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送母親回到鄉下的老屋,坐在桌前,寫這篇文字。桌是大方桌,四十多年歷史了,比我小不了幾歲。它原是張舊桌子,從鎮上買回來后,經過土漆一染,一下子青春鮮亮了。家里擺放一張這樣的大方桌,立刻就有了某種豪華。只是如今,四周的人家都刷了白墻,僅剩我家依然泥巴土色。母親覺得掉面子,多次要我回去,買石灰,刷一刷。我抽不出空,卻也想了個好理由:“別刷了,這是文物,我的故居嘛。”
高考前,我就是在這張大方桌上“青燈黃卷”的。母親下地干活,中午回家,飯做好了,才把我叫起來。她在生產隊里人緣好,我一個壯勞力,整天待在屋里不出工,隊長也不怎么追究。當然也有人說母親:“你把兒子慣的,太陽當頂了才起床!考大學?太懸乎了吧!”
昨天下午一點,由西安乘火車回鎮安,縣上派車再送到鄉下。走了一個半小時,車子一直開到門口停下。看了看紅紅的斜陽,再看看手機上的時間,剛五點。
家門一開,倆貓,一白一黃,兩個門墩各臥一只。高門大戶人家,臥獅子;農家院落,以貓護衛,算是各有風格。母親說貓:“你兩個好啊,三個月沒見了,還認得我呢。”白貓說:“妙哦。”黃貓說:“喵嗚。”母親給我說:“這倆貓,一個是你二叔的,一個是英昆的(二叔家老幺)。可它們不喜歡在自己家里吃飯,就愛攆我的飯碗。”我說貓跟小娃一樣,總是覺得別人家的飯香。又開玩笑說:“你吃素飯,貓來要吃,實在是看得起你呀。”
二嬸來了,說我們剛回來,冰鍋冷灶的,要給我們做飯吃。母親一生剛硬,又最不情愿叨擾人,所以堅持自己做飯。眼見她這么大年紀,又乘了一天車,所以只能由我上灶做飯。也好,幫母親暖熱鍋灶吧。首先打掃衛生,擦拭所有的家具,好在自來水早就接到了門口。我說搟面吃吧。母親嫌勞累我,不讓搟。我還是堅持搟了。母親吃齋,在西安時,總是在我們下班回家之前,她自己就做著吃了。幸好前年,她學會了操作煤氣灶。這一次在西安過冬,三個月時間里,我僅僅給她包了一頓素餃子,走時又讓她生了氣。所以我要給她搟一回面,算是道歉,或者說追悔吧。
面是搟好了,但是拿什么做臊子呢?倒是有一小壇腌菜,氣味卻很難聞,但母親堅持說“沒有壞”。那就炒了出來,添水成湯,吃起來還真的蠻有味道。兒子的胃口,終究是母親培育出來的。
晚上,將茅臺酒和餅干送給二叔二嬸。小時候,很受他們的關愛。茅臺酒,是在西安時,別人為祝賀母親的生日送來的。母親的生日,我們從來沒有給她過過。她平生散淡尚靜,根本不喜歡過生日,也基本沒有人知道她的生日。“七十大壽,一定要過!”這是妻子的意見。于是提前在大興善寺訂了幾桌齋宴,到了時候,邀些知己的親友來,為母親熱鬧熱鬧。誰知前一天,沒留神漏了消息,母親當即發躁拒絕,再怎么做工作思想也不通。“為啥要擾害別人?!”這是她拒絕的理由。我說:“是最好的朋友知道后發起的,跟擾害無關。”“那你們又何必破費呢。”我笑了:“他們不會空手來的,我們還要賺些錢呢。”母親更生氣了,罵我竟然“拿老娘賺錢”!我解釋說,給老人過壽是慣例,來的都是朋友,何況朋友們結婚生子、父母過壽,我也都去了,壓根兒不是什么“擾害”“賺錢”的事。“那好,你過吧,我走!”母親站起來,找外衣穿呢,又戴了帽子。
一看這陣勢,我立即制了一條手機短信發給朋友們:“家母壽宴取消。”但是到了臘月十九,還是來了幾個朋友,送來了水果鮮花,還有茅臺。可惜未能招待他們吃喝。對此,母親一直過意不去。
二叔說:“明兒一天,你都在我們這里吃飯。”二嬸說:“給你媽說一聲,陪她吃了三個月,陪我們吃上兩頓總可以吧!”原來我每次回家,叔父嬸娘喚我吃飯,母親的臉就拉得老長,弄得叔嬸很是掃興。回到家里,給母親說了二叔二嬸的原話。母親這次理解了,也就答應了。
母親的性格極好強,直,不服人,這大概是她年輕時與父親離婚的原因之一吧。父親是個教員,長期在外,性子綿和溫暾,有濃重的小資情調。母親也喜歡看書,尤其是歷史掌故方面,想蒙她,不那么容易。我們家在當地,被稱為“書香門第”,祖輩、父輩,多為醫生教員。對此,母親卻常常露出不屑。她是個懂就說懂,不懂就說不懂的人,所以經常弄得人下不來臺。比如,你要是說父母聰明了子女也就聰明,她馬上說王某某的父母跟傻子差不多吧,可王某某讀了北京的博士呢。又比如,你若說農民愚昧,她當即舉出那個經典的例子來:“朱洪武是放牛娃出身吧,當了皇帝哩!”
在我們方家,母親是唯一的農民,其身份與見識相融,性格就形成了敏感、自尊,以及讓人哭笑不得的頑固。每年來西安,妻總要給她從頭換到腳,可還是不能討她高興。她一是嫌浪費,二是難稱心意。我分明看她穿上去合身得體,可她說“花哨艷扎”,又說“把人綁的”——個子那么小,偏喜歡寬松長大(下地干活方便)。為此,妻子沒少流眼淚。一個頑固,一個嘮叨,我被夾在中間,甚傷元氣。后來便以阿Q精神調理自己:咱算什么東西,毛澤東也處理不好家事呢。
二叔喊我過他家看《新聞聯播》,就過去了。我們原來將舊電視捎了回去,可是電壓不穩,沒看幾天就壞了。讓修理一下,母親不同意,說她一個人看電視老打瞌睡,還費電錢。
電視里正報道著北京的“兩會”(2005年)。最引人注目的是免了農業稅,通過了《反分裂國家法》。這時候,外面有人大聲問:“人哩?”二叔起身迎接,進來一看,是鄰居老馬。老馬是回民,長我一輩,所以我自小就叫他“干大”。回民的孩子,也是這么著稱呼漢族的長輩。老馬見我很高興,問我幾時回來的?待幾天?西安過年有意思不?他滿臉通紅,渾身酒氣,跟老伴孫子看電視不過癮,才過來找二叔的。政府取消了農業稅的消息,把他弄得激動難耐:“不交皇糧啦!”
晚上燒炕,掛了一個銅壺燒水,壺嘴兒水銹實了,只能從壺口進水出水。祖母1966年去世,大家庭中就分離出了母親和我,這把銅壺即是家產之一。燒了幾暖瓶開水,母來讓我洗臉燙腳。我說:“你兒媳婦天天逼我洗腳,我今兒要跟小時候一樣,不洗腳,明早再睡個懶覺,起來也不刷牙,多好!”母親嘴上說“不好”,當然還是放縱了我。剩下的開水灌了倆葡萄糖瓶子,暖床。
兩只貓也坐在小凳子上,與我們同樣烤火取暖。白貓胖、憨,毛色柔韌,富富態態的;黃貓小,毛色紊亂,肚皮上又被火燎了幾片荒地,視覺上就有些臟了。它倆總是穿插著,沖著母親“喵”那么一聲,要吃呢。母親找出幾塊餅干,瘦小的黃貓搶先撲過去,肥美的白貓一接近,黃貓就粗了尾巴豎起來,同時發出呼嚕聲,不讓白貓吃。母親叱責黃貓:“你太霸道了!”白貓一點也不在乎,就那么坐在遠處,看著,一副不溫不火的神態。母親說黃貓是女貓,白貓是男貓,白貓像個“男子漢大丈夫”。
黃貓吃飽了餅干,就從門縫溜出去,巡夜了。我要母親再找幾塊餅干,補償一下白貓。“誰要它不搶著吃呢。”我說,一開始如果不找餅干給貓吃,也就罷了,問題是找了餅干,結果一只吃了一只沒吃,這就出現了不公平,當然要糾正。母親覺得有道理,起身找餅干,喂了白貓。
第二天
是個好天氣。太陽升起,山川燦爛。家門三個月未開,屋內難免積聚寒氣,于是抱出所有的被褥晾曬。
我身上有些豬性,比如,特別喜歡曬太陽。我曾做過一夢,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個土豆,土豆因為長期缺乏光照,七竅和肚臍,就生出了長長的白芽。夢后不久,我下決心買了一套高層住宅,讓所有的窗戶朝南。一有閑暇,便躲到“采南臺”上,看書,寫作,或者純粹曬暖暖——預防著身上長出白芽。
坐在老家門口曬太陽,雖未“衣錦”,而“還鄉”的恬靜感覺,倒也不時地襲繞心頭。
二叔喊叫說餃子好了,讓我過去吃。
二叔是軍人出身,粗獷;二嬸教了一輩子書,細膩些。當年的他們,是公認的英雄美人配。文與武結合,齟齬了幾十年。但是偉大的光陰沒有什么不能磨礪的,所以六十歲后的他們,反倒有些纏綿了。
正吃餃子,門外一聲大喊:“把我氣死了!”話音落處,母親已站在門口。原來,“老鼠把口袋全咬了!”母親的臉色極難看。年前她出西安時,將各種糧食口袋集中到板柜里,結果老鼠打了一個洞,鉆進去飽食三月,繁衍了一堆子孫。“快喊貓嘛!”二嬸跑到院門外,扯起嗓子喊道:“貓——!”“貓——!”貓果真就來了。
是黃貓。黃貓跟著母親,去我家了。我也快速吃畢餃子,攆了回去,就見黃貓正在道場上,逗玩那只它剛抓住的老鼠。貓吃老鼠前總要將老鼠玩弄一陣的——貓東張西望,一次次地假裝身邊根本不存在它方才捉住的老鼠,從而給老鼠制造出某種逃生的希望,然后又一次次地將希望毀滅掉。老鼠終于絕望了,趴在地上再也不想動了。貓呢,卻還不過癮,于是再次探出爪子挑逗老鼠,并且發出一種聲音,那聲音分明是在說:你再逃一次嘛,求求你,再試試嘛!老鼠真的以為貓要放生了,弓起身子就跑,但是貓,卻決不會讓老鼠跑出一米之外——沖過去一巴掌將老鼠打蔫!
貓吃老鼠,一是其天性使然,也固然是助人除害,但是那種有意延長死亡過程從而獲取最大心理滿足的毛病,卻是不能恭維的,更是不應該效法的。人類的某些劣種,如嗜好吃活魚,甚至猴腦,可能正是從貓的惡習中獲得的靈感。
母親對黃貓說:“不要玩了,老鼠還多哩!”黃貓這才聽話,兩口吞了老鼠,三步躥進門里。少頃,又叼出一只……
母親一直守著柜子,貓來了就掀起柜蓋,說:“快進去,貓!貓,快進去!”貓就翻進柜里,柜蓋同時落下。貓逮住老鼠后,叫喚不成了,便跳起來拿腦袋頂撞柜蓋。一頂撞,母親就揭了柜蓋——“嗖”的一道黃光,貓蹦出來。
黃貓一共抓了五只老鼠。我奇怪的是,老鼠如何進板柜的,為什么不再出來呢?噢,它進去時身體小,吃了三個月后,長大了,發福了,不能從原來的小洞撤出了。
黃貓抓了五只,吃了四只,剩下一只停尸劈柴旁。它前后跟著母親,“喵”個不停。母親說:“喊啥嘛,沒有老鼠了么。”我覺得母親誤解了黃貓的意思——它是在討賞呢。母親說不可能,因為它肚里已經填了四只老鼠呀。我說肯定是討賞,要不干嗎剩一只老鼠呢。母親將信將疑地找出幾塊餅干,黃貓果真高興地吃了,還邊吃邊唱呢。
這時,二嬸來了,身后還跟著白貓。可是沒有了老鼠,二嬸就數落白貓:“你看看你,整天就愛個游山玩水,該你出力的時候你卻不見了!”領白貓走到那只死老鼠跟前,它只聞了一下,就毫無興趣地走開了。看樣子,它有點潔癖。
白貓總是讓著黃貓,大概是個“窩囊人”。母親說不對,白貓逮老鼠,那才叫厲害呢,要抵好幾只黃貓呢。二嬸說:“白貓有四個特點,一是吃飯,二是抓老鼠,三是讓人(黃貓),四是愛到草坡上、樹林里胡逛達。黃貓自私,又愛管閑事,青蛙也抓,黃鱔也逮,去年還咬死一只啄木鳥。白貓從不吃亂七八糟的東西。”
兩只貓坐在我的左右,陪著我曬太陽。我笑了。如果我今天是為貓族里提拔干部,那大致是要選中黃貓的。沒法子,黃貓會表現嘛。換句話講,黃貓碰上了好機遇嘛。但是,如果我深入一下群眾,了解了解倆貓的口碑,結局就不同了。
說實話,我喜歡白貓。首先,它比黃貓好看,它讓人賞心悅目。好看,賞心悅目,其實就是好色。比如選美,選出來的冠亞季軍,一般地講,既不能娶來為妻,也難以發展成情人,但我們還是樂此不疲,因為那東西可以入夢,可以佐酒,可以成為我們許多時日的談資。
人也好,動物也罷,如果生得好看,本身就為世界做了貢獻。世上的一個“愛”字,也首先是由“好看”二字膨化出來的。當然,世上也根本不存在絕對同一的“好看”。不同的眼睛,產生出不同的“好看”。
白貓還有不少長處:食譜規范,不吃雜肉;先人后己,君子風范;愛憐異性,風流溫存;寄情山水,顯而能隱。善哉白貓!
收拾了耗子,我也曬飽了太陽,便回到房間,開始寫作。寫了幾百字,發覺屋里很安靜,母親干嗎去了?起身出門,見她正在地畔挖洋芋,準確地說,是將窖在地里的土豆種子刨出來,一筐一筐地往家里提——準備種土豆。“窖”字,此處作動詞用,就是“埋”的意思。在我的老家,“埋”字不能亂用,它是特指對于人或動物尸體的安葬。除此不能用,用了就是罵人、咒人,惡意的,不吉祥的。
深秋霜降來臨了,就要給地里挖個矩形坑,將土豆、紅薯、蘿卜等“窖”進去,面上蓋一層玉米秸、麥草之類的東西,然后掩了土,于是就過冬了。我幫母親往外刨洋芋,同時將洋芋生長出的一寸來長的白芽子掰掉。母親不讓我干,因為我曾告訴過她,我的一篇文章能換多少多少糧食。但是今天,即便我的文章能夠改變世界局勢,那我也不去寫了,因為我覺得土地的意義至高無上。
母親的這一小塊土地,不足二分。但是在她眼里,那是比她的幺兒——如果她有幺兒的話——還親愛的。在西安,她天天念叨著這塊土地。這塊土地的產值,不及我送她一趟的路費。可是一生節儉的母親,壓根兒不算這個賬。
在這片小小的平地之外,是別人的地。我記憶里的那些地,全是稻田。插秧時節,水牛在前面耙著,男女老少跟在后面插著。到了中秋節前后,十里稻香總是勾引出所有人的口水。土地分散到各家各戶后,為了提高產量,全變成了旱地。糧食不值錢了,再挖成魚塘養魚。魚一多,又不值錢了。于是回填魚塘,繼續種地。
環目四望,每一塊土地上,都有人正在那里整治著屬于他們的那片土地。他們全是過了五十歲的男人(年輕人都進城打工去了)。我向他們問好,招呼他們來吃煙、喝茶。他們笑著回應,但是并沒有來。春種一刻值千金哪。
生于斯土斯地,當年是多么怨恨它呀!正因為與它不可分割,所以才導致了人的悲苦貧困。離開土地,是所有年輕人的夢。可是三十年后,這才發覺:土地是好的,世上最好的!手劃傷了,捏撮土敷了,立即止血祛痛。我們享用的一切,全是土地生長出來的。掠食水產以及海洋生物,是犯罪,是越界。
抓起一把土,放在鼻子下嗅嗅,一種罕見的芬芳浸入臟腑,像飲了一杯大戶人家的千年陳釀。
在土地上挖一個小小的坑,放一粒小小的種子進去,為什么就能長出莊稼瓜果?我當然是知道的,因為科學家早就在他們的著作里詳細解釋了原因;但是,我后悔我有了這樣的“科學知識”。這種所謂的知識,敗壞了詩意,毀滅了我對于土地的宗教情懷。
二嬸過來了,說飯好了,讓母親也一塊去吃。母親不去:“一家子都去吃,像啥話嘛。”二嬸說:“你又何必再燒一回鍋呢!”我也幫著二嬸邀請,母親才勉強答應。母親就這性格,也不管個時間與地點,始終堅持“不揩別人的油水”。
是米飯。為了母親,二叔二嬸做了一桌素菜。二叔取出茅臺,我沒讓開,只讓溫了一壺自產的苞谷酒。正喝著,忽然響起雷聲。出門一看,烏云遮蔽了大半個天空,四個人慌忙起身,去收被褥。雷聲,早春的雷聲,舒緩,悠遠,像坐在大劇院的最后一排,聽那交響樂中插進的幾槌鼓聲。風來了,雨點隨之而來。這風,這雨,似乎是由豎琴撥弄出來的。
雨點落在被太陽曬了一天的石板上,二嬸彎腰看了,說:“公雨,下不了。”“公雨”是一個圓點形,輪廓光滑,如鉛筆刀旋出來的;“母雨”雖也是圓點形,但它的周邊是波紋狀、放射狀,恰如正在開放的無名野花。
“公雨”嘛,果然只下了幾滴,再沒有了。
第三天
一大早,手機的鬧鈴響了,時間七點。母親知道我今天要走,所以早就起來為我燒了開水,泡了茶。洗漱畢了,喝茶,吃饅頭。饅頭還是母親從西安帶回來的,切成片狀,鍋里煎得黃黃的。油多,很香脆。若是母親一人吃,斷不會這么費油。
母親的手關節增生,一個人在老家,面呀,蒸饃呀,更別說餃子呀,那是吃不到嘴的。面粉主要做了拌湯吃。
估計司機快來了,借此時間去“祭祖”。其實就是空著手,到祖墳上看看。每次回家都如此。祖父和太奶(太祖母)母子倆長眠在二叔的房后。太奶是個瞎子,去世的那年,我也許四歲,也許五歲。那是個相當厲害的老太太,特別講究規矩。我母親妯娌們孝敬她,比如端飯接屎,她是不接受的,因為她不愿“越界”,不愿享受來自孫媳婦們的侍奉。一切,由我祖母承擔,全然不顧及我祖母已經患了“哽食病”(食道癌)。太奶還經常訓斥我的祖父,甚至把我祖父哄到跟前,拿拐杖打他。我祖父在外面深受尊重,卻在家里挨打,真是個笑話。奇怪的是,祖父竟將挨打的事當作美談,經常說給人聽,臉上也總是洋溢著微笑和幸福。
太奶和祖父的墳,臥在郁郁蔥蔥的花草間,那當然是春天的景象。花草的外圍,是高大的樹木。只可惜,視野被房子攔截了。太奶的墳頭前,砌了水泥基座,馬上要立碑。接著給祖父立。站在太奶的墳前,靜默了幾秒鐘,跪下來,叩了三個頭。再站到祖父前,又靜默幾秒鐘,點了一支“軟中華”,插進墳頭的石縫,雙膝下跪,深深地叩了三個響頭。如果沒有祖父的供給,我的大學很難念出來。無論才華,還是品德,祖父都永遠是我的偶像。
有一次回去,二叔見我到屋后“祭祖”去了,隨后就去檢查現場。我到了西安,他打來電話,說我粗心大意,將點燃的香煙放在了太奶墳上。我說:“那有啥嘛,太奶會說:‘晶澈(祖父方繼明,字晶澈,號朗然),你孫子把煙給了我,我又不會抽,還是你拿去抽吧!’……”二叔在電話里笑了,說我太沒個大小,跟老先人都開玩笑呢。
我是愛開玩笑的。我越是敢在誰面前放肆,說明我越是喜愛誰。
車來了。二叔二嬸也隨車上縣城。他們的長子在縣上工作,買了一塊地皮,二叔就在家挖了一些韭菜根隨身帶上,準備去種那塊空地。
母親絮叨著,嫌我空著挎包走人,沒有捎東西給她的媳婦和孫子,又說難場啊,城里啥都有,還比鄉下便宜。我說那就帶幾個洋芋吧,十個洋芋就夠了。母親就揀了幾個洋芋,先用塑料袋裝了,然后塞進我的挎包(回西安一數,母親多裝了五個土豆)。
車走時,下起了小雪。母親很擔憂,一再叮嚀到了西安后,馬上報個平安。
車離家門數十米,繞一個小彎,讓司機暫停。下來,稍稍后退,面對祖母的墳,三跪拜。祖母去世時,我八歲。十五年后,祖父去世。那年,風水先生說,祖母的墳“不宜動土”,所以,祖父沒有和祖母睡一起。
祖母節儉出奇,雖然家里的陳糧應有盡有,但她總是挑選霉糧、生蟲的糧先吃,還要搭上野菜。即便大年夜,揭開鍋蓋,雖也是大米飯,但米飯底下,卻是燜的土豆、紅薯。祖父祖母原籍湖北,是沿著漢江、旬河、乾佑河上來的“下河人”,所以年夜飯不吃餃子,吃餃子是在大年初一早上。也不叫餃子,叫“扁食”。通常是先熬一鍋大米稀飯,稀飯快好時,再將扁食下鍋。這樣吃,節省。祖母去世后,這種吃法就終結了。
祖母治家管人,那是非常嚴厲的。但是對我,卻心疼得很。父母離異后,她對我越發地寵愛嬌縱了。她經常當我面罵我的父親“不是個東西”。那年月,“公社是朵向陽花”的日子,困苦不堪,一日三餐,幾乎全是可鑒人影的玉米糊湯。大人們吃完后,祖母將鍋底的一點剩飯,用鏟子泥成一塊煎餅狀,再將灶膛里的火炭撥拉開,烘炕那么一會兒,“鍋巴”就誕生了。當然比不上如今賣的那種鍋巴。烘炕好了,由于鍋底從來沒油水,鍋巴就難以揭成整塊,只能用刀尖一下一下地鏟,最后捏成一個疙瘩。當我餓了,或者“耍牛”(胡攪蠻纏)時,祖母便找出鍋巴哄我。
祖母病逝前非常痛苦,因為食道癌不能進食,可以說是餓死的。她病得再重,都樂意我在她的床上玩耍。我是她的掌上明珠,她是我親愛的祖母。我的童年是不幸的,但我的作品里并沒有多少“苦難”,這原因正在于:由于祖母的存在,我生命的最初部分,可以說充滿了溫暖與柔情。我的整個幼年里,從未遭受過斥責,更別說受誰欺凌了。
但是,我從來沒有過專門回去“祭祖”,比如在清明節,在先人們去世的忌日。我的“祭祖”,一向是在回家看望母親時的一個順便的舉動。這多少有些對不起祖先。他們去世得早了,沒有給我提供機會,以使我來報答他們。不過我斷定,他們根本未想過索要我的報答。他們不是投資商。他們對于子孫的愛,完全是一種天然的情操。
愛別人,包括愛自己的子孫,這本身,就是一種品格。
汽車在故鄉的道路上顛簸著,背后的家園,在雨雪交替中漸漸朦朧。二叔二嬸,在車里向我匯報著他們幾個孫子回來過春節時的種種逸事,但我沒有聽進去。我有些恍惚,有些傷感。
車子上了主干道,兜里的手機一聲鳥鳴,來信息了。一看:
我始終愛我的夫人!
我始終愛我的兒子!
我始終愛我的孫子!
我始終愛我的祖國!
(艾森豪威爾遺言)
當然,我此生當不了總統,也沒有機會成為“一代名將”。但是,這幾句話,卻很吻合我眼下的心境,盡管有些八竿子打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