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部雜說
《說文·言部三上》共收字二百四十五,其中形聲字居多。這當中被許慎認定為會意字的有十三字,如“??”“信”“?”“説(說)”“計(計)”“設(設)”“諰”“訥(訥)”“?”“討(討)”“諡(謚)”“譶”等。被許慎認定為亦聲字的有五字,如“詵(詵)”“詔(詔)”“警”“誼”(誼)等。被許慎認定為省聲字的有十字,如“譞”“訇”“謈”“讋(詟)”“訴(訴)”等。許慎將剩余的其他漢字均判斷為形聲字,但其中也包括聲符表義的情況,如“謁(謁)”“許(許)”“諾(諾)”“誾(訚)”“謀(謀)” “誥(誥)”“話(話)”“謳(謳)”“??”“詣(詣)”“誣(誣)”“誻”“詪”“訟(訟)”“訶(訶)”“譴(譴)”“讓(讓)”“詰(詰)”“譯(譯)”等,這些漢字的本義暗藏于其聲符之中,因此應視為亦聲字。在《說文》中,被許慎判斷為會意或亦聲的漢字也不乏此類問題,六書之間的相互區分絕非易事。
前文所羅列出的漢字,本書在此選取數例,略作考析。?三上,《說文》曰:“?,亂也。一曰治也。一曰不絕也。”許慎列出三義,并認為“?”從“言”從“絲(絲)”,屬會意字。但是,從“言”從“絲”的字形為何可以含有此三義,許慎并未講明。根據《說文》“?”下所收錄的重文來看,“?”的古文字形象三“糸”并置,并在其上下各添一“手”,其形體與“??”頗為相似,故許慎可能因此誤將“?”“??”認作一字。在“?”的形體中,位居中間的“言”顯然是最為核心的構成部分,其兩側的部分像是游絲狀的咒飾,故“?”的字形表示在“言”上添加絲飾。這里提到的“絲飾”,可能與日本的“木棉幅條”13類似。天平五年14,日本向中國派出了遣唐使,一位母親思念即將遠赴他鄉的兒子,遂詩曰:“……我獨一子,亦比鹿侔;宿野枕草,征行遐游。我用穿竹,貫之珠玉;載齋缶酒,施之帛幅。以享神明,載禱載祝;我祈吾子,惟其有福。”15(《萬葉集》九·一七九〇)如其所言,古代的日本人會將竹珠串起,纏木棉于其上,以向神明祈福。根據“?”的字形來看,古代的中國人在制作咒飾時可能選取麻作為原材料。這些都是基于這一字形而產生的想法。
“?”指咒祝祭器,以其為基礎,新添“攴”則可能表示對祭器有所變更。變(變)三下,依《說文》訓“更也”,其音與“?”不同,故“變”并非形聲字。成書于六朝初期的《廣雅》在《釋詁三》中記載道:“變,敡也。”“敡”,依《廣雅》訓“侮也”。由此可知,“敡”與“攺”相似,其字形表示擊打擁有咒靈的易(即蜥蜴)。本書認為,“變”字是在“?”的基礎上添加“攴”構成,表示打碎含有咒能的祭器,從而有了改變其詛咒效力的含義。若如此推理,則“舎(舍)”“害”應該指以咒祝文書為對象的詛咒儀式。《禮記·禮運》曰:“大夫死宗廟,謂之變。”《易·系辭傳上》曰:“精氣為物,游魂為變。”由此可知,“變”指的是異變。置?于宗廟之中為“”,散氏盤有“爽
”之語,表示違背約定。古代的中國人置?于宗廟,正如日本古人用木棉幅條裝飾酒罐,都是咒祝行為,或以變惡為善為目的。金文中記有“?旂”,指用鑾(鑾)鈴裝飾的旗幟,古人在行軍時持此旗以祛除邪靈。
此外,金文中又有“?夏”一語。這是蠻(蠻)十三上的初文。《說文》曰:“蠻,南蠻,蛇種。”認為其聲符是“?”。在金文中,“?方”“百?”等用法,均寫作“?”,而非從“蟲”。《詩經·小雅·角弓》在描述雨雪交加之后有言:“如蠻如髦,我是用憂。”可見,“蠻”指長發散亂之貌。“?”可能因為指咒飾眾多的咒祝祭器,轉而被用來表示亂發披肩的蠻族。
“變更”一語中的更三下,其形體的上半部分由二“丙”重疊構成,下半部分則由“攴”構成。“更”依《說文》訓“改也”,許慎認為其聲符是“丙”,但“丙”“更”讀音并不相同,故而“更”可能也指某種咒祝儀式。“丙”可以表示擺放器物的臺座,“商”“矞”從之,此外,“丙”的字形也象位于槍杖尾端、與地面接觸的石突部分。因此,二“丙”重疊之形應象某種器物。“改”即?攺16,筆者認為,“變更”與其相同,也是一種以驅邪為目的,希望改變邪靈的咒祝儀式。
警三上,依《說文》訓“戒也”,許慎認為“敬”亦聲。“敬”在金文中的初文作“”,又作“茍”。茍九上,依《說文》訓“自急敕也”,即自我警誡,其字形的上半部分是“羊”的省形,下半部分由“包”與“口”構成,表示謹慎言語之義。此字從“羊”,因而與“義(義)”“善”“美”等字表示相同的意思。《說文》的艸部一下中,另有“茍”字,訓“加也”17,“茍”“茍”字形不同。此外,“茍”字形上方的部分與“羊”形體不同,該部分象巫女或其他巫職人員特有的發束。殷初有大保簋,其上記載有“大保克
,亡譴”,表示恭敬的說法還有“敬夙夕”“敬雍”“敬德”“敬念”“敬明”“虔敬”“敬恭”等,但在這些字中,形體的下半部分多為跪坐之形。“令”象人跪受神意之形,“茍”與其相同,其字形象巫女跪受神托。在“茍”的基礎上添加“攴”則為“敬”。加上這個表示打的“攴”,是對祝告進行毆打,從而祈求祝告成功之義。因此可知,“敬”的初文是“
”“茍”,其本義是儆戒,隨后人們在“敬”的基礎上添加“言”,從而構成“警”。“警戒”的“戒”,其字形象雙手將戈奉上,本書認為,“警”是以祝告為對象的詛咒儀式,所謂“警戒”,便是以兵器保護該儀式。敬九上,依《說文》訓“肅也”,許慎認為這是一個“攴”“茍”的會意字,但并未講解具體的會意理據。若“
”“茍”形義不明,則由其構成的一系列漢字都難以得到合理的解釋。“警”指對祝告行為進行保護,察七下是通過在祖廟中舉行祭祀以求洞察神意,這兩個漢字均與神明息息相關,與律法則難以產生聯系。倘若只斤斤計較于律法的細枝末節,是難以通達于神明的旨意的。
詣三上依《說文》訓“候至也”,該訓釋不甚明了。段注曰:“節候所至也”,“凡謹畏精微深造以道而至曰詣。”段玉裁認為,“詣”有造詣之義,但該字的原義并不應如此精深微妙。許慎認為“詣”的聲符是“旨”。旨三上,《說文》曰:“美也。從甘,匕聲。”由是可知,“詣”“旨”讀音并不一致。稽六下,依《說文》訓“留止也”,許慎認為該字亦以“旨”為聲符。本書認為,“旨”有“脂”“詣”兩種讀音,“稽”與“嵇”均應以“”為聲符,“旨”當為“稽”之義符。“詣”字所含的“旨”,與“脂”字所含的“旨”相比,二者聲義可能完全不同。換言之,“詣”與“召”相同,都是將神明召至身邊的祝告行為,表示該義的“旨”即“詣”的初文。構成“脂”的“旨”則象用小刀或湯匙從食器中獲取食物,因此可以表示美味可口之義。這里就出現了一字兩聲的情況,兩個漢字在意義上沒有關聯,最初的構造也不相同。
“拜手??首”一語多見于金文,這是答謝天子隆恩的拜禮。其中的“??”應是“詣”“稽”的初文。“旨”指一種祝告行為,表示神明自天而降。在“旨”的基礎上新添“言”則有繁文“詣”,故而“詣”有至、到之義。“??”表示拜迎自天而降的神明。“頁(頁)”表示舉行儀禮時人表現出的禮貌。因此“??”可表示??首之義。其后“旨”的音義被遺忘,人們在其基礎上新添聲符“”,乃有“稽”。《尚書·堯典第一》的篇首有“曰若稽古(‘稽古’指閱讀古籍)”,該文獻所使用的“稽”字,究其形義,已非古時產物,故而此處或有偽作古書之嫌。
譯三上,《說文》曰:“傳譯四夷之言者。”許慎認為這是一個以“言”為義符、以“睪”為聲符的形聲字。雖然是形聲字,但若從聲義關系上看,“睪”應該是亦聲部分。睪十下的上半部分是“目”,下半部分是“?”,其字形象套在手上的枷鎖,故《說文系傳》中將“睪”解釋為“司視也”,“令吏將目捕罪人也”,其言甚是牽強。段玉裁在注解時,認為“睪”表示官吏用標記捕捉犯人,并援引《后漢書》中虞詡的事跡為例,“虞詡令能縫者傭作賊衣,以采線縫賊裾”,即安排裁縫暗中為賊作衣,通過在衣襟上縫入彩線為標記,最終輕易地捕獲了賊人,這便是一個利用眼線的實例。此外,“?”與皋十下的字形頗為相似,故而“九澤”“九皋”可以表示相同的含義。有人認為,“睪”與“?”同出一源,但二字最初的字形均難以追溯。
“睪”的上半部分并不是指眼睛,而是獸頭,下半部分的“?”或“幸”則像是野獸攤開的四肢,整個字形象野獸的尸體之形。究其原因,對于遠古先民而言,目睹野獸暴尸野外可能是極其稀松平常的事情。肢解野獸尸骸則為殬四下。《說文》訓“殬”為“敗也”,認為其聲符是“睪”。“歺”,依《說文》訓“列骨之殘也,從半冎”,即殘骨,因此“殬”應指被肢解的野獸尸骸。《尚書·洪范》曰“彝倫攸殬”,“殬”在這里用作引申義,其字形也作“斁”,表示以擊打的方式分釋骨肉。釋(釋)二上,依《說文》訓“解也”。解四下,其字形是在“牛”“角”的基礎上添加“刀”構成,表示用刀切取牛角之義。“釋”從“釆”。釆二上依《說文》訓“辨別也”,許慎認為其字形象野獸之爪。番二上的字形中包含“釆”這一部分,《說文》曰“獸足謂之番”,故獸肉謂之“膰”。《國語·楚語下》稱熊掌為“熊膰”。所謂“釋”,即表示以野獸的利爪切分獸尸。自野獸尸骸上割取獸肉,謂之擇(擇)十二上。野獸尸骸的肉塊連屬不絕,謂之繹(繹)十三上。《說文》訓“繹”為“抽絲也”,即用絲線來表現絡繹相連的狀態。“驛(驛)亭”之“驛”亦是同理。從“睪”的漢字均繼承“睪”的聲義,其義均源自連屬獸尸。“譯”“解”“釋”均出自同一系統。
“譯”,《說文》曰:“傳譯四夷之言者。”該訓釋便繼承了“睪”的聲義。《周禮·秋官》記載了“象胥”這一官職名,該官員負責迎接來自蠻、夷、閩、貉、戎、狄等國的使者,翻譯其語言。雖說通夷狄之言者為“象”,但根據《禮記·王制》記載,譯者的名稱根據語言所處方位的變化而有所區別:東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譯”。《國語·周語》中記載有“舌人”這一官職名,該官員的職務也是負責傳譯。在日本古代則設有“をさ(訳語)”這一官職,擔任該職的人基本都是遷居日本的移民。在和歌中有“ことさへぐ(言喧ぐ)、から”這一枕詞18,從此可見,異邦之語在當時便已不乏受眾。常人難以察覺到外族語言所持有的言靈咒能,故而時常輕視之。
與“睪”相同,皋十下也象暴尸之形。《說文》曰:“皋,氣皋白之進也。”即霧氣皞白。許慎認為顥(顥)九上與其義近,《說文》訓“顥”為“白貌”。本書認為,在“皋”的字形中,“白”這一部分表示獸尸之頭,“皋”與“睪”形義相近。睪主要強調的是殬敗,皋主要強調的是皋白。總而言之,這兩個漢字都可以指暴露在野外的獸尸。
野獸尸骸暴露野外的狀態謂之暴七上。《說文》訓“暴”為“晞也”,許慎認為從“日”“出”“??”“米”四字會意,表示曝曬谷米之義,本書則認為“日”下的部分應是飽經風雨摧殘的野獸尸骸之形。“睪”“皋”“暴”這三個漢字,分別表現了野獸尸骸的多種形態。所謂“暴虐”,便是以殘忍的手段置對方于死地,其中虐五上的字形即可表示虎爪傷人。《禮記·檀弓上》19記載了孔子的一句話:“苛政猛于虎也。”其中,“苛政”指統治階級的重稅壓迫。
暴露荒野,活力盡失謂之?十一下。《說文》訓“?”為“雨濡革也”,筆者認為這個字是“霸”的初文。霸七上,《說文》曰:“月始生,霸然也。”月色之白謂之“霸”,頭蓋骨之白謂之“白”,“皋”從“白”。“暴”與“?”這兩個漢字均指飽受日曬風雨的野獸尸骸。
“譯”表示傳譯,“諺”依《說文》則訓作“傳言也”。《國語·越語下》韋昭注曰:“諺,俗之善語。”此處應是古義。在日語中,與之相應的是“ことわざ(諺)”,指自古流傳民間的那些具有諷刺、規誡、趣味等內容的簡潔語句。這些擁有咒能的語句可見于《常陸國風土記》的序詞部分。例如:
國俗諺曰“筑波岳黑云掛,衣袖漬國”是也。
風俗諺曰“白遠新治之國”是也。
風俗諺曰“水依茨城之國”是也。
由是可見,古人將諺語用作平息地靈的頌贊之辭,并且在其中多用序詞。無論是序詞還是枕詞,其最初的成立理據大抵如是。
《說文·行部》收有??二下,訓曰:“行且賣也。”許慎將其判斷為會意字,表示以欺詐方式將質量不佳的物品售出的行為。后作“衒”字,“衒鬻”指推銷叫賣。《越絕書》曰:“衒女不貞,衒士不信。”如其所言,本書并不認為“??”與“衒”的本義是叫賣。道路之上亦會被施加種種的詛咒,“述”20與“術”21即利用動物的靈力進行詛咒。“??”可能也是指某種在道路上舉行的詛咒行為,其目的可能是為了眩惑他人。有時,神靈也會附著他物并發聲,這或許就是所謂的“ことわざ(諺)”吧。
《楚辭·天問》中歌頌了大量與傳承相關的神話,例如“妖夫曳衒,何號于市”。翻閱《國語·鄭語》可知,周宣王時期,童謠盛行,曾有“檿弧箕服(桑木制成的弓與竹木制成的箭袋),實亡周國”那樣匪夷所思的預言。隨后,一對夫婦便因從事童謠中所描述的買賣而慘遭殺戮。所謂“??”,可能指的就是那些被神明憑依的男男女女,癲狂地走上鬧市中高聲喊出的那些言論。“行”指大路的交叉路口,“??”既可以指那些發生在路口且具有蠱惑力的行為,也可以指陷入了癲狂的巫職人員口傳神諭。在卜辭中,有一些字形是在“行”的基礎上添加象被殺死的媚女之形,那些漢字就表示處死衒媚的巫女之義。“衛”的古文形體中包含“方”這一部分,“方”為將死尸吊于橫木上之象。“??”是在道路上進行的詛咒,倘若舉行該詛咒時會招致“曳衒”或“衒媚”等神明附身的現象,那么由“行”與象吊尸之形的“方”構成的漢字表示的則應該是對這一類詛咒咒法的制止行為。
“??”與“衒二下”均是形聲字,“言”指咒語,“玄”則可能指某種咒物。“玄”是黑色的線。幻四下依《說文》訓“相詐惑也”,許慎認為它是“予”的反文,但予四下是“機杼”之“杼”的本字,故“幻”不應是“予”的反文,其字形應該是指將玄四下的黑線四散開來,將其用作咒物以詐惑他人。“御”的初文亦從“玄”。《尚書·無逸》曰:“民無或胥,诪張為幻。”這里表達的是禁止人民去觸碰神意、幻惑他人。“幺”指卷線軸,用木棍穿過其中,其拗轉線軸之狀可稱為“拗捩”,“幼”即“拗”的本字。幼小之義則是幼四下的假借義。

三體石經
魏正始年間,洛陽太學中所立石刻經書,用古文、篆、隸三體撰寫。三體石經,又稱正始石經。在此之前,后漢熹平年間也進行了經書刻石的活動,稱為熹平石經。然而,這兩者都只有若干殘石存世罷了。三體石經乃是出于當時的名手邯鄲淳,當然相關異說也頗多,不過,仍不妨視之為邯鄲淳書風的產物。圖片為殘石中《尚書·多士》一篇的一部分,各行為“在今后、家誕淫、大喪隹、辭于罰、有命曰、適予其、即于殷、居西爾”,字里行間欠缺十七個字,由此可知,石經原本該是二十字一行。
綜上所述,“諺”“??”“衒”“幻”,此四字意義相通。“諺”與“??”指的是通常意義上的諺語,其字里行間充斥著咒能。“衒”與“幻”則側重于指稱咒物。古人將其所使用的語言中蘊含的咒能植入了文字之中,故而與上述諸例情況類似的漢字還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