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平時不太注意自己賴以生活的基礎,以及形態、式樣,一旦注意,就會發現,與我們聯系最緊密、最不可或缺的,恰恰是我們最不在意、最容易忽略的東西。比如秦嶺,我從小就偎依在它的南麓,長大后,又跑到它的北麓找飯吃,但平日能引起注意的,可能是房子,是飯碗,是榮譽,是鈔票,是人際關系,是周邊許許多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小環境,至于提供了氧氣、擋住了風沙、調節了溫度、供給了無盡生活資用的秦嶺,反倒不在心中作數,并且還一點兒都不后怕。因為忽視了小環境,馬上可能就面臨著飯碗、榮譽、鈔票遭磕碰、錯位、縮水的困擾,忘記了秦嶺的存在,卻不會因此回家有石頭擋道,登山有荊杖抽腚,正活著突遭氧氣管道拉閘,或限量、漲價直至停供的危險。這好像正應了老子的一些話,真正大的東西,有用的東西,在我們心中是無形的,似乎也是沒有直接利益和利害沖突的,一旦有形、有狀、有物,就小了、矮了、賤了。秦嶺正是這種大而無形、無象的物質,因此,在我們的世俗生活演進中,它就退至恍惚、無形,甚至讓我們已經感到“不知有之”了。
其實,秦嶺一直就橫亙在那里,以它為界,在南為南方,在北為北方。我家住在秦嶺以南百余里的鎮安縣,因此,給朋友們介紹時總要說,我是南方人,不過還要補充一句:陜西南方人。據說我們那個地方的所謂土著,祖上來自兩個方面軍:一是湖廣,多為大江發水,逆河逃難而來;一是秦嶺以北,史載秦朝時,咸陽大興土木,奴隸們被成群結隊地驅趕上秦嶺伐木,實在不堪重負的,就從這邊跑到那邊躲起來,另謀生路了。直到一二百年前,那兒還稱“終南奧區”,也就是不為世人所了解的神秘地方。其實那里的文明遺跡,最早也能發掘到大秦帝國時期,只是一道天然屏障的阻隔,而使關中對它知之甚少而已。
現在,高速路一通,我從西安出發,僅一小時零五分,就能抵達縣城,有幾次,我先用電話告訴母親,說要吃燜土雞,結果,車開到家門口時,母親剛從菜市場拎著驚悚的雞回來。據說在20世紀50年代初,鎮安的縣長到省城開會,騎一匹馬,警衛員挎一桿槍,兩人來回是要走半個月的。90年代初,我從秦嶺南麓調到北麓,幾乎每月都要往返一次,那時車少,天不亮,就得到車站擠長途公交車,常常是頭進去了,屁股還得外邊人用頭或膝蓋往進頂,勉強揳進去,又常沒座位。能看師傅的臉色,蹭在引擎蓋上,誠惶誠恐地端半個屁股,就算是十分幸運的了。搖搖晃晃十幾個小時,天黑時,兩腿跟硬棍一樣,撲通一聲,戳在西安的大地上,還暗自竊喜:“今天真他娘的順!”因為一遇雨雪天氣,不定就撂在半山上,幾天都下不來了。這一切,都因為“云橫秦嶺家何在”。如今,它十分慷慨地讓人們從腹腔打出一個大洞來,南北由此切近,秦嶺對于我去路與歸途的遙遠、高聳、阻隔感,以及“難于上青天”的無奈詩意,都蕩然無存。它已實實在在成為我在老家鎮安和西安之間,一道薄薄的鑿開了門戶的“隔壁墻”。
讓我們難以想象的是,延綿數千里的秦嶺皺褶中,分布著數十個縣,這些文明的集散地,不知潛藏了多少故事人物,僅一個鎮安,就牽出了賈島、白居易等數十位歷代知名詩人。在這兒一個叫云蓋寺的地方,賈島隱居三年,竟然留下了這樣的千古名句:“一山未了一山迎,百里都無半里平。宜是老禪遙指處,只堪圖畫不堪行。”這是對秦嶺山脈最為形象生動的描述。離云蓋寺不遠,還有一個叫白侍郎洞的巖穴,是因白居易與賈島等詩人來此唱和而得名。那實在是一個太不起眼的地方,上世紀70年代末,這個洞穴還因一對年輕人殉情而名動一時,后經公安部門查清,是一家庭出身地主的十九歲男兒,“勾搭”上了“根正苗紅”的大隊支書的千金,婚姻自然受阻,二人雙雙入洞,用嘴咬響從“修大寨田”工地上偷來的雷管,血肉橫飛,遂化蝶而去。如若白侍郎、賈島和諸位詩人有靈,不知又會寫出怎樣再傳千秋的名句。
想那時的文人,是如何的一種散淡從容情致,仨倆一伙,騎只瘦驢,進秦嶺山脈,一鉆就是數月甚至幾年,寫些詩句,塞在布口袋里,見朋友念一念,遇見喜愛的,再用毛筆抄一抄,不上雜志,不求出版社,更不用傳媒、網絡忽悠,竟然就千古不朽了。現在信息爆炸,人人都自以為紅得發紫了,稍多睡一會兒起來,卻發現那紫色就變烏了,甚至黑了,反正幾天不自我搔首弄姿、抓耳撓腮一番,就黯淡了,就邊緣了,就憂郁了,就憤青了,就活得不自在了,就心里堵得慌。如若能放下,學學賈島之隱,不說在秦嶺山中一悶三年,哪怕是三月,甚至三天,也許都是一劑清涼劑。可惜哪兒能呢?我們的魂靈已經被塵世的浮華、欲望、信息死死攫住,生命的臍帶已經須臾不能中斷與塵世躁動的鏈接了。
去年“五一”長假,手頭接一“硬扎活兒”,實在無法動筆,就下決心準備進秦嶺“隱居”一星期,本欲關了手機,誰知去的地方剛好無信號。開始還暗自竊喜,結果待了一下午,就心慌意亂得不行,很是有離群索居、與世隔絕甚至被人遺棄之感,就急忙跑到更高的地方找信號,竟然找到了。就在信號微弱沖進手機的瞬間,我甚至有一種終于“找到組織”的感動,嘭嘭嘭,幾個信息急不可耐地別了進來:第一個是問要不要發票的,第二個是讓速把錢打到他賬號上的,第三個是問要不要竊聽器的,甚至還有一個問要不要槍的。最可怕的是朋友連發的五個短信:一、“速回電,有急事!”二、“?”三、“怎么回事,還不回電?”四、“真的有急事,速回!”五、“真的不回?再不回,再過一小時就不用回了。”幾乎嚇出人一身冷汗來。我急忙把電話打過去,朋友似乎很是著急地:“你趕快往回走,還隱居哩,西安的天都快要塌了。”我問什么事,他就是不說,反正讓我趕快回。我開始也只當玩笑,結果越熬越覺得好像真有事,快傍晚時,山上一陣烏鴉叫,很是凄涼,我又突然感到一陣無法排解的孤寂,就把包一拎,驅車返回夜光如晝、繁華喧囂的都市了。走進朋友畫室才知道,先是約我吃合陽“踅面”,其實就是一種泡餅,后來又“挖坑”,三缺一,等我不來,又各方敦促,人早彌齊,我只好嘟嘟囔囔坐在一旁,配合人家娛樂了半夜,不過內心倒有一種飽受孤獨折磨后的喜悅。由此我想,我們與能夠隱居和游走在秦嶺深山中的賈島、白侍郎之間的生命定力及精神的距離,已不是一點兒,而是很長很長,幾乎已有千年之久了。
我們總是時常訕笑昔日在終南山中的那些隱者,有些是真隱,沒人用,就為民族文化制造一些“不動產”,再不出來了,有的干脆做了道士、和尚。多數隱者,總是三天兩頭從里邊捎出話來,希望組織部門早點來考察,自己已熟透了,再不來就瓜熟蒂落了,實在等不來,也有主動撲出來,親自吆喝“賣瓜”,直接請求安排的。總之,秦嶺山中曾經隱者如織,佳話遍地,不一而足。古之隱士,雖多有待價而沽者,但隱也是真隱了,可笑的是今人,何談隱,露都露不及,全裸了還怕引不起注意,還得通過各種手段,制造吸引眼球的轟動效應和怪叫聲,無論形態還是精神質地,我們都與內涵十分豐富的歷史秦嶺在分庭抗禮、分道揚鑣。現在的我們,基本只打秦嶺物質的主意,拼命吮吸著它所產生的負離子,挖掘著它體內的重金屬,索取著它身上的綠色植被,偷食或把玩著它悉心呵護養育的珍稀動物,而從生命全息形態把握和精神內存的使用上,正日趨短視、渺茫,漸行漸遠。
人類對生態環境氣候問題的關注,在大自然越來越強烈的警示中,正進入驚慌失措的議事日程。十分有趣的是,哥本哈根全球氣候問題大會正吵得莫衷一是、不亦樂乎時,美國導演卡梅隆的影片《阿凡達》,恰好在全球“震撼上演”,我去看了一場,震撼倒是沒咋震撼,感覺還真是有些感覺。故事講:地球上的人類,終于把有限的資源發掘完了,瀕臨滅絕,卻意外地發現了一個叫潘多拉的星球上,有一種礦物質,可以用來實施拯救,就不顧一切地把現代化戰爭武器和巨型盜挖工具開拔上去,準備“掘寶”。先是進行政治思想工作,自作聰明的人類,把一個人的大腦與阿凡達人的大腦鏈接起來,企圖通過“臥底”“潛伏”之類的人類慣用伎倆,洗了納美部落公主的腦,而引誘其族群就范,誰知派去“靈魂附體”的人,竟然被那里的自然和諧所征服,“墮落”成了叛逆者。人類無奈,即對那里的生靈、植被進行瘋狂屠戮和搗毀。結果,一切都處在原始自然生態的潘多拉星球上的動植物,瞬間通靈,全面發動起來,與人類入侵之敵展開了不惜流盡最后一滴血的“保家衛國戰”,最后自然是正義昭彰,邪惡敗北。全片收官那句話說得特別好,大意是:讓地球上那些不善良的人回到他們地球上去,善良的可以留下與我們一道生活。只見那些貪得無厭的家伙——被潘多拉星球人稱作“戰俘”的我們登上外星球進行科考、探險、弄資源的同類——灰頭土臉,蔫不唧唧,傻眉搭眼,霜打了似的鉆進飛船,滾回地球去了。
影片最美的是潘多拉星球上的風景,用美輪美奐形容,真是再也精準不過。現實中,無論如何也是不可能生成這般完美景觀的,唯有人類的想象,才能使這種美臻于極致。據說,這部影片曾在中國的張家界、黃山以及世界許多名勝采過外景,可想而知,是拼貼加工而成。我覺得十分遺憾的是,沒有秦嶺山脈的華山身影。倒不是希望華山借《阿凡達》揚名,而是這樣一部全球都十分看好的電影,沒能更加奇妙地展示人類所向往的生存美境,是《阿凡達》不可彌補的缺憾。華山的鬼斧神工、奇險詭譎,華山的生命力度、精神質地,在我所涉足和閱覽過的山川圖畫中,是最具神秘力量的一個。華山我可以年年攀登,并樂此不疲,而其他山脈,登一次足矣。要妙是,華山總給我力量感,給我以脊梁挺拔感,每登臨一次,都能平添一些丈夫氣概,雖然至今也還沒能成為頂天立地的大丈夫,但有華山在,家人和我,就都感到了自己成才的希望在。人們稱華山為父親山,真是再也貼切不過的山呼。而華山是秦嶺的魂,是秦嶺的膽。
秦嶺,美在巍峨蒼勁,美在雄渾質樸,美在生態原初,美在包羅萬象,更美在人文遺存豐厚,內蘊深邃廣博。這里曾經漫山書香飄動,這里曾經遍地詩句迸發,這里至今和尚、道士相攜游走,這里千古依然孔廟堂堂,香火裊裊。從戰亂中,辭了國家圖書館館長位子,騎一頭青牛,帶著紫氣由東向西而來的老子,是在走進秦嶺山脈后,才留下五千言,然后繼續沿秦嶺北麓向西,去深入基層,考察調研,而不知所終的。我覺得秦嶺能有今天的生態環境,當與老子的文化浸潤不無關系。老子由于飽經了戰國時期各位霸主的各種“有為”,而見百姓生靈涂炭,便給當下社會開出了“無為”的良方。對于企圖成就霸業的諸位“圣人”來講,誰又愿意聽這個老家伙的絮絮叨叨。一氣之下,他就從河南老家離開,徹底走向民間,去驗證自己的“無為而無不為”去了。
老子對社會的胡亂作為,有一個最形象的比喻,說:“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就是我們俗稱的“拉風箱”。社會本來好好的,結果一些人總想作為,總想把事整大、煽圓,就把風箱拉得呼啦啦一陣亂響,結果就不穩定了,就動亂了,就民不聊生了。在今天的世界經濟爭奪戰中,大家又何嘗不是在搶著拉風箱呢?只聽滿世界撲撲踏踏拉得山響,今天把石油從陸地、海底、山間抽了出來,明天又把稀有金屬從巖石中炸了出來,后天再把東河的水趕到西河,再后天又把北面的山移到南面……總之,風箱拉個不住,一爐熱氣騰騰中天在搖,地在動,錢在旋,人在轉。有人說,地震與人類老在地底下抽氣、抽油有關,好像是有些缺乏地質構造常識,但又試想,地底下本來憋得實實囊囊的,突然氣放了,油噴了,大風都起于青艸頻之末,蝴蝶的舞動都可能帶來千里之外的颶風效應,更何況是大地的頭顱、腹腔遭無數次挨刀,曝了光,走了氣,放了血?無論是否有科學依據,我都相信這個說法有一定的合理性。如若我們都能學點老子,哪怕把風箱拉得慢一點、緩一點、輕一點,也總比全人類都吊在風箱桿子上,把個世界拉得飛沙走石、風雷激蕩、昏天黑地,還嫌科技運用不足、管理潛能發揮不夠、經濟增長速度不夠快要強些吧。秦嶺與老子走得近些,早早就吃了“偏碗飯”,先前風箱不亂拉,而今風箱拉得慢,所以秦嶺反倒是有些“無為而無不為”的意思了。它永遠是華夏南北分界線,永遠是長江黃河分水嶺,它還是中國最大的動植物基因庫,更是儒釋道相互包容、文明史陳陳相因、歷史精英層出不窮、文化巨匠紛至沓來的人文勝地。
老子在他的《道德經》中,一直在尋找一種叫“道”的東西,用八十一章,鋪排了五千多個字,還是沒能說明白,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能說明白的就不是“道”了。老子所說的“道”,是治國,是治軍,是治人,是了解天體宇宙,是釋疑人生百態萬方,當然不好說明白、說透了,能說明白就簡單了,也就用不著人們用兩千五百多年的時間長度,來揣摩他的“道可道,非常道”了。我們是小人物,我們的問題,是老子五千言中所捎帶著要解決的那些小人物的小問題,所以,這個“道”反倒好找些,我突然覺得,秦嶺不就是我的“道”嗎?“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吃的喝的穿的住的,都由此而生,精神營養又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秦嶺不張揚,不趨時,不爭寵,不浮躁;秦嶺能高能低,能伸能屈,能貴能賤,能剛能柔;秦嶺耐得寂寞,忍得寒霜,木訥處厚,高瀑善下,它不是我的“道”又是什么呢?
能活在秦嶺的南邊和北面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