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中年,壓力倍重,十分神往“疏懶”二字,老想著怎樣才能把生活簡而化之。剃須刀鈍了,懶買新的,拿起剪刀,對著小鏡子,將那毛毛草草的東西,一一鉸掉。無非耗些時間,好處卻至少有五點:一是省了買剃須刀的錢;二是可以靜心專注,不靜心專注就可能傷肉;三是沖著自己的模樣,將近日的言行來一番檢討,等于落實“吾日三省吾身”的圣諭;四是比刮胡子好,刮胡子突然“年輕”,緊接著突然“衰老”,給朋友以沉浮動蕩之感;五是接待乏味之人時,剪胡子則是一個委婉的逐客令。
我是不大喜歡照鏡子的,因為鏡子提醒我——此公不具備自戀條件。但是我們生活在“玻璃世界”,城市的玻璃總是扭曲地折射出我們原本就很卑俗的形象。所以在衛生間里裝面鏡子,洗澡時看看真實的自己,很有必要。
平時的身體,被衣服遮藏著,內容的豐腴肥美或者貧瘠焦枯,難為外人所知。一旦裸露,實令自家羞愧,那上面的山水,太乏善可陳了。好賴也算個大丈夫,可是胸膛呢,跟超生婆姨的胸一樣了,沒法區分啦。加上鼓腹,那活活是豬八戒的抄襲品!至于胸腹之內的臟器,由于它們的存在,世間所有的醫院,也便有了存在的理由。人的前半生,拼命掙錢、咬牙攢錢,全是為了后半生孝敬醫院,也正是臟器在作怪。
公正地評價鏡里的裸體,不帶絲毫的自戀傾向,頗難。好比起草年終總結,優點和成績照例是十根指頭,缺點和失誤嘛,一根指頭而已。說到頭顱,平時并不去細心考究,因為它總是高高在上,光天化日之下,自負地晃東晃西。其實,這玩意兒是個貨真價實的麻煩制造者。它是身體的首腦、生命的中央,全身的每一個器官,都無不唯它之命是從。別看它一個不大不小的西瓜造型,可那上面的七個竅孔呢,卻足以令我們終生受累——
就說眼睛這東西吧,它天生好色,哪里好看、哪里熱鬧,它便拽著我們往哪里去。我們常說忙啊忙啊,多半是眼睛的驅使。鼻子呢,對食物散發出來的氣息,百般挑剔,忽而要香的,忽而要臭的;一到發情期,它又變成了雷達,通過對于氣味的探測,發現和追逐異性,因而“香水事業”長盛不衰,從古埃及至今都是如此。耳朵的嗜好尤其古怪,它永遠喜歡贊美的耳勺來撓它挖它的癢癢。贊美是有前提的,你必須擁有權力,權力越大贊美越多;或者你有很大的能耐,你能夠給別人提供幫助,于是你才會得到贊美。如果一個人莫名其妙地來贊美你,把你的耳朵整得舒服極了,那么緊接著,此君肯定會給你布置任務。正如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世上也不存在免費的贊美。想想看,為了滿足耳朵的欲望,你得付出多大的努力啊。
耳朵跟眼睛一樣,其欲望看上去高雅脫俗,與物質的關系也并不直接,貌似追求“精神文明”,實則揮霍奢靡。一個有力的佐證是:你想想選美活動及音樂會的門票價格吧!所以說,什么“賞心悅目”呀,什么“陶冶情操”呀,不過是巴結眼睛、諂媚耳朵的體面說法而已,那個費錢呀,是販夫走卒們既不能想象,也無法理解的。
說到嘴巴這個無底洞,更讓人氣餒,每天三次,得往進填塞各種東西倒也罷了,問題是它卻經常只圖自己的快活,招來可怕的誹謗與禍端。要是當了長官,丟官或退休后,最難安頓的莫過于嘴巴了——給誰開會講話呢?
手,似乎是唯一值得歌頌的,因為它是勞動機器(也是刑事犯罪的基本工具)。但它仍舊存在著欲望,比如“動手動腳”。所以,在和一個漂亮的女人見面之前,你必須首先警告你的雙手——給我規矩點!事實上臨到現場,才發現手是如此健忘,它像貓爪子見了小活魚一樣,搞得你尷尬萬分,硬是將你的紳士教養扒光撕碎。手在另一些人身上,還表現出強烈的虛榮心,比如對鉆戒的渴望。手畫得好、畫得像,是判斷一個畫家的重要參數,原因在于手是人的第二大腦,手潛伏濃縮著人的全部智慧與美德、欲望與罪惡。
臍下之地,不能不說,因為生命只有依賴它,才可以延續。它就那么一丁點兒功勞,半個夜晚就可以完成使命,絕大多數時間里,則處于閑暇無聊狀態。于是它無事生非,凈干些與延續生命無關的,擱不到桌面上的事情,讓人無法恭維。它是喪失尊嚴的源頭。它不知羞恥,永無饜足。它經常向主人申請示威、吶喊暴動,搞得主人如坐針氈,什么事也干不成。不錯,它催生出的激情,也曾提升過我們的靈魂,讓我們領略到人生最浪漫、最美妙的愛情。但是多數情況下,由于它的貪婪本性,我們稍不留心,就被搞得名譽掃地、丟盡臉面、傾家蕩產,最后成為一個不齒于人群的混蛋……
對身體從頭到腳來一番考察,不難得出這么一個結論:我們的一生,是為了滿足身體各個器官的要求的一生,無論實的要求,還是虛的要求。我們是身體的奴仆。我們原本多半可以成為高尚而純粹的人,多半可以達到某種光輝的頂點,就因為該死的身體,就因為身體上各種該死的器官向我們無休止地提出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要求,致使我們的一生都處在奔波勞累之中,我們的生命能不苦大于樂嗎?!
但是,大的快樂是由小的快樂集合而成的,所以我們切不可忽略掉埋伏在我們周圍的無數的小的快樂——比如,您無意間讀到我這篇文章,真是一次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