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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城太大了,長安街承露門,都是她想同他走過的風景。
南城一連下了好幾日的春雨,微雨綿綿,空氣都泛著潮。顧云音趴在窗口看風景,夕陽隱退,桃林經風雨洗禮,更顯嬌艷鮮嫩。
她忽的憶起,十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微雨綿延的季節,她遇見了還是少年的江承璟。
那時她還是大夏的小公主,無憂無慮,天真明朗。每年這個時節皇室宗族都會去護國寺祈福,她初時還興致勃勃,只是每年都去,難免失了興趣。
她十歲的時候,性子正是鬧騰,鬧著要出去玩,父王母后寵愛她,到底是允了。她總記得那年大夏的盛景,十里長街,萬人空巷,太傅護著她,看見了夜市燈火如晝,與來往的百姓擦肩而過。
就是那時,她見到了江承璟。多好看的男孩子啊,目光清凌凌的,像一汪清泉。一見鐘情嗎?她不太清楚,只是那雙眼睛,她記了十年。
她拉住他,看著他笑的眉眼彎彎,“公子生的這般俊俏,怎么也不怕賊人惦記了?”只是那人走的匆忙,他甩開她,逆著人潮而上,清雋的眉眼滿是焦急。
她那時還小,沒能抓住他,這一錯過,就錯過了十年。十年的時光,她國破家亡,由一國公主淪落到如今這幅模樣,卻終于遇見了他。
記憶一點點回神,她看著細密飄落的春雨,輕聲對屋內練字的人說“阿璟,前幾日我在桃樹下埋了一壇桃花釀,等過十年我們一起開封好不好?”
江承璟青衫素衣,眉眼清潤,身姿欣長,立于桌前。執筆的手頓了一下,一滴濃墨自筆尖滑落,在宣紙上蔓延開來,似血,又似淚。
“好?!彼h首應下,清雋的眉眼隱沒在昏暗的燭光里,眸底的神色晦澀不明,十年嗎?怕是……等不到了。
她又絮絮叨叨的說了好多話,有她幼時的趣事,也有她憧憬著的,他們的未來。
他放下紙筆,走至窗前,從后環住她纖細的腰身,下頜抵在她的發間,鼻尖縈繞著淡淡的清香。
窗外有細雨飄零,桃花紛飛,窗內溫柔寧和,和諧安寧。
“阿璟,明日去城里一趟好不好?想去南山寺祈愿?!彼皖^去看她,女子的面容在微雨中更顯朦朧,三千青絲披散肩頭,隨風輕揚,似將乘風而去一般。
他低低的應她,心底卻泛起了淺淡的疼來。抬頭看向窗外,山霧朦朧的南山,大片大片桃花已衰敗了,那花瓣隨風揚起,飄飄悠悠的落下,陷入濕潤的泥土里。
黑暗慢慢籠罩了大地,女子均勻的呼吸聲安靜而平穩,燭花燃燒時發出輕微的響聲。他小心抱起她,放在床榻上。
他熄了燈,合衣臥榻,借著昏暗的光線認真的看女子清麗秀雅的眉眼,那時窗外細雨飄零,萬籟俱寂,男子清雋溫柔的眉眼柔軟的幾乎更黑暗融為一體。
朝陽初升,太陽從地平線彎折的地方重新升起,溫暖明亮的陽光透過窗欞照進屋內,那光亮清亮柔和,籠罩著屋內一坐一立的兩人。
江承璟一襲青衫,眉眼清雋。顧云音天水碧長裙,瓊鼻高挺,紅唇如櫻,雋逸清靈。竟似一副清麗雋永的水墨畫。
兩人相攜出門,微風清涼而舒爽,她牽著歡喜了十年的少年,一步一步,走過了這繁華的上陽古城,青石磚瓦,長安古道。這上陽城太大了,長安街承露門,都是她想同他走過的風景。
上陽城似乎什么都沒變,經歷了戰火的洗禮,這座古城依然佇立,沉默無言看著一代又一代王朝的覆滅,百姓依然在努力生活,她突然覺得他們努力復國好似沒什么意義了。
江承璟的手很大,虎口處的繭堅硬厚實。她的武功很好,所以她太明白這繭從何而來,常年執劍的人,怎么能沒有痕跡?
江承璟,西涼大將,刺殺大夏前朝公主。
心底傳來撕裂般的痛楚,她記起她初時知道這消息的萬念俱灰,疼嗎?特別疼,可她舍不得放了他,她找了十年的少年啊,她怎么能舍得。
她燒了那紙條,看著炙熱的火光在指尖跳躍浮動,淚水蔓延了整張臉。刺殺她嗎?好啊,她用命來換他前程似錦仕途平順。
其實她從來都未曾奢求過他的歡喜,也從未奢求過茍活于世,那么,不如讓他利用她,報復她,然后……殺了她。所有人都不會明白,她在夜間夢到自己滿手都是鮮血的驚懼,不會有人明白國破家亡時她看見過得烈火滔天和血流成河,也不會有人明白于她而言,活著永遠比死亡更辛苦,她早就累了,所以,索性,用她的死來成全他。
指尖逐漸冰冷,江承璟轉過身,關切的問她“是不是冷了?”眼底的酸澀一點點蔓延而上,她扁扁嘴,低聲應他“嗯”
眼底泛起濕潤的水光來,她很冷,滲入骨髓的冷。
江承璟好笑的看她,把她攬入懷,口中卻忍不住埋怨她“讓你出來時多穿些衣服,偏是不聽,現在吃虧了吧?”她埋頭在他懷里,鼻息間盡是他身上特有的松竹清香,是啊,吃虧了,可她心甘,亦情愿。
天空暗淡下來,細雨又至,江承璟擁著她,用背擋住后方伏兵的箭羽,輕聲說“音音,年底我們成親好不好?”他只允許自己沉淪半年的時間。
顧云音抬頭看他,眸色幽暗,像一口再照不到陽光的枯井,心底像是被重物擊中,有一瞬間,他忘記了呼吸。
長久的靜默之后,她應他“好。”喜悅歡欣沿著眉梢眼角浸染而上,眼底盛滿了細細碎碎的星光。半年的時間,夠了。
古城暮寺,銅鐘四響,斜風微雨,青石板路。女子一襲天水碧長裙,跪于佛前,虔誠許愿“愿阿璟平安喜樂萬事順意,仕途順遂得償所愿?!蹦四州p聲說“也愿太傅一世平安長命百歲?!鄙眢w匍匐下去,額頭觸地,虔誠而又鄭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