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兩次雨,春雷炸了幾次,修建進度被緩了緩。場地清完,線放好,溝槽還沒挖完,春分到了。老張喜歡的節氣。這一天,老張內心的浪漫主義洋溢了起來。
這天是晴天,有風,吹落了村里的去年的秋葉,就好像秋天一樣。老張憋了很久,寫出首詞。
和風旋舞,阡陌路,落秋葉雨。
春分至,鶯櫻句句,青柳縷縷。
野花入鄉繁如故,蟲蛙出眠鳴勝咀。
應記否?年年春起時,歌長曲。
老張覺得寫得不好,但是意思基本表達清楚了。至于應該唱什么歌,他沒想好。
以前在大城的小屋里,晚上睡覺聽的是城市的聲音——汽車、摩托車、樓上的腳步、風吹動窗戶等等,隆隆的。現在在鄉間的小院的舊西屋,聽的是蛙鳴蟲叫風笑,很吵,感覺比在城里還吵。不過遠方的汽車聲和田野的蟲蛙鳴一樣,讓人安心,催人入眠。
這一天,老張的理想是要跟母親帶著李玉去田野里挖野菜。可惜鯉魚張不在。老張想著,應該找出一把小鏟子或者舊剪刀,最好是鈍頭的舊剪刀,和一個小竹籃子,沿著田邊,沿著泥路邊,找著他認識的野菜。其實他就認識一種野菜——馬蘭頭。馬蘭頭和米粉和肉做成的米粉圓子是母親的拿手作品。現在馬蘭頭街上已經能買了,雖然也可能是野生的,但找不到自己挖來的那種甜美了。主要也是人懶,有的賣就不想去挖,費腰。
這一天,老張實際做的事情是買早點,村里逛一圈,看挖掘機挖溝槽,抽煙,去小樹林看看移來樹,燒火吃飯,午睡,抽煙,憋詞發社交空間,看工人修整溝槽,看別人的評論點贊,逛一圈正在蓄水的田野,揪了幾顆馬蘭頭,燒火吃飯,跟李敏敏李玉視頻聊天,睡覺。
睡覺前,老張沒有體驗到自由的感覺。也正常,不是每天都能感覺到。
半個月后是清明。這些天來,老張的日程和春分那天差不多,沒有主心骨。想插手給自己干小工,可是沒事什么事情做,大江都安排的妥妥當當,基本沒有空余的活。他就在村里到處逛,到處打發時間。
清明節,李敏敏和李玉都回來了。他們到的時候已經是下午,房子的基礎已經澆好,在養護。老張還記得,造舊樓時砌的基礎,是工匠用的山石拼起來的,跟搭不規則的積木一樣,費時,省錢,考研匠人的水平,沒現在這么方便,鋼筋水泥一澆就行。
工人在捆扎柱子的鋼筋。李玉很興奮,跟著大江轉來轉去聊不停。李敏敏也聽著,不說話。
下午三點休工,工人們都回去吃。老張讓表嫂也回去休息一頓。下午去父親、爺爺、奶奶墳上燒紙。
張樹林已經買了金元寶,幾扎紙錢,三大柱香。路上,李玉說要買瓶酒,老張說你爺爺不喝酒,李玉說讓他嘗嘗,老張就買了瓶的二鍋頭。
父親的墳離的不遠,走過下一個村子,就在田野間的一塊小土丘上。土丘滿布著墳。有幾個人也在祭祀。埋著父親小小的骨灰盒子的水泥墳有些龜裂,墓碑邊沿也有些破損,是多年前有牛在這蹭癢蹭的。最近倒是沒什么變化,就是一年比一年舊。
張樹林跪在墓碑前燒紙,母親念念叨叨,李敏敏放下花,李玉把酒遞給父親。父親給金元寶和紙錢點上火,擰開瓶蓋,倒在墓碑前,剩了一口自己灌了下去,還嗆到了,嗆的李敏敏和李玉都樂了。李玉說要是爺爺看見你灌酒要打你了。老張也樂了,覺得挺好。接著去了爺爺奶奶的墳,離的不遠,燒了紙,放了花,念叨了,沒有喝酒。
父親得的是結腸癌,發現時候已經是晚期,在李玉上初一的那年,5月6日,上吊自殺。老張多年來,沒沒想起那天的事情,就會內心打顫。
那天,早上,5點多,張樹林被李敏敏搖醒,聽到李敏敏說“你父親走了”!
迷糊了2秒,從床上蹦起來抓起手機,有母親六個未接電話,手機靜音了沒聽到。他給母親撥過去,聽到母親的哭聲,明白發生了什么。訂車票,胡亂洗漱,收拾行李,沒有眼淚,冷靜的面無表情,只是手有點抖。出門打的,他給公司領導發去短信“我父親過世了,先請五天假,請批準”!便沒了動作,到現在也不記得路上做了些什么。
一直到進了院門,看見母親,本來母親止住的眼淚又流了。老張還是沒有眼淚,跟家里的親戚們挨個打了招呼,跟止住淚的母親問了問情況。母親說,父親從開春來,肚子就是硬塊,他知道治不好,堅持不去做化療受罪,吃藥,和止疼藥。父親自殺肯定是想了很久很久了。沒有任何前兆,跟以往沒有不同,就是脾氣暴躁,自己睡在東屋,很少走動,吃不了太多,挑剔,老是罵人。
母親說,晚上9點,母親讓父親吃藥,被罵了幾句水太燙,就讓她回小樓自己屋睡覺。母親也是一肚子氣,明明水不燙。以往夜里父親半夜要上廁所,會打電話讓母親幫忙。這天母親一直睡到早上4點多醒來,發現沒人打電話,就起來去父親那看看。進屋發現床上沒人,燈亮著,被子鋪的整整齊齊,被子中間放著一張紙的和一支舊圓珠筆。母親慌了,不敢相信。母親說,那是從掛在墻上的日歷上撕下來的,5月6日,諸事順意。上面歪斜的寫著——我走了。
母親慌透了,跌坐在地上,差點喘不過氣。終于摸索著床沿站起來,拉開通往堂屋的門,打開燈,發現父親掛在自己砍下的橫在東西屋吊頂間的水杉圓木上,嚇人。母親給姨媽打了電話,一會兒親戚們都來了,流著淚,嘆著氣,商量著后事,熱鬧起來,也不那么嚇人了。
張樹林聽母親和親戚們說完,問父親在哪里,母親說已經換好衣服,在堂屋的兩條板凳上。老張走去堂屋,看見一個燒著香的陶瓷盆,后面是一個小小的身體,裹著灰色的干凈床單,臉上扣著一頂帽子,是父親偶爾會戴一下的一頂深藍色中山帽,稍微歪了一點。老張面無表情的走到帽子前,揭開帽子。父親的臉已經褪了顏色,跟加了黑白濾鏡一樣,樣子還是記憶中的樣子,表情安詳,偷著冰冷,就是舌頭微微伸出口外,像是調皮的表情沒有做完。張樹林把帽子輕輕的蓋回去,調正,跪倒在帽子邊,看了看曾經一米七五的縮的小小的身體,摸了摸父親的手臂,突然奔潰了。
那是一種透徹心扉的哭泣,痛嗎?痛!痛的酣暢,痛的狂放,痛的毫無顧忌。張樹林用所有一切的力量哭泣著,感受著痛,感受著痛的酣暢,內心甚至非常珍惜這一時刻。這是種自由,無法比擬的自由。他忘了一切,只有哭泣,哭泣,嚎啕哭泣。眼球被眼淚咸沖刷著,說不出的溫暖、干凈、舒適,他不知道自己竟然有這么多眼淚,眼睛從來沒有感覺到這么干凈過。
兩個月后某個夏夜,老張做了個夢,夢見了自己放牛,夢見了父親。他又憋了首詩。
暑夜臥放空,行跡舊鄉中,
淺斂逸近池,深忖凝遠囪。
短影喚日悠,長風鼓衣袖
晝云秀俊虬,暮霞隱蟾宮。
學歸踏阡陌,牧牛遇家翁,
嘻笑迎肩過,回身影無蹤。
驚眸茫四顧,物移星斗松,
木然無心淚漣漣,醒久方知是場夢。
《夢》
老張把那一袋寶貝給李玉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