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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大地緣分終有頭

那一年地里的麥茬,我們再也懶得鏟翻,一任它枯白下去。我們加緊收拾行裝,沉浸在去向城市的喜悅之中。我的祖母還健在,邁著小腳從老村里趕來,她支著拐杖坐在一邊默看,許久了,問:那你們都走了,地咋辦?我們說已交給生產隊了,由人家分去。祖母自言自語:那你們沒有地咋辦呢?我們都笑了,不再理她。我們如此匆忙地進入城市不就是為了不再累死累活地種地嗎?在當時,極度亢奮的我們并沒有想到祖母言語中滲透的深意。

從老家到城市,坐車也就最多兩個小時的時間。那路邊一閃而過的一大片土地都和我們無關了。地成了我們留在村里沒有干完的最大的事情。

我們有誰設身處地細想過地的處境?我家的那六畝地在村里肯定一下子就抬不起頭來。它們成了邊緣。在過往的日子里,它們被我的父母寵壞了,它們吃得很好,長出的莊稼也很豐盛,因此心高氣傲。它們沒有想到,在那時,自己已經很是惹周圍的地生氣了,那些地偷偷告訴主人它們的不是。主人開始還不以為然,說都是鄉里鄉親的,人太熟,下不了狠手,但經不住地的讒言漸進,拗不過地的掰扯。人和地是相輔相成的,成色不好的地也就這樣教壞了成色不好的人。我家地里的莊稼就間或受到黑手的攻擊,不過并沒有釀成大的事件。或許那下手的人鏟掉幾棵玉米后良心發現,想起了我父母親對他們的無私幫助。但等到我們離開村莊,這種顧慮就徹底消失了。我們帶不走我們的地。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任人宰割。地自己的好并沒有給大家落下好來。它被人無限詬病和惡毒攻擊著。它沒有學會自我保護,總是像麥子一樣鋒芒太露,像玉米一樣高人一頭。出類拔萃的它到最后萬萬不會預料到竟然先被自己的主人拋棄了。這個毀滅性的打擊使它的命運從此不由自主。

季節不等人,很快,我家的地就被其他的地蠶食了,或者生吞了。當年它就勢單力薄,虛榮心過度地膨脹也使它沒能潛下心來練就過硬的本事,之后它就更不是別家地的對手了。它被收編了。它的所有反抗都是無效的,因為沒有人在乎。它不愿意結豐碩的果實,不結就不結,在別人更大范圍的地里,少了你的貢獻一點兒都看不出來豐歉。別人和我家的地沒有過深的感情,更不用說過命的交情了,他們感覺就好像在白養別人家的娃娃一樣,心里如是隔膜,因而不舍得過多投資。他們或許也一直認為我們總有一天會榮歸故里,繼續種地。他們最講實際,他們才不會做這樣虧本的買賣。

那么我家的地,它會不會埋怨我們,在凄風苦雨中呼喚我們回去?可是我們怎么能回得去?我們走的時候,原是想著要回去的。在走不到前面去的時候,在一步都不想往前走的時候,在路走斷了的時候,被風吹回去,被雨淋回去。可是路卻一直都朝前不緊不慢地走著,沒有任何要戛然而止的跡象。生活過得并不是很好,可是也不是很糟。這樣我們就下不了要突然卷鋪蓋回去的決心。中間我們也間斷回去過,可那多是帶著一種省親或者炫耀的性質。我們常常要去看我們的老房和老院。母親對自己打下的這半壁江山依依不舍。她說真不明白當年我們為什么要撇下這些家業到城里,城里能干啥?她提議過年時我們回去住上幾個月,掃凈塵土,睡在炕上,她在灶間升起炊煙。但是我們都沒有呼應。我們都忙。母親就說,要不把老房老院統統賣了,既省得扯心,興許還能賣上幾個錢,院子里的那幾棵長相壯實的桐樹她也讓鄉親估了價,可是臨了要回去張羅砍伐時又沒誰拿這個主意。城市生活讓我們變得對一切無所謂。我說,老家那些東西能賣上幾個錢呢?還不如先留著,也是個紀念,說不定我哪天要寫長篇小說了,那里是最好的地方呢。可是什么時候,我才能靜下心來寫長篇小說?我現在連讀一篇小小說的耐心都沒有。連浮躁的城市都聽明白了我純粹是在狗屁胡說。

而許多次回家我們都沒有去看地。地里的昆蟲、草、田鼠洞的日子都怎么樣,我不得而知。我猜測草應該揚眉吐氣了,它當年總是剛一露頭就被母親收拾掉,現在沒人再管,可以一氣兒瘋長,高興得整天小曲兒不離口。田鼠也有了撒歡兒的理由,因為它的洞口無人來堵了。昆蟲也無人來捉。玉米蟲懶散而肆意地躺在玉米臉上睡大覺,而玉米大氣都不敢出……這些事情肯定在我家的地里發生著。我曾經還思謀著找個機會,去會會那些如今種著我家地的人,提些禮品,拉些家常,末了告訴他們對地好些,我家地的底子還是很厚的,稍微經管就會有豐碩回報的。你們在城里有什么事兒需要幫忙就盡管來找我,我雖然活得并不豁亮但我豁出命去都會盡力辦到……可一轉身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我姓啥為老幾呀,又不是我讓人家種的地,地是生產隊重新分置的,我怎么好去給人家提這個建議,落這個人情。人家愿不愿意種,想不想種好全是人家的事,我根本就沒有插話的地兒。這最后的一件事沒有做成,讓我的土地失望透頂。它不肯見我,埋著頭躲在了大地的深處。

我和地的緣分到了盡頭。麥茬滿地,滿地心事。我想地在起初聽到這個消息時,肯定像那些拿到退休通知書的人,一下子就老了。麥茬成了地一夜間枯白的須發。我徹底把地扔了,把農具扔了,房子、院子以及村莊都扔了。之后我走到更大的一片麥茬里。我只圖一時之快,而反過來它們給我的懲罰讓我一生都無法躲過……它們收留下了我隨手扔掉的自由淳樸的天性,任我再呼喚也不肯還我。我只好戴著一具似是而非的面孔在城市里流浪。我的雙腿不再有機會被地里的麥茬劃破,刺一條條明顯的白道道,慢慢洇成血痕,可是它依然在夜里難受得困痛不堪,在燈下去找又什么都沒有。我只能在睡夢里看見自己在地里轉悠,收音機在地畔上響著,城市里好像是發洪水了,好像又辦運動會了,總之離我很遠。現在我整天就被這些信息包圍,可是它們離我還是很遠,我像其他事不關己的人一樣學會漠不關心。后半夜的夢里好像有人在追我,我在麥茬地里拼命瘋跑,老也甩不掉追我的人。我聽見地在前面張開雙臂大聲呼喊著我的名字,讓我藏身在它的坑洼處。我猶豫不決導致翻身而醒。醒來后則將這一切很快遺忘,一眨眼又是好多時光。我的愛人有時候問我:“現在人們正在地里做什么?”我支吾著回答不上來。“這一場雨對土地好不好?”我依然不知道。

我再也找不著我家的地,和在大地上揮汗勞作的我。我變得煩悶異常百無聊賴,總是不能把自己在逼仄生活上所從事的活計看成是種地,它們多少都有些飄,有些不實在。我無法說服自己堅持到底。起初我進城是為了圖個輕省,到頭來卻收獲和背負了比別人多得多的沉重,沒有人告訴我其中的緣由。在前一個夏天,我還在彎腰“嚓嚓”割著麥子和草,在第二年的夏天,地看不見我的影子了。那時候我覺得一件事情干得太久就沒多大意思了,可是直到現在我仍然沒有發現,有哪一件事情會讓人們一直干著都覺得有意思。我把過去的和手頭的事情都撂荒了,這些不斷重復的事情倒戈過來,也把我撂荒了,我越來越不認識了自己所遭遇的人事。我們捆綁在一起,在宿命里,日漸荒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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