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詞中國 》第10期
- 詩詞中國叢刊編輯部
- 8314字
- 2021-04-21 14:43:20
名家說詩
題壁涂鴉有好詩
林岫
(一)
吾國自古以來就有題壁的文化傳統,謙稱涂鴉,實屬雅寫。這跟當今滿世界狂書濫刻“某某大爺到此一游”“某某我愛你”“變心不得好死”等惡俗涂抹,雅俗向背,絕對兩碼事。
古代說是題壁,其實逢著各類建筑或者山石橋欄樹干等凡能寫畫圖形文字處,皆可題寫;或詩文,或寫畫,長短隨意,統屬“題壁”。至于詩興大發時,得啥題啥,題葉、題扇、題頭巾,襟帶、幾案、櫥柜,只要詩好字好,都可以遂情作為,也不限題壁。唐孟棨《本事詩》記博陵崔護清明獨游城南,在村居叩門求水,留有“人面桃花相映紅”的美好印象;翌年清明又去,門墻如故,嘆惋“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所作的那首千秋傳誦的愛情詩,就是題寫在“左扉”(左門扇)上的。
因為“題壁”是泛稱,又九州文人墨客共同之雅好,所以古代驛站客舍官衙廟宇樓觀,甚至路亭野橋等,通常都會設置粉壁、楹柱、詩板、案屏、門扇、壁石等供過往客人揮毫盡興。
旅途鞍馬勞頓或需稍事休憩,或因雨雪阻行稍作滯留,拂塵賞讀壁間過往行人的題詩,享受文化加餐,也可消遣無聊。中唐元稹《駱口驛》詩有“郵亭壁上數行字,崔李題名王白詩。盡日無人共言語,不離墻下至行時”,那終日徘徊題壁下,獨自讀詩竟然半步不離的情景,當是真實的記錄。如果此際,有幸于壁間看到昔日自己或者友人的題壁詩,料有驚喜,但嗟嘆歲月流逝和人事變化,未必都深感慰藉。唐吳融的“何必向來曾識面,拂塵看字也凄然”,宋黃庭堅的“往尋佳境不知處,掃壁覓我題詩看”,陸游的“倦游重到曾來處,自拂流塵覓舊題”,東坡的“試問壁間題字客,幾人不為看花來”,皆各有所感,滄桑自領。
題柱,可舉元稹《見樂天詩》。元稹宿店,發現客少,驚聞前方發現虎足印跡,詩曰“通州到日日平西,江館無人虎印泥”,首句說地點時間,次句以“無人有虎”補足氛圍,暗示滯留原因。第三句一轉,“忽向破檐殘漏處,見君詩在柱心題”,結出意外。特寫“破檐殘漏”,是詩人用心處;愈寫破殘,愈見困境無奈,也愈見柱題發現友人白居易詩的興奮。如此夜、如此景、如此情,縱得些許慰藉,亦何其溫馨乃爾!
北宋大文豪蘇東坡一生仕途坎坷,經常南北顛簸,行旅所至,很關注題壁,借此可以了解過往朋友的動態。蘇軾詩書兼擅,原本也喜好題壁,報平安,發感慨,留下的鴻泥雪爪,類似今之博客信息,都是可貴的歷史文化痕跡。當年蘇軾與弟蘇轍應舉途中,在澠池寺廟留宿時,得奉閑老僧款待,曾有“舊病僧房題共壁”事,后來重過此寺,奉閑老僧已經故逝,東坡又有“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的追憶,睹壁生情,鏡頭回放,該是何等奇妙!明代顧璘在岳州臨江驛意外見到“亡友凌谿子題壁,愴然興懷”,又倚韻感慨“讒多城市俄生虎,運去英雄莫問天”“鸚鵡才高失帝庭,人間窮達轉冥冥”,揮毫題壁三首,也讓后來的過客慟惋前代忠梗棟梁的悲壯,惺惺相惜,續寫了不絕的哀嘆。看來,即使歷史的滄桑不再重演,這物是人非的鴻泥雪爪,幸得后人拂壁誦讀,既是教化,也是詩人生涯顛沛禍福的文化見證。
游目馳騁的玩家和行旅匆匆的過客,題壁后轉身即去,會留下精彩嗎?
其實,千秋膾炙人口的經典詩歌中還真有很多精彩與題壁結緣,僅舉宋一代,王安石《題湖陰先生壁》的“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東坡《題西林壁》的“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岳飛《題青泥市蕭寺壁間》的“斬除頑惡還車駕,不問登壇萬戶侯”,陸游《醉題》的“尋僧共理清宵話,掃壁閑尋往歲詩”等,皆扢雅揚芬,留響詩壇。
題壁揮毫,多是即興而為,少了雕琢的刻意,多了真實性情的馳騁,故而容易得到“林間自在啼”的任性和瀟灑。據《娛野園漫筆》載,安徽齊云山高聳入云,昔有“齊云山與白云齊,四顧青山座座低”二句留在山頂亭壁,不知南宋何人所作,大約形畫齊云山之高,說得太過直白,損了詩興,遂遭作者見棄。后來游人至此,誦之都覺無味,總無續題。百余年后,明代詩書畫家唐伯虎攜友人至此,見之大喜,曰“正待吾也”,遂拈筆續出“隔斷往來南北雁,只容日月過東西”二句,奇崛非常,壓倒了齊云山千題。此詩此事輯入《唐伯虎詩文集》,料非杜撰。若原作者不因出手平平而輕易放棄,或許開拓一下思路,后半首能得振采,也不會讓唐伯虎撿此便宜。
此詩前二句說齊云山高,用設身處地法,即借登山者自家作想,寫出了“四顧青山座座低”的高峻氣勢,開場還算大氣,只是鳳頭未善,擱筆便無豹尾,留下遺憾。唐伯虎呢,也不費力,只是接著想象而已:既然已經置身山頂,那么一天之下,萬山之上,縱大雁飛越不成,日月畢竟還能自由來去,所以唐伯虎舉重若輕地揀那過不去的大雁和隨意東西的日月一說,完美題壁,也救得一首好詩。
題壁真有過目難忘的好詩。據清《堅瓠集》載,詩人敖英一日山行,見農家壁上題有四首絕句,意皆警策,問何人所作,說是大學問家朱熹老夫子詩。一曰“鵲噪未為吉,鴉鳴豈是兇?人間兇與吉,不在鳥聲中”,言人間兇吉本非鳥聲預卜,反詰在前,斷句在后。二曰“耕牛無宿草,倉鼠有余糧。萬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以“有無對舉法”,言不能助善懲惡,最后浮生空忙,就算白活。三曰“翠死因毛貴,龜亡為殼靈。不如無用物,安樂過平生”,以“因果推理”言翠鳥因羽毛珍貴而死,大龜因卜甲靈驗而亡,既然俗世善無善待又惡無惡報,不妨推崇“無為”。四曰“雀啄復四顧,燕寢無二心。量大福亦大,機深禍亦深”,其中“雀啄(機深),燕寢(量大)”,全用“正反對舉”,言待人處事,褒抑明朗,無非實際。四詩述理在于更正俗傳和針砭時弊,引喻巧妙,誨教又無道學氣,估計是朱公借宿時與農家主翁議論后的即興題壁,檢其《晦庵集》不見,疑為遺珠。
(二)
說到古代題壁,有兩點不可不知。其一,古代不但廟觀樓閣,甚至連路亭驛館、野林峽谷,一般都備有專供題寫用的板壁、平石、詩牌等。往來客人茍有詩興或者欲作提醒(譬如路途注意、啟事等),皆可方便揮毫題寫。此習俗遠傳海外,連日、韓等國的旅游勝地至今仍有提供“專用題壁”的筆墨,即使板壁已經逐漸用冊頁、木板、卡紙等取代,但是游覽小憩時翻檢一些卡紙舊題,因為上面書寫頗多漢詩,雅趣故然,援筆也易生遐想。
蝸居伏案,偶有感慨,靈感倏來,也可題寫自家墻壁,所謂“案滿涂鴉添逸興,暮間飛上草庵墻”,任情不羈,只為圖個自在。日本江戶時期漢詩詩人龍公美的《題庵壁》,是一首著名的自題齋壁詩,“金龜城里畫橋南,落魄儒生小草庵。陋巷月臨秋寂寂,衡門風動柳毿毿。腹中蠹食書千卷,腰下龍鳴劍一函。徒慕柴桑松菊主,深慚五柳至今甘”。首聯以京都宮城與山間草庵對舉,富貴與清貧清楚劃線;次聯寫清貧,承“草庵”分寫“陋巷”“衡門(柴扉)”;頸聯寫志向,慨嘆書劍風流用“腹中腰下”四字,暗示其志拘束不展;尾聯寫現狀,說在清貧易守而志向難酬的情況下,徒慕中國東晉陶潛,愧領五斗。東瀛江戶漢詩精品,皆講究聲律和詩法,讀者萬勿以“淮北生枳”陳見視之。
其二,古代題壁謝絕惡俗,要求題壁者不但詩文上好,書法水平也須上乘。在管理方面,既然標榜明正風雅,也會及時清除陋字歪詩。宋人蔡廷瑞有詩曰“題遍寒巖古佛廬,唐人詩句晉人書”,大致明確指出當時題寫的要求。當然,題寫者的即興發揮,未必都能達到李杜詩和“二王”書法的水準,至少也得涂鴉順眼,詩文順口。古代比較本分的文化人大都有自知之明,敢于題壁的君子通常都會留下姓名,隨便讓歪詩爛句陋字惡書題壁現眼,無異遭人詬罵,自尋難堪。《舊五代史》提到過一個小文人胡裝,平素偏愛賣弄,“學書無師法,工詩非作者”,詩文和書法皆不入門,卻“僻于題壁”(酷愛題壁),到處胡亂涂抹,而且“所至宮亭寺觀必書爵里,人或譏之,不以為愧”。僻,同“癖”,嗜好。胡亂題壁,已經招人討嫌,還大書其爵里,厚顏之極。但逢此類,管理方面鑒別后會及時清理淘汰,粉刷更新。
惡俗者去,美善者留,關系傳統文化的綠色生態平衡,不可不慎。古代對題壁的留存大有斟酌,即使文家墨客的題壁,都要區別對待,并非美丑悉數并蓄。
宋吳處厚《青箱雜記》《蜀中廣記》等記宋初事,說處士魏野曾經陪寇準(封寇萊公)“游陜府僧舍,各有留題”,數年重游時發現寇準詩“已用碧紗籠護住,而(魏)野詩塵昏滿壁”,魏野有些失落,幸好陪游的一名官妓機靈,急忙用衣袖拂塵,魏野頓時心情舒暢,得詩曰“世情冷暖由分別,何必區區較異同?若得常將紅袖拂,也應勝似碧紗籠”,解嘲即是自慰。出門在外難免遭遇不順,有時一笑了之,退后一步,或許是最好的結局。
“碧紗籠”的出典,據《唐摭言》《嘉話錄》等,應自唐詩本事。書生王播家境貧窘,嘗客揚州惠昭寺,隨僧食齋飯,僧故意“齋(飯用)罷而后擊鐘”。后來王播登科,“出鎮淮南,訪舊游”,發現舊題已經因為王播顯榮而“以碧紗幕其詩”。王感慨賦七絕二首,其二曰“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阇黎飯后鐘。三十年來塵撲面,而今始有碧紗籠”。詩有譏諷,但聲色不露,只淡淡道來,是詩中“維摩坐定”的自然家法。
王播詩后成典,歷代題壁遂有了榮寵、存壁、慢怠和泥除等細分數等的待遇。例如南宋孝宗趙昚少年時在佑圣觀讀書,題壁有“富貴必從勤苦得,男兒須讀五車書”。癸未(1163年)登極后,佑圣觀不敢慢怠,“以碧紗籠寶藏之”。
用厚紙糊壁的保存,多是回避風險的權宜之計。在孝宗前約七十年,北宋蘇東坡剛從貶謫地歸來,行至常州報恩寺時,恰逢僧堂新成,以板為壁,很方便過客題寫,于是東坡暇日曾經題寫數篇。后來“黨禍”橫起,東坡詩文墨跡盡在查搜焚毀之列。報恩寺老僧卓有識見,竟敢冒死保護板壁上的東坡墨跡,“以厚紙糊壁,涂之以漆,字賴以全”。沒承想,待政治陷害風潮遁去,皇上立即敕詔遍求蘇東坡和黃山谷的墨跡。這時老僧圓寂久矣,唯老頭陀知曉護壁事,于是報告郡守,“除去漆紙,字畫宛然”。后又臨寫板壁上的東坡墨跡,以書本晉呈朝廷。宋高宗得覽此本大喜,松院生輝,老頭陀跟著沾光,也得到“祠曹牒”成為正式寺僧。
其實,“碧紗籠”可以算作寺院道觀迎合世俗所需的一項發明。這恰好說明,寺壁蒙塵,拂去即可,而最難拂卻的,就是世人心上的俗塵。題壁牽扯出“碧紗籠”,而“碧紗籠”又牽扯出古今多少虛榮和陰暗,恐怕國人自己都說不清楚。“索筆請題青石柱,留名愿附碧紗籠”(宋韋驤句),企望題壁后籠紗榮寵的,古今都大有人在,所以乾隆西巡見昔日詩作“已刻碑,覆之以亭,四面紗櫥護之”,便戲題蓮池書院,曰“桃花已謝杏花紅,荏苒韶光瞥眼中。留詠前題成小駐,笑他何必碧紗籠”,那種至尊者喜形于色的真得意假謙虛,實在是言不由衷。
讀題壁詩文,觀人生百相,定有收獲。如果想回避名利場的喧囂,又關注題壁的讀者,不妨讀讀宋楊萬里的“若愛殿前蒼玉佩,斷無身后碧紗籠”、元鄭玉的“不用碧紗籠石上,但令風雨長莓苔”、明吳寬的“委巷塵埃渾不到,留詩何用碧紗籠”、清查慎行的“好是不題名姓在,免教僧費碧紗籠”等題壁詩,反倒輕松愉快,天天都有好心情。
(三)
古代民間詩文難以發表,偶獲傳抄,輾轉來去,范圍畢竟有限,旅途中的文人墨客不忍詩文埋沒,愿意借壁揮灑,在交流信息中尋求知音賞識,以存久遠,這是中華文化的美好創意。雖然驛館郵亭酒樓的詩文雅聚非常短暫難得,但在“能題是幸,得傳是命”的古代,口傳手抄后的各奔西東,就會自然形成輻射九州四野的傳播渠道。有時民間流傳的“風聞”,竟比“官聞”迅疾,所以題壁詩文的傳播關系著德聲藝名,歷代文人墨客對題壁一般不會掉以輕心,偶有筆誤或改易,因數日傳遠,恐已追回難及,故題壁總須意在筆先,斟酌再三,蓋以落筆不悔為上。
唐白居易《宿張云舉院》五言排律后半首,有“夜深唯畏曉,坐穩不思眠。棋罷嫌無敵,詩成愧在前。明朝題壁上,誰得眾人傳”,那深夜不寐的輾轉推敲,只為來日壁上的一次揮灑,確實慎重得很。蘇東坡在杭州作的《見題壁》,有“狂吟跌宕無風雅,醉墨淋浪不整齊”,說的就是墻壁上那些靜候知己觀賞的留著原創痕跡的詩文涂鴉。創作詩文,無論優劣美丑,總要問世;無論褒貶諷誦,都愿意傾聽到一些反響回聲。詩板或粉壁,類似今日黑板,題寫或刷新都比較方便,以此提供發表交流的平臺,應該算作吾國的發明。
題壁,盛行于唐宋元明。留意唐宋官宦、學者或詩人的旅跡,專檢題壁詩一一讀來,不難親近題壁,發現精彩。據宋《二程外書》、明《升庵集》等,南宋理學家程顥監洛河竹木務時,經過一寺,見壁上題著三言詩“要不悶,依本分”二句,覺意味深長,贊為“好語”;認為“若依本分,便是君子”,做人能盡守本分,即是“一悟”,故六字區區,但對行旅匆匆的過客既是提醒,也是警鐘長鳴。南宋“小東坡”唐庚于蜀道見館舍壁上有“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十字,以為平淡奇警。想來也是,至理昭昭,人非不知,因苦多蓄積,總須賢哲一快吐之,則天下拊掌。明代楊慎(升庵)在蜀道古棧舊壁,讀到過一位別號硯沼的無名氏題壁詩,詩曰“休洗紅,洗多紅在水。新紅裁作衣,舊紅翻作里。回黃轉綠無定期,世事返復君所知”,借物引喻,娓娓道出世間新情舊意的變化無常,矯然入理,況且題于棧壁,警誡行人莫放浪擲情,意味殊自不凡。書者稱“古樂府一首”,倒也相符,只是元郭茂倩輯《樂府詩集》未見,疑是遺篇。楊慎認為,唐李賀有“休洗紅,洗多顏色淡。卿卿騁少年,昨夜殷橋見。封侯早歸來,莫作弦上箭”二十八字詩,雖然比那無名氏詩精簡四字,但蘊藉差遠,“何啻千里”。
宋《侯鯖錄》記錄過一首無名氏的《題驛壁》,對行人關照最為詳細,類似舊稱“征途藥石”“旅行必讀”。詩曰:“記得離家日,尊親囑咐言。逢橋須下馬,過渡莫爭船。雨宿宜防夜,雞鳴更相天。若能依此語,行路免迍邅。”此詩傳播久遠,至民國仍有旅店書壁,勸誡過客。此律詩全擬“尊親”口氣叮嚀再三,溫馨也盡寓其間,唯中二聯四句,每句第三字挑梁,“須”“莫”“宜”“更”俱用虛字,看似殷勤,美意卻不勝咀嚼,留下瑕疵。
古代詩文大都靠傳誦抄錄。旅途間有壁供題,讓南來北往的行客于此誦讀唱和,順便尋親詢友,等同提供信息交流的重要平臺。或可交流信息,尋著知音,就此發現人才;或可路見不平,郁悶難忍,題壁發發牢騷,企盼公正。
據清《甬上耆舊詩》記,才子孫儀性格廉介,好游佳山水,每過廟宇酒樓,適逢詩興勃勃,輒以詩題壁,但不署姓名。書生周貞靖孝廉偶經寺院,讀到孫儀的題壁詩,嘆為精彩,日誦其詩,卻不知何人所作。后來周貞靖榮登進士,到嶺外上任,沒承想,與孫儀同舟伴行,二人論詩洽談愜意,周發現孫儀攜帶的《借竹樓集》輯有寺院壁上那首詩,大喜,一問,方知平日崇拜者正是孫儀,于是互道相見恨晚。若無題壁詩,焉得結此詩緣?
人生不易,如果坎坷顛沛如行荒漠,更需要友情甘露的滋潤。南宋陸游暮年由蜀返回浙東故里,旅途或居家都很留意題壁,無論村店道旁,皆悉心尋覓,逢著題壁必細心讀過,適得佳興隨即賦詩留題,以饗過往詩友。諸如《醉中題民家壁》的“吾詩戲用寒山例,小市人家到處題”,《題村店壁》的“近秋漸動尋幽興,絕俸難營覓醉錢。到處不妨閑著句,他年好事或能傳”,《題野店壁》的“道里逢人問,題名拂壁看”,《題道傍壁》的“莫辭剩買旗亭酒,恐有騎驢李白來”等,皆時出雋語,傾訴甘苦憂樂,期待知音見賞品說,也是“嚶嚶相鳴”。
題壁,能讓過往行人遍覽,情感公開,有利于暢懷抒發。在郁悶的題壁者那里,與其說是安頓表現欲,不如說是快意噴發,一瀉塊壘。如果私下難覓傾聽的知己,那就索性當眾舒嘯,或可幸逢憐惜寬慰,或可廣而告之后得到回響和支持。
據清《不下帶編》,長洲某詩翁因為二子奉養慢怠,無可奈何,題自家堂壁一詩:“人生七十強支持,簾卷西風燭半支。傳語兒孫好看待,眼前光景不多時。”詩很直白,如同對面話語,每句的后三字“強支持”“燭半支”“好看待”“不多時”,最得“衡秤壓砣”之法,容易警醒。老翁二子方以文學有時名,觀壁大懼,恐不孝丑事影響前程,立馬拜托親友懇請父親滌壁去詩,保證日后奉養有加。后來壁詩雖然滌去,但詩已傳遍,也為長洲兒女留下永久的訓誡。其子見詩能大懼并承諾奉養,說明天良未盡,尚可提耳回頭。
明代《戒庵老人漫筆》記有流賊趙風子題驛壁七律,頗堪細味。流賊,即流竄的土匪。趙風子被官府擒拿后,途經河南,題驛詩曰:“魏國英雄今已休,一場心事付東流。秦廷無劍誅高鹿,漢室何人問丙牛?野鳥空啼千古恨,長江難洗百年羞。西風吹散窮途客,一夜游魂返故丘。”此詩若非他人代筆,從頷聯巧用秦趙高指鹿為馬(朝廷是非顛倒)和漢室丞相丙吉問牛(關心民生疾苦)二典,應信“窮途客”趙風子也是熟讀詩書的人才,或因世道險惡被逼得走投無路,才落草成了“梁山好漢”。此詩暗傳了他對奸佞當道而清官太少的現實極度不滿,大約本想成就一番肅奸事業,無奈結果“是非成敗轉頭空”,落了個羞愧之憾。
(四)
從數量上看,題寺壁、驛壁、齋壁,是題壁詩的大項,精彩多多,影響也比較深遠。南宋偏安后,朝廷避談恢復,逸樂于歌舞升平,詩人林升諷刺當朝忘懷國恥只顧享受,曾經寫過一首《題臨安邸》,“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郁悶至深,不形于色,淡淡道來卻針砭有力,可作史實誦讀。另有無名氏的《題壁》,諷刺也很深刻,“白塔橋邊賣地經,長亭短驛最分明。如何只說臨安路,不較中原有幾程”,說臨安(杭州)遠郊官道上的白塔橋邊有“賣地經”(賣地圖)的,路過的官員只買《朝京里程圖》,以便盡快進京朝拜騰達,對淪陷的中原故土卻無人問津。宋朝每十里設置一郵亭,每三十里設置一驛站,“地經”上標識郵亭和驛站通常都比較清楚。此詩似不經意的一問,直刺朝廷官員的茍且,針砭有力。此種冷峻非常的平淡奇崛,最不易作。后人談詩論史,言及南宋淡忘故土恢復事,多舉此二詩,足見其影響。
古代民間有怨苦不敢疾呼時,或揀題壁方式,廣而周知,企盼公正降臨。因為這些題壁文字大都有不便直言的苦衷,故多匿名,并且以隱字暗喻等手法曲婉出之,聊可舒嘯不平。明李應昇《書驛亭壁方壽州詩后》有“最是臨風凄切處,壁間俱是斷腸詩”,展示出題壁詩反映民間苦情的一個側面,實際上,也點出題壁詩作為詩歌文學表達現實的重要性。
賦詩題壁,或可看作民間發表詩文的一方陣地,所以時有苛政雜稅災患等反映百姓疾苦而不愿具名的諷世詩,題于樓館粉壁。官府如果察納民風,通常會及時采集這些無名氏的題壁詩,作為體憫苦情的仁善之道。南宋賈似道專權時,恰逢理宗選妃,賈看中西湖樵家女子張淑芳的美貌,欲私匿府邸納為小妾。這時有無名氏站出來題壁,公開不滿,詩曰“山上樓臺湖上船,平章醉后懶朝天。羽書莫報樊城急,新得蛾眉正少年”,不久就滿城風雨,群情沸沸。賈似道賊膽再大,也不敢犯欺君之罪,只得收斂丑行。
此詩譏諷有據有理,揭露了位居太師兼平章軍國重事的賈似道不但恃權驕橫朝野,整日花天酒地,本為朝官卻懶于入朝拜君,又有借選妃私匿美女等穢行。小民告官無門,題壁亮牌爆料,權作吐口惡氣。后來,賈似道督師兵敗魯港,朝廷籍沒其家,被監押使鄭虎臣押解至漳州。鄭虎臣之父曾遭賈賊殘害,故于木棉庵以數十項惡罪殺死了賈似道,其中就有題壁詩所舉私匿欺君等罪。
據明代《寓圃雜記》記,正統十四年(1449)戰事頻繁,由東南各郡調發官員頗多,周文襄為巡撫,以“缺官序用”為由,優選親近,凡門人皆得舉薦提拔。當時有個邵昕,詭譎多智,先為長洲縣丞,乘機鉆營,速升為昆山縣尹,于是此縣官員一時多如泛沫,竟“有雙尹、三丞、四簿之濫”,民怨紛紛。縣民王廷佩氣憤不過,待周文襄巡撫至縣,書詩于迎海驛粉壁,曰:“昆山百姓有何辜?一邑那勝兩大夫?巡撫相公閑暇處,思量心里忸怩無?”此詩正義無畏,追問如逼,反詰有力,儼然縣民上呈“意見書”,昭示于驛站粉壁,就有了公開擊鼓吶喊的震山效應。周文襄讀詩后還算清醒,知“民意不可拂,私情不可優”,便罷免了邵昕。
題壁,豈止是文家墨客遣懷斯文的私事?知道“有錄方有史”的地方父母官,向來不會忽略題壁文化。且不說幸逢詩文家題壁留下的歷代佳話,可以光炳地方史志,也應該掂量得出諸如宋包拯《書端州郡齋壁》“清心為治本,直道是身謀。秀干終成棟,精鋼不作鉤”等正氣高標的題壁文化的厚重。自包拯題后九百余年,拜謁肇慶和合肥包孝肅祠者已難以計數。古今拜謁者皆誦讀包拯題壁詩以緬懷清正,寄托現實,也順便凈化一下容易沾染世塵的風氣和靈魂。其意義影響何須贅言,奈何今之旅游勝地,寧可斥資萬萬修筑驚天動地的天橋地道,卻不愿砌墻立壁,讓當代的李、杜、蘇、黃留題揮灑。
其實,放眼九州,景點因歷代名家佳詩佳題而成為中華著名山水勝跡的,無不流傳地方沾溉題壁詩文的種種好故事,所以文化功德的事,不可輕率斷定其大其小,即使滄桑變異,兵燹戰禍已致某地自然風景蕩然無存,如果題壁詩文尚有著錄可查的話,好故事則是鐫刻在史的永久不滅的精彩。
(原載于《光明日報》2017年8月,作者有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