北角,樟樹在東北角貼著院墻。老張都計劃好了。小院門正好在長邊的中間,推門出去就種兩棵水杉,楊樹跟舊的那棵一起均勻站好西邊林界的崗,幾顆果樹全部在進門右手,跟樟樹一起,水杉種在東南邊,跟幾株桑樹一起。中間留下一些空間,放幾件舊桌椅。長雜草要全部清掉,買點短草種撒點,不買那種一塊塊的草皮,跟膏藥一樣,不好看。其實老張也不知道移栽過來的能不能活,不過他也不擔心,反正樹多的是,一次不行就再移一次。等院墻拆了,樹還得補充的。
要移過來的樹也就一人多高,所以樹坑也不用太大太深。老張用鐵鍬在要種的位置分別挖了一鏟子做標記。然后先從兩棵柳樹開始,操練了起來。先用鋤頭挖松,在用鐵鍬把土鏟出來堆邊上。土不太硬,上層的褐黃土挖掉,下面就是黑土,散發著腥氣,肥的很,偶爾鏟到塊石頭,刺耳。老張聽奶奶說過,最早還沒有起院墻的時候,這里也是菜地,后來起了院墻,菜地也溝通多,就沒種菜了,爺爺種的板栗樹和其他樹。
才挖了兩個坑,老張就累了。捶捶腰走回屋喝口水。正好母親跟蓮蓮進了院門。
蓮蓮全名叫陳蓮蓮,跟老張是小學的同班同學,現在是村長。老張去過蓮蓮家好幾趟了,問造房子的事情,要樹苗,串了幾次門。蓮蓮跟她母親生活在一起,她的丈夫車禍過世,兒子和兒媳婦在縣城上班。蓮蓮來是要讓老張辦一下最后的審批手續,本來需要老張去鄉政府辦的,蓮蓮有事要辦,順路就把手續給帶來了。
簽了幾個字,填了張表格。蓮蓮讓老張過一周去鎮政府拿留存件,就匆匆走了。老張看到,蓮蓮老了,矮壯身材配著布滿皺紋的馬尾辮圓臉,其他感覺跟印象里的還是一樣,收拾的干干凈凈,做事熱情,熱情的略微過頭,說話快,走路也帶風,習慣直瞪著人看,嗓門大。母親說,村長事情不少,除了行政公文宣傳事務,還管著村上農產品公司的事務,門口這些田都是租給農產品公司的,定租,招工,都是村長干。蓮村長做事情很是麻利。
老張抽著煙,挖坑,連挖三個,然后擦擦汗靠在樟樹下抽煙,想想女人。
張樹林的內心浪漫主義,并沒有讓他在情事上有所作為,在他生活中能留下印記的女人很少。李敏敏之外,老張能記起的有那么些情感或肉體糾葛的女人,就四個。第一個是大學的初戀,手都沒有牽過的初戀。第二個是工作后的女朋友,他的第一個女人。第三個是有過一夜情的女人,她裸身趴在他身下的樣子記憶猶新。第四個是李敏敏。其實還有兩個女人,本來可能發生情感或至少肉體聯系,可惜被當初幼稚的張樹林錯失了機會。老張結完婚后,也有那么一陣特別想有新的女人融入他的情感或肉體,可惜有了勇氣沒了機會。等李玉出生,老張就再也沒有動過歪念頭。自我總結下來,老張覺得自己的感情算是干凈的,沒有糾葛,沒有狗血,前前后后都沒有藕絲,是一種風格,也是一種缺失。這些有的沒的印記,對此刻的老張來說,就如同因為一身汗而感受到的無風天里貼身的空氣流動一樣,有點涼,有點親切,看不見摸不著,空空的。
快做晚飯時坑才挖好。晚飯姨媽又讓去她家吃。老張正好累了不想做飯,沖個澡就和母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