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陽城數百年來最大的一場雪，雪深數丈，似是為那亡人進行一場盛大的悼念。

古樸的院落典雅別致，梅花綻放枝頭，冷冽傲然。江承璟一身戎裝，眉眼鋒利，站姿筆挺，冷漠的望著大雪之中一襲大紅嫁衣的顧云音。

“所以，你很早之前就知道了？”江承璟語氣淡漠冰冷，與前幾日為她畫眉簪鬢的溫潤之人截然不同。

“是。”她笑著看他，眸底隱隱有淚光浮現，是啊，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的算計。可卑微如她，以為只要她小心翼翼掏心掏肺的待他好，總能在他心里留下一個淺薄的位置。

只是，終究，她低估了這男人的薄情，以命相護，日日相守，沒能換來那人的一次回眸。

漫天白雪飄揚而下，顧云音站在雪地里，咧開嘴笑。滿臉的鮮血和手腕處猙獰的傷痕交織在一起，匯成細小的涓流，滴落于冬雪，蜿蜒成花，刺目的紅，盡致的白，宛若傲立霜雪的冬梅悄綻，綻盡一世涼薄。

“阿璟，其實你真想殺我，你給我說一聲就行，你其實真不用如此費心。”她依然笑著，黑黝黝的眸子空洞而枯朽，沒有歇斯底里，沒有伺機報復，亦沒有拔刀相向。

“阿璟，你很恨我嗎？”騙了我那么多次，接著騙下去吧。

“是，我很恨你，恨得想把你抽筋扒骨，挫骨揚灰。”他的聲音狠厲，語氣冰冷。

她疼的彎腰，半晌輕聲問“為何呢？阿璟。”

“永和三年，公主在祈福時賜死了一個不滿六歲的孩子，公主忘記了嗎？”江承璟透過風雪看她，凜冽寒眸里透著寡淡的涼薄，隱隱裹挾了幾分殺意。

“若我說我沒有，你可信我？”她抬起眼，朝他笑笑，那笑里有蒼涼，有疲憊。

“你不配。”他的聲音冷冷，竟似這暮冬的冷硬。

暮冬的寒意透過嫁衣狠厲的鉆進她心里，她勾唇莞爾，是啊，她這樣罪惡深重的人，怎么配得到相信。

“江承璟，過往的歲月里，你可否對我有一絲一毫的歡喜？”極輕的聲音自胸腔擠壓而出，直擊靈魂。

流原之頂，以命相守，南山木屋，日日陪伴，畫眉簪鬢，賭書潑茶，聽雨看花，一樁一件，歷歷在目，她不信，皆是鏡花水月，大夢一場。

“顧云音，戲結束了，夢也該醒了。”大雪飄飛，寒冬暮夜，女子終于落了淚。如幽譚般孤寂的雙眼蔓延出無盡的蒼寂和悲涼，碩大的淚珠順著清冷的眼角流至腮邊，同著她的希望，她的生命，落入白雪，消弭不在。

原來她用命成全的，不過是這一場無疾而終的大夢，多可笑，她多可笑。卦不敢卜盡，畏天道無常，情不敢至深，恐大夢一場。

她抬眼去看他，慢慢挺直脊背，她是誰啊，她是大夏王朝皇族后裔，縱使國破家亡，敗落如斯，也不應如此狼狽。

“江承璟，我這半生，流離漂泊，居無定所。為了復興皇族的使命，殺人無數，罪孽深重，本該去哪九州閻府受盡折磨，你替天行道，解救眾生，匡扶正義，滅了我這前朝余孽，是謂應該，所以，我不怨你，不恨你，只是往后無數歲月里，我可能再也無法繼續歡喜你了。”女子語調哽咽，眉眼慘淡。

是啊，誰愿滿手鮮血，冤孽萬千，只是，自國破之時，她便被迫踏上了一條沾染鮮血和充滿殺戮的征途，末路無花，窮途無光，只有白骨累累和數不清的冤魂伴她百死無生。

雪愈發大，江承璟涼薄的眉眼被大雪遮蓋住，教人看不清眼底的神情。許久，他的聲音自暗處傳來，明明是溫潤清朗的，卻無端讓人心底發寒。

“顧云音，我從來就不屑得到你的歡喜。”顧云音墨色的瞳孔驟然緊縮，旋即是死寂涼薄，冰冷一片。看，這就是她拿命護著的人，到頭來，卻終究是他傷她最深。

顧云音仰頭看著這灰暗的天空，慢慢輕闔雙眸，碎了骨的手微微松開，再沒有力氣握緊。

“江承璟，殺了我吧。”她似是累極了，瘦小的身體在呼嘯的風雪里搖搖欲墜。

絕望嗎？崩潰嗎？她在鬼門關徘徊過無數次了，她還怕死嗎？她不怕，可是她太疼了，徹骨窒息的疼。

江承璟抬頭去看，俊美如斯的眉目間無半分溫情，唯有徹骨的肅殺之意。他轉身向后走去，步履平穩，身姿卓越，軍裝衣角在飛雪中翻飛出好看的弧度。

“動手。”江承璟伸出手，按住心口處，強忍住剔骨的疼，一步一步往前走。

身后傳來悶哼聲，他勾了勾唇，眸中卻不知何時帶了淚。“阿妹，哥哥為你報仇了。”

心臟處傳來鈍痛，女子卻微微的笑，她終是撐不住困乏的睡意，身體緩緩向后倒去。恍惚間，她似是看到了他們相逢之時，他被人追殺至末路，雖狼狽如斯，卻不減半分風華，俊美清雋的眉眼里盛滿了山光與水色，干凈的似神砥而來的少年。

漫天白雪飄揚而下，這天，這地，終是遮了她的眼。

漫天雪花紛繁飛舞，那是南城數百年來最大的一場雪，雪深數丈，似是為那亡人進行一場盛大的悼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