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漢字的世界(下)
- (日)白川靜
- 4908字
- 2021-04-14 15:32:54
“法”的原義
1861年,英國人梅因1的著作《古代法》初版刊行。雖然距今已有超過百年的歷史,但該書依然被奉若古典名作。梅因在《古代法》中率先將原始法的問題納入法學歷史研究領域并加以探討。他強調,法律是社會結構中不可割離的一部分,為了讓古代法成為社會科學諸領域中的一員,歷史的研究方法和比較的研究方法便尤其必要。欲證明某事,則方法有三,那就是“觀察者對于同時代比較落后的各種文明的記事,某一個特殊民族所保存下來的關于他們的原始歷史的記錄,以及古代的法律”2(安西文夫譯,第96頁)3。塔西佗的《日耳曼尼亞志》采用的便是第一種方法,《摩奴法典》4則多被認為使用了第二種方法。在那之后,梅因對原始法的興趣愈發濃厚。1884年,《古代法》第十版刊行,梅因在序言部分說“自本書初版于1861年付梓以來,對那些野蠻種族,即極度未開化的種族的觀察,為我們研究一些非常古老的時代,以及同著者曾經介紹過的情況有所不同的社會組織形態中法的起源投來了光明”,并將他之后的相關研究成果編入《古代法律與習慣》中出版。
在梅因之后,對于未開化社會的習慣法研究,以馬林諾夫斯基5為先導的一大批學者搜集了數量豐富的成例,并嘗試從法律思想史的角度加以整理。然而,這些工作不過是將作為文化民族例證的《圣經》或古希臘經典,同近東地區的古代記述加以比照罷了。日本固然也有相當豐富的神話傳承至今,但接下來我們考慮的問題是:作為一種古代的文字,漢字在這一方面能夠發揮何種作用?
“法”,古作“灋十上”?!盀灐弊值挠美梢娪凇吨芏Y》。據《隸釋》可知,“法”在漢代碑刻中存在用例。比對字形可知,“灋”將“廌”這一部分簡省即作“法”。廌十上,《說文》曰:“解廌獸也。似山牛,一角。古者決訟,令觸不直?!奔垂湃嗽谏衽袃x式中使用的某種獸類,也作“獬廌”“獬豸”。“廌”是一個象形字,其字形象某種近似于鹿的獸類,也有觀點認為其形似羊或熊,究竟是何種生物的象形已無從得知?!短接[·卷八九〇》引《神異經》曰:“東北荒中有獸,如牛,一角,……似熊。忠直,見人斗則觸不直,聞人論則咋不正。名曰獬豸?!睎|漢的王充在《論衡·是應》中也提出,所謂獬豸,是一種只有一角的羊,能夠分辨出有罪之人并用角抵觸他,古時的政務官員皋陶在處理獄訟之事時,會借助這頭羊來尋找有罪之人。因此,古代的執法官員會頭戴一種叫作“獬豸冠”的冠帽,其狀貌已經無從得知。在中國古代,人們確實會在神判儀式中運用解廌?!赌印っ鞴硐隆吩信e大量例證,試圖證明鬼神的存在,其中有一則獄訟故事被記載在了齊國《春秋》之中:齊莊君(公元前794年—公元前731年在位)執政時期,王里國與中里徼二人在村中爭訟,持續三年仍懸而未決。為了懲罰有罪之人,齊莊君舉行了神判儀式,命令王里國與中里徼各準備一頭羊,隨后在齊國的神社中分別進行盟誓,懲罰對象由儀式的結果決定。盟誓的具體做法是,用割喉的方式將羊殺死,并將頸血灑于地上。王里國在誦讀誓詞時并無異樣發生,而中里徼誦讀誓詞尚未結束,羊便一躍而起,用角撞斷了中里徼的腳。隨后,中里徼在神社中被認定有罪,遭到處決。該過程正是所謂的“羊神判”。
“善”“義”“美”等字俱從“羊”,它們均含有一定的價值取向,由此推測,古人確實執行過羊神判。善三上6指在獄訟中進行定罪。《說文》曰:“善,吉也。從誩,從羊。此與義同意。”誩三上, 《說文》曰:“競言也。從二言。……讀若競?!彼^“從二言”,絕非單純指口舌論戰?!把浴敝噶⑹模缟衔乃觯趵飮c中里徼為了分辨黑白而在齊國神社中進行盟誓。由此可知,競三上指兩人在神明面前競相祈禱,“善”從二“言”,與“競”義近?!墩f文·兄部》收錄有競八下,訓其為“彊語也”,其義不明。此外,《說文·兄部》有“兢”,訓為“競也”,筆者認為,“競”指競相祈禱,而“兢”指戰戰兢兢之貌。
“善”的古字形作“譱”,由“羊”與“誩”構成,其字形中的“羊”即神判儀式中所使用的解廌。依據《墨子》的描述,進行獄訟的當事雙方須各備羊一頭,“譱”的字形中僅含有一“羊”,可能是指那位已經在審判儀式中取勝的人。
“廌”象神判用羊的側面之形。慶(慶)十下與其字形相似,表示喜慶之義,《說文》曰:“慶,行賀人也。從心,從夂,吉禮以鹿皮為贄,故從鹿省?!北划斪髻R禮的鹿皮,也作“麗”或“儷”。麗十上,《說文》曰:“旅行也。鹿之性,見食急則必旅行。”位于“鹿”之上的“麗”這一部分即指麗皮,麗皮多用作婚慶賀禮,故有“伉儷”這一說法?!皬D”“鹿”同形,“慶”當從“廌”。從內心歡喜、獻上賀詞等角度對“慶”的解讀,均是膚淺之說。
“慶”由在“廌”的基礎上添加“心”構成。在那些與表示文身的“文”字相關的漢字中,“心”這個形體屢屢出現,指文身的花紋。古人或像為人體文身那樣,也在廌的身上制造花紋。若如此做,神判中勝出的那一方便會被神圣化,進而獲得神明的賜福,故而“慶”又含有喜慶、慶賀諸義。“慶”曾被用作獄訟審判用語,西周晚期有兩件琱生簋,稍晚的一件上曾兩次出現“余告慶”這樣的用例,其作用是在糾紛場合中引出解決方案。
在神判儀式中分出勝負后,勝訴一方的解廌被神圣化,那么敗訴一方的解廌會受到何種處置?敗訴者的所行背棄了盟誓,玷污了神明,為了祛除不祥,古人會廢棄其解廌。敗訴者本人也難以茍全,其用于盟誓的祝告之器的頂蓋會被剝奪,敗訴者自身也會被驅逐。“灋”,最初被用來表示“廢”之義。金文中有封官之文,其文末多有“勿灋(廢)朕命”這樣的語句,其中“灋”便使用了“廢”的聲義。
“灋”,《說文》曰:“刑也。平之如水,從水。廌,所以觸不直者。去之,從去?!痹S慎認為法律如水般公平公正,所以從“水”。神判旨在保證公平,廌會抵觸不正直者使其離去,因此從“廌”、從“去”。去五上,《說文》曰:“人相違也。從大,??聲。”將“去”判斷為形聲字,但并未釋明其字義。
“去”在甲骨卜辭中的字形由“大”與“??”構成。到了金文中,“去”參與構成了“灋”的形體。有時“灋”中“去”的這一部分會由“??”構成,其形體象揭開頂蓋的“”,該形體應指頂蓋被損壞的盟誓用器。由此可知,“灋”的形體指神判中落敗的那一方,連同其所擁有的盟誓用器以及解廌,一并被棄入水流,時人通過該字形表示厭棄污穢之義。將污穢棄入水流以追求清凈,是一種原始的修祓方式。日本自古便有大祓式,該儀式在每年的六月及十二月舉行,“御殿仕奉”的大臣們為了祓除“犯過的種種罪事”,據《祝詞》記載,他們先悉數羅列天之罪與國之罪,然后道出那些神話起源的驅邪方法。其后神明有所反應,罪孽或是被風吹逝,“如科戶(風穴)之風,吹散九天八重云”,或是被水沖入大海,為“在荒潮之潮八百道的、八潮道之潮八百會的速開都比登云布神”所吞噬,最后被氣吹戶主神吹散到黃泉之下的根之國、底之國等地,污穢遂煙消云散。由于大祓式多舉行于海邊,因此在各地擔任神職的卜部人員,都是奉行著“退出大川邊,祓穢完畢”的理念,在自己所在地的河邊加以實踐。
中臣陳祝詞,清祓罪穢;祈求長壽命,非汝又為誰。7 《萬葉集》十七·四〇三一
此乃《造酒歌》,相傳由大伴家持所作。如詩歌中描述的那樣,中臣氏一族司掌太祝詞,在向神明祈求延壽時,將釀酒作為祭物,并用其洗去污穢。關于祭物,《日本書紀·卷廿九·天武紀下》中亦有提及,時人有將“馬一匹,布一常”作為“祓柱”8 (天武天皇五年);當天下大祓時,各地的國造9受命將“奴婢一口”獻祭(天武天皇十年)。
前文所述的大祓儀式,是以須佐之男被流放至高天原的神話傳說為原型的,《大祓詞》的開篇便講述了該傳說。在中國古代也有將天下四兇流放至不毛之地的神話,或許伯夷創典刑的神話,原本就帶著這樣的意味吧。原始法在形成自身基調時,其秩序原理多是依托神話形式,帶有法律意義的行為通常配有貼合實際的執行方式。伍子胥的事跡可以視為中國古代實際執行法律的例子。
伍子胥出身楚地望族,其祖父伍舉侍奉楚莊王,幫助國君成為春秋五霸之一,為楚國的霸業立下了汗馬功勞。伍子胥之父伍奢侍奉楚平王,擔任太子建的太傅(司掌教育)。太子獲罪逃亡時,伍奢及伍子胥之兄因連坐而遭處決。遭到追捕的伍子胥追隨太子建逃亡至宋國,隨后又進入了吳國,伺機向楚國復仇。吳王闔閭即位三年(公元前512年)時,吳國發兵伐楚。六年時,吳國再度伐楚,大破楚軍。九年時,吳軍攻陷楚國的國都郢。伍子胥掘開楚平王的陵墓,為報殺父殺兄之仇而鞭尸三百余下。當時的吳國擁有伍子胥及孫武兩位名臣,在中國南方得以稱霸。不久后,闔閭在與越國的戰爭中因傷去世。伍子胥輔助繼任的吳王夫差興兵復仇,在會稽生擒了越王勾踐。當時,伍子胥諫言處決勾踐、滅亡越國以絕后患,結果夫差的近臣卻接受了越國的賄賂。在讒言的影響下,夫差下令賜死伍子胥。受吳王賜劍屬鏤行將自刎時,伍子胥留下了有詛咒意味的遺言:“必樹吾墓上以梓,令可以為器;而抉吾眼懸吳東門之上,以觀越寇之入滅吳也?!薄妒酚洝の樽玉懔袀鳌吩唬骸皡峭趼勚笈?,乃取子胥尸盛以鴟夷革,浮之江中。吳人憐之,為立祠于江上,因命曰胥山。”傳言在東海的潮頭,經常有人目睹伍子胥的冤靈騎著白馬。隨后,在重臣范蠡的輔佐下,越王勾踐準備一雪會稽之恥。在越軍逼近吳都東門時,海里突然涌起了巨浪,沖破了城門。據說曾有人目睹伍子胥騎著白馬在浪尖上沖殺的英姿,伍子胥也因此被尊為怨靈神。

伍子胥畫像鏡
后漢的畫像鏡。中央居下刻“忠臣伍子胥”,故知為伍子胥像,描繪的是其怒目散發,按劍自刎之狀。右為吳王夫差,上為越王和范蠡。上海博物館藏。
吳王夫差曾用鴟夷包裹伍子胥的尸體并將其投入江中,鴟夷究竟是何物已難以知曉。裴骃在《史記集解》引應劭注,認為鴟夷是用馬革制成的裝運酒器的大袋子。關于其材質,也有人認為是由牛皮制成。“夷”也作“鴺”,《說文》曰:“鴺,鴺胡,污澤也。”即今天所說的鵜鶘(pelican)。西漢揚雄著有《酒箴》曰:“鴟夷滑稽,腹大如壺。”其中“鴟夷”與“滑稽”均指大肚狀的水袋。鵜鶘的下嘴殼與皮膚之間雖然有相連接形成的大皮囊,但很難相信其大小足以容納一個人。因此,鴟夷應是將牛馬的內臟掏空后,使用其皮囊制成的大皮袋。西周晚期有史頌簋,其上記有“灋友”,其中在“灋”的字形(詳見前文文字資料中第四例)中,“廌”這一部分像是被皮囊所包裹。如字形所示,被包裹著的解廌應該屬于那位在神判中落敗的人。這可能就反映了古時一種被稱為“灋”的修祓方法,古人如此做,應該是希望將那些對神明不敬的污穢轉移至解廌的身上。
滅吳之后,越王勾踐便獨霸中國南部,懷擁天下無雙的美女西施,極享榮華富貴,群臣均身著錦衣,國力盛極一時。曾為勾踐霸業鞠躬盡瘁的范蠡卻于此時幡然離去。后人推斷,這是因為范蠡判斷勾踐此人可與共患難而不可與共樂。范蠡化名鴟夷子皮,走海路北上赴齊經商,在政壇之外逍遙自得,成了后世人人稱頌的巨賈陶朱公。范蠡離開越國時,之所以化名鴟夷子皮,應該是想到了被鴟夷包裹、棄置江中的伍子胥。作為逃亡者的范蠡在與國家訣別時,應該希望自身能夠更接近那些被法所拋棄之人,更名為鴟夷子皮這種寓意自我拋棄的名字,也應該是一種離開國家的離棄之禮。
此外,也有一則與孔子有關的鴟夷故事。據《墨子·非儒下》記載,孔子逃亡到齊國,齊景公想要重用他,卻因晏子的反對而作罷。對齊景公與晏子心懷怨憤的孔子,“乃樹鴟夷子皮于田常之門”。后代注釋《墨子》的人大多認為孔子是將一位叫作“鴟夷子皮”的男性安置在了田常的門下,而認為“鴟夷子皮”就是范蠡的人也為數不少。然而范蠡赴齊時,孔子已經離世六年,時間不合。筆者認為,孔子此舉是在行將離棄齊國時向田常行禮。田常是孔子逃亡齊國期間的庇護者,孔子在即將返回魯國時,通過這樣的行為自我拋棄,以逃亡者的身份與田常及齊國就此訣別。
“法”,初文作“灋”,原指為了修祓而棄置負罪之人,除此以外,逃亡者可能也會進行形式類似的禮儀,二者之間的關系,正如投降禮儀經常與喪葬禮儀形式相同。這種法律的實踐形式,應該是以遠古流放四兇的神話為原型的。聯系到“慶”的形義,我們更能確定對“灋”做出如此闡釋是具有合理性的。對于神靈的褻瀆,連同與其相對應的修祓儀式,共同構筑了原始法的核心成分,日本的《大祓詞》恰恰也能反映相同的法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