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漢字的世界(下)
- (日)白川靜
- 9019字
- 2021-04-14 15:32:55
古代的審判
那些《墨子》所記載的齊國宗廟神判,以及伍子胥等人與鴟夷相關的傳說,均屬春秋末期之事,可見這類神判體系的知識在當時尚有殘留。神判是最為原始的審判方式,放眼世界各地的其他未開化文明,當時業已成文的法典有日耳曼諸法典、薩利克法典以及里普利安法典,諸法典均對神判做出了若干規定。印度是古代法典的寶庫,有著《那羅陀法典》《摩奴法典》以及《阿帕斯檀跋法經》,這些法典在神判方面做出了多種多樣的規定:用燒紅的金屬熨燙人體并檢查是否會受傷,謂之火神判;將人浸沒在水中一段時間,謂之水神判;令人數次稱重,觀察前后結果是否不同,謂之秤神判;令人攝入有毒物質并檢查其反應,謂之毒神判;令人飲用浸過魔像的水,觀察其是否會患病,謂之神水神判;將燒熱的油倒入裝有錢幣的壺中并令人取出錢幣,謂之沸油神判;將蛇置入裝有錢幣的壺中并令人取出錢幣,謂之毒蛇神判。其中部分神判也可見于《大唐西域記》。在日本,古人在審判或確定姓氏時,會運用毒蛇神判和盟神探湯等方式,其例可見于《日本書紀》(《允恭紀·四年》、《應神紀·九年》、《繼體紀·二十四年》)。相傳中臣連的祖先是探湯之主(《垂仁紀·二十五年》),他可能是這種神判的掌管者?!墩撜Z·季氏》曰:“見不善如探湯。”如此可見,日本古代的探湯民俗應當源于中國。反映探湯的漢字應當就是我們今天所言“貞卜”時的“貞”。
貞(貞)三下在卜辭中用作貞卜之義,其字形象鼎之形。早期的學者在解讀“貞”這個漢字時煞費苦心,所幸有《說文》訓其曰:“貞,卜問也。從卜,貝(貝)以為贄(贈物)?!比藗兎酱_定卜辭中的“貞”之所指。“貞”的字形從“貝”,許慎將“貝”理解為贈物,該觀點有誤?!柏悺钡男误w象鼎之形,因此“貞”表達的或許是行探湯之事。《周禮·春官·小宗伯》記有“大貞禮”,遇大疑則以蓍(筮)龜(卜)貞卜之?!蹲髠鳌ぐЧ吣辍酚浻小靶l侯貞卜”,《國語·吳語》記有“請貞于陽卜”,均是“貞”的文獻用例。探湯審判這種習俗自古有之,在金文中,有在“鼎”的上方添加“卜”而構成的漢字“鼑”,這個漢字表示的是貞卜問詢,其用法可能由甲骨卜辭傳承而來。今天的關帝廟或其他寺廟中依然沿用杯珓占卜,這便是一種通過投擲卜具、根據正反來判斷兇吉的神判儀式。清人袁枚著有《續子不語》,其中記載了眾人赴溫元帥廟對神明發誓詛咒的故事,也是對自古以來的神判習俗的反映。
中國的成文法形成較早。據《左傳》記載,在春秋時期,鄭國子產作有刑書,晉國趙鞅、荀寅作有刑鼎,鄭國鄧析作有竹刑。若再向上追溯至金文時期,則會發現西周晚期有數量眾多的契約銘文刻錄于彝器之上,其中對民事法相關問題的規定甚是完備。究其原因,當時的土地經濟已經獲得了充分的發展,因此土地持有者便迫切渴求著社會層面的法律認可。
在古代的氏族社會,犯人的罪行通常屬于觸犯禁忌之事,其次才是涉及身份權、財產權的罪行。今言“犯罪”,關于犯十上,《說文》曰:“侵也。從犬,?聲10?!痹撟中蜗笕嗽谝矮F的背后施暴,相當于《大祓詞》中提及的“犯畜罪”。至于“盜(盜)”“竊(竊)”等字,最初也并非表示財產掠奪?!墩f文》認為,盜八下從“?”,并訓?八下為“慕欲口液也”,即垂涎之貌。羨(羨)八下訓“貪欲也”。《說文》曰:“盜,私利物也。從?,?欲皿者。”若如此解釋便不符合盜竊之義。
在古代文獻中,“盜”并非單純表示盜竊物品,這些大盜賊固然還不到盜國賊的程度,但也是與此相近的大盜、亡命者和群不逞之徒,一般來講是抗逆社會秩序的人。據《左傳·襄公十年》記載,鄭國的執政官公子騑、公子發、公子輒被“盜殺”。事件的起源是公子騑為了擴大自己的私人園地,而奪取了司氏、堵氏、侯氏以及子師氏等人的農田,這些失去土地的人遂“聚群不逞之人”,發動了叛亂,在西宮的朝堂之上殺害執政,將鄭伯幽閉在了北宮,放了宮中的家臣與妾婢,又將器物錢財四散出去。最終,公子發遇害后,其子子產擊破賊軍,“盜眾盡死”,殘存的主謀者逃奔他國。為了撫慰民心,子孔制作盟書,但此舉又使得不滿之聲日益高漲。為了平息眾怒,子孔最后在倉門外焚燒了盟書?!洞呵铩吩诿枋鲞@次政變時記載道:“盜殺鄭公子騑、公子發、公孫輒?!睋蹲髠鳌は骞迥辍酚涊d,為了懲辦逃奔宋國的“余盜”,子產用“馬四十乘”賄賂宋國,宋人遂將這些罪犯引渡回鄭國。最終,這些人遭到處決,死后被剁為肉醬,用鹽腌漬。
在《春秋》中,有時作者即便明知施事者的身份,依然會稱其為“盜”。例如,《春秋·定公八年》曰:“盜竊寶玉、大弓?!边@里的“盜”即指陽虎。當時,魯國受三桓(孟孫氏、叔孫氏和季孫氏,魯國的三大家族)統治,大臣陽虎希望壓制三桓,實現獨裁。爭權失敗后,陽虎出奔齊國。自封建以來,魯國便坐擁夏后氏之璜與封父之繁弱(良弓之名),陽虎在出逃前將這兩件鎮國之寶一并竊走。在這種情況下,即便貴為一國之掌權者,也可以被稱作“盜”。所謂“盜”,指的是那些不遵守秩序之人,他們即便不著手破壞秩序,至少也會意欲脫離秩序?!肚f子》中記載有“盜跖”,相傳是一個從者數千人、縱橫天下的大規模團體。在《左傳》中經常有大盜在其他諸侯國為非作歹,他們或是進行政治暗殺,或是破壞秩序。成為盜的首要條件,便是舍棄自己原有的封建戶籍,亡命天涯。即便像子孔11那樣的人,一旦逃亡也會被當成“盜”,殺之無罪。
由此可見,所謂“盜”,絕非覬覦皿中之物那樣的小偷小摸,而是某種否定政治體制、叛離氏族社會的嚴重行為。其字形中的“皿”當是盟誓之器,指氏族成員之間的盟約。而“盜”便是破棄這一氏族紐帶,并從氏族團體中脫離而出。在秦石鼓文中,“盜”的字形上半部分新增有二“水”(參見本頁圖)。在容器上添加“水”這一部分,應指玷污盟誓?!绊场保丛诖砻藭摹霸弧敝咸砑印八睒嫵??!对娊洝ば⊙拧な轮弧酚小皣g沓”,即誹謗之言。將“水”置于起誓文書或用于血盟的祭器上,指的是一種試圖切斷氏族紐帶、侮辱氏族之神的褻瀆詛咒,而行此事之人即謂之“盜”。構成字形的“欠”這一部分,亦可見于“歐”“歌”等字中,指詛咒行為。為了平息神怒,背棄盟約之人必須承受法的處置,即遭族人放逐,正如《古事記》里記載的伊耶那岐命驅逐須佐之男命那樣。

石鼓文:汧殹石,盜
汧殹石的一部分。第二字刻的是竹下盜。這個字歷來有菹、筵等解釋,但《玉篇》中的盜字便是這一字形,因此當視為一個從“盜”的字。在皿上從二水和欠的這個字,應當和“沓”一樣,表示進行盟誓的行為。石鼓字是表示捕魚用的籠子的意思。當理解為“將其捕獲,尚鮮”的意思。拓本稱作后勁本,乃是舊拓。石鼓字形尚能看見。
賊(賊)十二下,《說文》曰:“敗也。從戈,則(則)聲?!闭J為“賊”的聲符是“則”。段玉裁注曰:“?。〝。①\皆從貝會意?!闭J為字形通過用戈毀貝之形,表毀壞之意。在金文中,“賊”的字形由“則”和“戈”構成。則四下并非僅用作聲符,其字形本由在鼎上添加“刀”構成,指在鼎器上銘刻誓約之辭?!皠t”表示盟誓約定?!墩f文》訓“則”為“等畫物也”,認為字形是將貝貨一分為二,但該觀點并不適用于古字形?!吨芏Y·秋官·司約》曰:“掌邦國及萬民之約劑。……凡大約劑書于宗彝?!笨梢?,重要的盟誓契約會被刻錄在鼎彝之上。劑(劑)四下,《說文》曰:“齊(齊)也?!闭J為“劑”如“則”一樣,都指的是均分,但其字形中的“齊”這一部分應指“??”,即方鼎,如員(員)六下指圓鼎。所謂“劑”,是在??上銘刻契約關系等誓言,亦稱“約劑”。所謂“賊”,是對約劑鼎銘揮戈相向,毀壞銘刻其上的文字?!氨I”表示褻瀆氏族盟誓的背信棄義之行,“賊”表示的行為則與其類似。此外,“賊”也可以指那些背棄盟誓之人。
“盜”與“竊”,表示的不是來自外界的掠奪攫取,而是那些發生于內部的自相殘害。竊七上,《說文》曰:“盜自中出曰竊。從穴,從米,禼、廿皆聲。”12通常而言,漢字幾乎不會包含兩個聲符?!案`”指倉庫中的米谷所生的蠹蟲。谷倉中貯存的谷物極易生蟲,谷實經常會在人難以察覺的情況下被由內而外啃噬殆盡。因此,“竊”在日語中被訓讀為“ひそかに”,即不為人察覺地暗地做某事。財產的損失,大多屬于此類。在古代,即便不依靠門戶對自家進行守衛,也不會發生外來的盜竊事件。 “賊”均是由內而起的。
古代亦有爭訟之事。爭(爭)四下,《說文》訓“引也”,但并未解釋所“引”為何物。不過從靜(靜)五下從“爭”這一點來看,受牽引之物當為“力”,即耒耜。在古代,農時結束后,負責農耕的人需要將所有的農具都貯藏在神倉中,在下一次農耕開始時再進行農具的配給。本書認為,“爭”所表示的正是農具再分配時的爭訟行為,但為何被賦予神事形式的農具分配行為會招致紛爭,以及紛爭何時會發生,這些問題尚不可知曉,或許還有更深一層的其他未知原因。在圍繞農具而爭訟時,為了將其神圣化而使用丹青顏料,即“靜”。如果將“爭”理解為爭奪耒耜,那么“靜”便是祈求豐年的占卜儀式。
筆者并不認為“爭”是運用耒耜舉行占卜,究其理由,今言“勝敗”,其中勝(勝)13十三下亦從“力”?!墩f文》訓為“任也”,認為“勝”指可以勝任,“力”指肌肉力量,“朕”充當聲符。筆者認為,“勝”應該表示一種將耒耜獻上的祭祀儀式。“月”這一部分形體本作“舟”,“舟”即“盤(盤)”;“關”這一部分則象兩手捧持之形。“勝”的字形表示憑借耒耜進行占卜,雙手持盤向神明有所供奉。加十三下,《說文》曰:“語相增加也。”筆者認為其字形由“”與“力”構成,表示使用祝祭之器與耒耜祈禱豐年。“嘉”“賀(賀)”等漢字均繼承其音義。與“賀”相對應的漢字應是“敗”,以敲擊貝之形表示敗毀之義。此外,古代有使用杯珓占卜的神判儀式,“賀”與“敗”也有可能分別指稱該儀式的成功與失敗。今言勝敗時可用“勝”“敗”等字,究其源頭則均為農谷占卜之事。
古代的紛爭更多側重于人格權而非財產權。究其原因,可能是因為當古人論及財產問題,習慣法已經對賠償機制做出了規定,所以問題相對簡單。一旦紛爭發生,當事雙方需要前往氏族守護神所在的祖廟進行爭訟,此即訟三上?!墩f文》訓為“爭也”,將“公”判斷為聲符,可能是考慮到“訟”“頌”同音的緣故。然而“訟”“頌”均應是會意字,公二上的字形象祖廟之前的場地?!霸A”表示為了爭訟的勝利而在祖廟前進行自我詛盟,而“頌”則表示為了贊頌祖先神而獻上詩歌舞樂。
審判儀式的第一步是提起訴訟并告發罪行,金文中多稱之為吿(告)二上,其字形象將祝告之器“”附著于樹枝之上。西周有曶鼎,其上記載了曶的收獲物為匡季(人名)家臣所侵占,曶因此向擁有審判權的東宮提起訴訟,“以匡季告東宮”?!案妗北局赣惺律细嫔衩鳎识芍敃r的審判舉行于神廟或其他被神圣化的場所。根據《周禮·秋官·朝士》記載,當獄訟之事的當事人來自外邦時,舉行地點要設在“九棘”“三槐”之前,“嘉石”“肺石”之間。相傳召伯曾在棠樹下聽取民意、決斷獄訟,《詩經·召南·甘棠》即為紀念此事而作,后世也因而稱官吏處理民間獄訟為“棠陰”。
坐十三下,依《說文》訓“止也”,認為“土”是人所坐下止息的地方,但筆者并不認為“坐”指通常意義上的坐居。《周禮》解釋了舉行獄訟期間嫌犯的安置問題?!吨芏Y·秋官·大司寇》曰:“桎梏而坐諸嘉石?!苯Y合《周禮·秋官·朝士》可知,嫌犯須坐于嘉石或肺石左右?!白睆摹巴痢?,“土”指社稷之神。據《墨子》記載,古人會在神社前舉行神判儀式,換言之,即在社稷之神的面前進行審判?!白碑斨敢援斒氯说纳矸輩⒓营z訟活動,其用例可見于《左傳》。
據《周禮》記載,司法相關事宜由秋官中的大司寇管轄。《周禮·秋官·大司寇》記有“以兩造禁民訟”,其中“兩造”即“兩曹”,指訴訟雙方。造二下,依《說文》訓“就也”,表示到、去之義。在金文字形中,我們可以認為“造”從“舟”,或從“舟”“告”。此外,也有在其基礎上添加“宀”從而構成的“”,指在宗廟中舉行的某種儀式?!爸邸敝副P狀器皿,“告”指祝告儀式,“造”的原義是用盤盛祭物,供奉神明并有所禱告。如果涉及獄訟之事,那么禱告者自然需要向神立誓并獻上祭物?!吨芏Y·秋官·大司寇》曰:“以兩造禁民訟。入束矢于朝,然后聽之。以兩劑禁民獄。入鈞金,三日乃致于朝,然后聽之。”如其所規定的那樣,在審判開始前,當事人須上交“束矢”與“鈞金”。
司法機關又稱“法曹”?!皟稍臁币嗉础皟刹堋保霸臁薄安堋绷x近。曹五上最初的字形是在“曰”上添加“?”構成。?六上,《說文》曰:“二東,??(曹)從此。闕?!痹S慎知其字形由二“東”構成,但無從解釋其聲義。“東(東)”的字形象兩頭緊束的囊袋,由此可以確定,“?”指裝有訴訟雙方繳納的束矢鈞金的囊袋。實際上,繳納束矢制度確實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在《國語·齊語》《管子·小匡》《管子·中匡》以及《淮南子·氾論訓》等文獻中均有記載。每位當事人將束矢鈞金之類的物品裝入囊袋,再將祝告之器(曰)置于其中,一并上交于司法機關。在那之后,兩曹正式形成,而審判儀式也可以正式開始。關于“曹”,《說文》曰:“??,獄之兩曹也。在廷東。從?。治事者。從曰?!北緯J為“曰”為表示自己立誓的祝告之器,而“?”表示裝有繳納供物的囊袋?!豆茏印ば】铩吩唬骸安恢?,則入一束矢以罰之?!薄痘茨献印镎撚枴吩唬骸霸A而不勝者,出一束箭?!庇纱丝梢?,參加審判的當事人需要預先交納物品,這是當時的一種擔保制度。
與“曹”構造相似的漢字還有“譻”“讐”“獄”“辯(辯)”,這些漢字均從“言”。譻三上,依《說文》訓“聲也”,但許慎并未解釋這是何種聲音。東漢張衡著《思玄賦》,其中記有“鳴玉鸞之譻譻”,便是將其用作表示玉器相擊之聲。本書認為,“譻”中的“言”指立誓之詞,之所以在其上增添二“貝”,可以認為是指一種目的與兩曹交納鈞金相同的行為。在“言”上增添“雔”則構成讐三上,《說文》曰:“猶應也。”即應對。然而《說文·人部》又有仇八上訓“讐也”,“仇”亦有表示相對之義的用例。筆者認為,“讐”中的“雔”,亦指一種目的與交納束矢鈞金相同的行為。校對同一本書的不同版本謂之“校讐”,應由本義引申而來。
獄十上,《說文》中依疊韻其為“確也”。字形從二“犬”,認為“所以守也”,但此說難通。今言“監獄”,古作“犴獄”,其中“犴”指外地的監獄,“獄”指朝廷中的監獄。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認為“獄”從二“犬”,是取相爭之意。古人在神靈面前舉行獄訟之事時,會將犬犧牲以清潔祭祀場所。在以修祓為目的的儀式中,犬牲尤為重要。因此,古人在獄訟立誓時,也會為了修祓而獻上犬牲。辯十四下,由在“言”的兩側增添“辛”構成?!靶痢笔强捎糜谀痰拇筢??!吨芏Y·秋官·司約》記有“有獄訟者則使之盟詛”14,又有“其不信者服墨刑”。由此可見,“辯”的字形由“辛”這一部分參與構成,表示其事與墨刑相關。在那些與獄訟相關的漢字中,若形體中有兩個相同的構件并排放置,則可推斷該漢字或與獄訟兩造(兩位當事人)聯系密切。
?十上與“獄”字形非常相似,《說文》訓其為“司空也”,是形聲字。所謂“司空”,即獄官的別稱。獄官別稱眾多,周稱“圜土”,殷稱“羑里”,夏稱“均臺”,秦稱“囹圄”,漢稱“若廬”,魏則稱“司空”,至于“?”則并無用例?!队衿酚枴?”為“察也”,其讀音與表示伺察之義的“司”相同。唐代碑文中則有將“司馬”寫作“?馬”的情況。
《左傳·僖公二十八年 》記載了一起春秋時期實際舉行的審判案件。當時,楚國與晉國分別代表著中國南北的最強勢力,兩國在城濮展開激戰,衛國被卷入其中,并發生了一起不幸的事件。晉楚交惡時,衛國國內同時出現了親晉派與親楚派兩股勢力。兩派水火不容,衛侯也因此而逃離了國都。晉國在城濮之戰中取勝后,衛侯才得以回歸。衛侯出奔期間,他的弟弟叔武已經在國都組建了臨時政府。隨后,叔武與衛侯訂下了誓約,摒棄前嫌,準備擁立衛侯回國復位。然而,衛侯比預定的日期提早進入了國都。叔武當時正在洗發,聽到其兄歸來的消息后非常高興,遂散發出迎,卻不幸遭衛侯侍衛錯誤射殺。雖然衛侯很快便處死了射殺叔武的兇手,但其本人究竟有無過失這一問題卻陷入了爭議。叔武的支持者元咺向晉國提起訴訟,審判就此開始。
在這場審判中,士榮擔任衛侯的辯護人。雖然衛侯是被告人,但由于他的身份是諸侯,故由鍼莊子擔任其代理人,即“鍼莊子為坐”。“坐”本來應由嫌疑人親自承擔。寧武子是衛侯身邊公認的賢人,他在這場審判中負責輔佐衛侯。根據審判結果,衛侯在這場案件中須承擔過失責任,即今言過失致人死亡罪,其首席答辯人士榮遭到處死,其代理人鍼莊子遭受刖刑。“刖”,在甲骨卜辭中即象刖刑之形的象形字(詳見本書上卷第5頁圖1-7)。衛侯的輔佐人寧武子雖然在這場審判中全身而退,但人們對其才智品德的評價卻一落千丈??鬃釉凇墩撜Z·公冶長》中評價寧武子道:“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睂徟薪Y束后,免于死刑的衛侯先是被逮至晉國,隨后又被囚禁于京師深牢之中。衛侯最初并不支持親晉派,故而我們也可以認為晉國的此番舉動是具有報復性的,晉國可能希望通過政權更迭迫使衛國走上親晉的外交道路。無論如何,晉國以司法審判為手段制裁衛侯,這種選擇本身便充滿了深意。我們可以認為,此次獄訟行為具有戰爭審判的性質。此外,當時的審判制度應該已經準許被告獲得來自他人的辯護援助了。
審判衛侯的詳細過程沒能被記錄下來,這不得不說是一大遺憾,但根據其所采用的審判形式來看,我們有理由推測當時已經存在一套成文法典,它以憲法,也即法律之法為基礎,同時涉及了刑法和刑事訴訟法。至于是否包含民事法和涉及親屬、財產問題的習慣法,我們可以依據西周晚期以金文記載的爭訟事件來推定。例如,西周晚期有散氏盤,其上記載有散氏與夨氏之間圍繞領土一事展開的紛爭,以及兩家之間的和解契約。起初,夨氏侵攻散氏,隨后夨氏將部分土地割讓賠償于散氏,雙方就此和解,重新劃定疆界并制定了相應的契約文書。在定界的過程中,雙方的有司共同擔任見證人,訂立契約,舉行守約盟誓,最后交付分界地圖,并由當時任史正(官職名)一職的仲農認證契約文書。此事與今天公證書的法定認證程序頗為相似。
散氏盤中記載的契約文書,是在雙方全體見證人的監督下制成的。見證名單既包括了來自散氏的利害關系人,也包括了來自夨氏的土地用益權提供人。其中,提供用益權的夨氏一方的見證人立下了如下誓約:“我既付散氏田器。有爽實(違反契約),余有散氏心賊,則爰(鍰,罰金)千罰千,傳棄之。……余有爽變,爰千罰千?!贝伺e與自我盟誓頗為相似。爰四下的字形表示授受金屬塊,其中“”這一部分便是“金”字。在“金”的諸多形體中,有部分字形是將“
”重疊而成,該形體即今天“金”的初文。“全”表示將金屬熔鑄入模具后獲得的完整金屬塊,在“全”的基礎上添加“
”即構成“金”。契約中提到的罰金千爰,應該是憑借金屬計量單位確定總額。因此,今言“均勻”之“均”,亦是一個從“
”的漢字。
傳(傳)八上這個詞原本指的是流放的形式。《說文》中訓其為“遽也”,是形聲字。“傳遽”,即傳車驛馬,奉命奔走的急使?!抖Y記·士藻》中記有“傳遽之臣”,指那些替國君傳命的士人。然而 “傳”之本義并非傳遽之義,而是指某種放逐儀式。日本有一種相仿的放逐刑法,命令被放逐之人必須背負“千座置戶”15?!皞鳌钡淖中伪硎尽叭恕北池摗皩!?。專(專)三下,《說文》曰:“六寸簿也?!辉粚?,紡專?!倍斡癫米⒃唬骸傲绮?,蓋笏也。”然而《禮記·玉藻》曰:“笏度二尺有六寸?!背叽绮缓?,因此這件長六寸之物當為筭五上,即一種直徑一分的竹制算籌,又可稱“陸簙”“夗?!?,字形也寫作“塼”。所謂“夗專”,應該是用于收絲的紡錘。今天有“專一”“摶(摶)飯”(捏飯成團)、“團(團)結”等用法,是因為“?!焙袑⑽矬w摶成一團、拍打使之緊實之義?!皩!睘橄笮巫郑P者認為,其字形表示從外部用手將放入橐袋中的物體拍實。自外擊打當為“尃”?!安薄翱`”等漢字即含有此意。尃三下的初文字形表示手持連根拔起的樹苗,樹苗的根部被捆扎包裹。西周時期有克鐘,其上記有“尃奠王命”;又有毛公鼎,其上記有“尃命尃政”“出入尃命于外”,均是用“尃”作“敷”,表示敷施政令之義。由此可知,“尃”“?!本惺归掖械奈锲肪o實之義,其中“尃”側重于運用從外綁縛的方式,而“專”則側重于運用從外拍打的方式。
所謂“傳棄”,是一種放逐方式,“傳”的字形表示人背負橐,大致相當于日本神話中放逐罪人時令其背負“千座置戶”,這種放逐形式非常古老,具體細節可以參照《古事記》。據記載,須佐之男觸犯種種天罪,八百萬眾神齊聚一堂,商議將其驅逐流放一事,“命(須佐之男)負千座置戶,切上須,及手足爪,祓而放逐之”。在古希臘,也曾存在這種帶有象征意味的,將須發、指甲拋入河流的流棄風俗。在甲骨卜辭中,有漢字的字形表示背負著“東”(橐)的人面向鼎,該字形應指探湯之刑。
人們認為,千座置戶是為了贖罪而提供出各種各樣的財物。在《日本書紀·卷十四·雄略紀》中,記載有“齒田根命以馬八匹、大刀八口,祓除罪過”一事,這與中國古代參加神判儀式時須繳納束矢鈞金一樣,均以贖罪為目的。
另外,筆者還認為,在《古事記》“負千座置戶”這一句中,“負(おふ)”這個字的使用及其語義有著進一步探討的價值。
吾兒仍幼稚,道路尚難明,獻幣黃泉使,負兒路上行。16 《萬葉集》五·九〇五
男兒苦思念,幾度負長嘆。 《萬葉集》四·六四六
又《日本書紀·卷一·神代紀下》記有“即躬被瑞之八坂瓊17”;《萬葉集》(二十·四四六五)記有“不負大伴之名”。在以上四處用例中,“負(おふ)”均表示“蒙受”之義,而非“科罪”之義。
與其相比,《日本書紀·卷一·神代紀上》曰:
然后諸神歸罪過于素戔嗚尊,而科(おほ)之以千座置戶,遂促征矣。至使拔發,以贖其罪。亦曰,拔其手足之爪贖之。已而竟逐降焉。
《日本書紀》“一書”亦曰:“故諸神科以千座置戶,而遂逐之?!痹谶@兩則用例中,“おふ”卻表示“科罪”之義,筆者并不傾向于將其判斷為古義的消亡?!爸脩簟敝械摹爸谩焙汀皯簟倍紝儆诩最愐簦湔Z義不明。那應該與大己貴神被迫讓出自己所統治的國家,離開幽神世界,“即躬被瑞之八坂瓊而長隱者矣”,被驅逐至偏遠之地,且身上有所背負有關聯。散氏盤中“傳棄”所指的正是這樣的放逐方式。由此,“傳”之本義明矣。對于須佐之男被驅逐、身背千座置戶一事,《古事記》以“負”字描述之,是對那種神話中特定的放逐形式的切實還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