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喜暖都在花深里
- 我們在大地上只過一生
- 范超
- 4305字
- 2021-04-21 10:57:14
這一村的地,和那一村的地,緊緊密密地挨擠在一起,無縫對接著,我從來都沒有弄明白,是誰最早劃出了那一條界線,將一個個村子分開,因為從來沒有一個碑子,鮮明扼要地立在那兒,分清頭是頭尾是尾。是的,沒有,起碼那些年,我沒有看到過,祖輩們心照不宣,多少年就那樣沿襲下來了。而今天的我為此卻常常疑惑了,待在村子里的那些閑散日子里,怎么一直沒有想過去村子的邊邊上看一看,看一看村子的四至范圍,看一看村子和鄰村交接處的地形是什么樣子,那里是種著莊稼還是長著荒草,那里是住著黃鼠還是住著螞蟻——我想去看一看那塊地皮的面目和鄰村土地的面目有何不同。它們原來就是一塊兒的,卻生生就被人為分割開來,我不知道在剝離的那一瞬間,它們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同樣不知道它們的主人是怎么想的,或許有時候,會因此鬧得不歡而散老死不相往來吧,而或者,如此一來也就讓他三尺又何妨,從此結了秦晉之好。這家的草看上那家的草從此蔓延過去連成畔,這家的蝗蟲看上那家的蝗蟲從此互相吃過界,這家樹上的花瞅著那家樹上的花好看,南來北往見慣大世面的風雨看出了苗頭,找個日子使上一把勁兒給扯到一起,幾個月后這家地里的果子就結到那家地里——而更重要的則是,這家的閨女剛好看上那邊的男娃,于是一來二去眉來眼去最后嫁過去,這樣人連成一片子,地也就又重新連成一片子了。我想這樣的好事一定在相連的村子間接連不斷地發生著。大地多大啊,有多少事情深埋在其中不為我們所知,就像有那么多的人,總是不能為我們所認識,但是他們自己之間,卻總是無比的相熟啊。再由這一兩家擴大開去,向十里八鄉發散開去,一個村子和另一個村子和另另一個村子便如此一環套一環,環環緊相連了。在人們的視野里,一個村子總是以整體的面目出現,然后和另一個村子發生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其中最為親密的關系,就發生在一代又一代的這個村子的小伙子和那個村子的姑娘之間。于是當他們一天天變老,終于撐不住而逐漸故去后,大多也就埋葬在這片靠近兩個村子相連的土地里,以便于他們躺在那里,繼續延續那無奈撒手卻死死不能撒手的絲絲牽掛啊。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既能照看著留在自己村子里的兒孫,一扭頭又容易瞧見嫁到鄰村里的女兒,和相繼而來的外孫們。
墳地由此常常習慣性地成為兩個村的交界,時間久了,那里草木濃蔭,松柏茂盛。又好些年過去了,周圍的麥地玉米地全部換種了果樹,四月清明時節,一旁的果樹園地里,梨花、杏花、桃花和蘋果花相繼開放,由外向內映襯著先輩的莊嚴肅穆,而由內向外則張揚著新一茬生命的勃發。祖輩們隱身在花深里,時辰到了,就開始嗅聞他們一輩子都沒有聞到的馥郁的花香,聽著他們下一輩人絮叨的話語。是的,時辰到了,我們常常看見,這個村子的小伙子上過自家的墳地,又跟著媳婦到那個村子的墳地里去,而自己嫁到那個村子里的老姐姐則回到自己的娘家祖墳里來,向遠行的父母述說心曲,而后再跟著自己老態龍鐘的男人,回到村子里的祖墳,向同樣故去多年的公公婆婆燃上一支蠟燭,燒上一把黃紙,寄托自己的哀思,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好多盆碗碰鍋沿的事情煙消云散,好多遲來的體諒和罪過卻又再也無處去訴說——
是的,時辰到了,我,我的父親母親,我的妻兒,以及妹妹和她的女兒,早早籌劃并于準日子的一大清早起身,加入那浩浩蕩蕩的祭掃大軍,向著故鄉奔去。此時,我們無比敬重和專注地來到祖先面前,從遺留的痕跡里估摸著誰比我們先到,又猜測誰還沒有歸來。我們往墳頂上壓一塊兒白紙或者麻黃色的刻印有銅錢樣小孔的表紙,從一旁拾起幾個磚塊,在墓前壘砌出一個神龕來,將蠟燭和香火放置其間,用打火機燃紙,跪倒在地,磕上三個響頭,由母親和妹妹作為代表表達我們的心聲:給你們送些錢來,到那邊不要刻薄了自己,也不要省著花,娃們家事情都忙,難得時間回來,你們也不要怪罪,娃們心里都記掛著你們呢,到這時節了就盡量一塊兒回來,讓你們看看,工作生活也都好著呢,你們也不要太操心——這一番匯報,是蹲在或者跪在墓前小聲說完的,這是說給老人們的體己話,就像早些年老老少少在自己家里炕頭上圍坐著拉家常一樣。是的,一樣一樣啊,如同當初,今天的我們把這些話控制在只有我們的祖輩和我們一行人能夠聽到為止,不太想讓風偷聽去,傳揚得滿城風雨路人皆知,不想,我們還是謹遵著先輩們的教誨,謙恭本分悄沒聲息地過好自己的日子要緊。那么我料定,爺爺婆婆在那邊絕對是聽到了,舅爺舅婆也是聽到了,這一家人說話的腔調他們熟悉,脾性他們了解,一代一代的面貌也從來都沒有什么大的改觀。等我們起身,身體所帶動著周遭的一切,一剎那也都隨風而起,風很大,那一時間的風很大,風刮起剛剛燃過的紙屑與灰燼,母親就趕緊攏到一起,但呼呼兒就又片刻不留。風把紅燭吹滅,母親又趕緊再次點著,但又眼睜睜看著它飛速燃盡,連最后一滴淚水也沒有剩下。說時遲那時快,墳塋前又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凈——這樣好,這樣多好啊,這樣就清晰地表明祖輩剛才和我們是在一起的啊,這一連串的動作就表示著祖輩們剛才回來過了啊,他們趁熱麻利地把一切祭品都收走了,收走吧,收去好,都收下吧,他們把艱難細發日子過慣了,到哪里都是粒粒皆辛苦,恒念物力維艱,總思來之不易,儉省的顆粒歸倉全部打包帶走。祖輩們是讓后人眼見為實好放心啊,還諄諄叮嚀身教重于言教日子再好也別忘了前二年啊。而后,墳頭上的花草搖搖曳曳,那是老人們揮揮手在示意兒女走啊。老人們目送著兒女們消失在視野之中,老人們知道,兒女們和孫輩們大多已經不再住在這個村子里,興師動眾回來一趟總是不那么容易啊。而大多如今住在并不太遠的縣里和市里的兒孫們,等到時候了,心里念想得忍無可忍了,他們不約而同,從就近和方便的道路上歸來,將車子停在路口,手里捧著祭祀之物,虔誠地穿過草野步行而來。他們熟悉著通往祖塋之路,他們清楚自己祖輩的墓地,那一塊墓碑一直高高地豎在他們心里,他們知道立碑的由來和整個過程,誰的名字在不在上面,這都是十分重要的事情呢。這時候,他們已經順著胡茬地到了自家祖輩墓前,一時間好多人事涌上心頭,怎能不叫人熱淚盈眶黯然神傷?!二十年了啊,三十年了啊,村子里好多后生姑娘都出去了,好多好地都撂荒了,墓地也都老了,墓碑上的字也都漫漶不清了,再爭究這個村子和那個村子的界限似乎意義不大了。而由于連畔種地帶來的人際關系也不如原來深厚了,稀少了年輕人,姻緣縹緲得再也締結不到一起,一代人曾經多么看重的事情,往往在另一代那里不值一提,而另一代無比上心的事情,上一輩人卻是從來都懶得去追,世事就是這樣的欲說還休欲說還羞啊。祖塋里人影晃動,墓旁往來圍繞著上墳者,不管認不認識,都相互道一聲:回來啦,回來了好啊,一轉眼滿是惶惑:那誰誰不是去世多年了嗎?這個人怎么長得跟他那般像?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先就不想了,且留待離開后憑著記憶和那刷臉的熟識度,再慢慢辨析那是誰的誰誰,或者誰誰的誰吧。
我們再最后看一眼祖輩的墓碑,看一眼墓前草地上盛放的幾朵小黃花,看一眼繞開在墓園周圍的競相開放的梨花桃花杏花蘋果花,向她們一一投去微笑,誰又能輕易否定那一朵朵不是祖輩的音容笑貌呢,如果不是,你從跟前過,為什么常常會不自覺地感受到她的召喚呢——我們在敬畏過這大地上一切的物事后,慢慢離開。我們朝前走時,順便再將眼光投向所遇到的祖塋里的那一個個墓碑,那一個個墓碑上映入眼簾的一個個熟悉的名字,總會在我們心里激蕩起一陣漣漪,我們在瞬間想起關于他或者她的樣子,討論幾句印象中的他或者她的一些陳年舊事。我們注意到有的后來者名字上已經加上了框,爺爺孫孫,老少都有,那些加上黑框的名字,在一些人眼中,曾經就有幾個是那樣的威風赫赫,甚至一呼百應,而今,他們一聲不吭,和大多數沉默者一樣,一聲不吭,叫也不應,問也不回。或許,或許,他們仍然在說著什么,而我聽不見,春天的風太大,一旁灌溉渠里春水的涌動聲也很大,春天大地上各種正在發生的聲音更是很大,匯集、交織、籠罩,以至于我根本聽不見他們說什么,但我知道,他們只是挪了一個地方,他們相互之間都是熟人,他們走到哪里,都還是一個村子的人。有時候我真的還要為他們感到慶幸,慶幸他們走得早,還能聚合在一起,不像一些仍然留在村子里的后來人,要么回不到這里,要么回到了自己的地里,像生前一樣,孤單地在地里干著活計,把滿腹的心事說給蟲蟲草草聽,等到自己入了土,再有時間,讓蟲蟲草草把聽到的自己的一生,重新講述給自己聽。有時候他們自己說膩了聽煩了,就溜達著去鄰村的墓地里,再找親家嘮嘮嗑,他們一朝結了親,三生三世便都是親家。他們看到自己的兒女們都老了,看到兒女的兒女都長大成人了,都把手頭捉著的事情做得很好,心里也就放心了,他們看到重孫子重孫女都生機勃勃地長起來了,心里很欣慰。他們在叮嚀著小孩兒,盡量不要到這里來,如果來了,離開時也不要往后再看,他們怕嚇著孩子,可是孩子,是什么都不怕的,他們的一派天真里根本不想那么多,況且,多少年了啊,他們只知道自己的爺爺,他們想不起來老老爺,他們被父母牽引著到這里來,就是來認識老老爺的啊,盡管那意識只是模糊的一團,但總比從來沒有這樣的意識強。他們跟著父輩往墳頭上撒土,知道了這個環節叫作暖墓,他們跟著父輩燃起紅蠟燭,傳承著清明上前不上后的老規矩,他們獲悉祖輩去世三年后這墓地就可稱為老墳,而今多少個三年都過去了,那更已經是傳說中的喜喪了。是啊,如此既暖又喜,那還有什么好可怕的好擔憂的,如今生活在天堂里的祖先的恩澤是如此長宜著后世子孫啊。
多么美好啊,在這萬古人間四月天里,在這鄉村最美好的時節里,逝去的親人們相依相伴回家來,闖蕩的游子們成群結隊回家來,無論陰陽,無論遠近,一別經年之后,于今他們心里的底色都是溫暖的。故園的土地膴膴,堇荼如飴,祖輩們永住這里,此刻是有著含飴弄孫之感的。管它什么清明時節雨紛紛,又有什么要緊呢,即便天上沒有太陽,又有什么要緊呢,對于兒孫們來說,祖輩父輩們便是太陽,對于祖輩們來說,兒女孫輩同樣是太陽,太陽一出喜洋洋,太陽一照亮堂堂,照到哪里哪里亮,照得人心暖洋洋,十年百年千年萬年的,一閃而過的過去就過去吧,祖輩們、兒孫們一直都在那里,太陽一直都在那里。人們啊無論身處何地,只要心中有這樣一團花火升騰照耀,就永遠不會感覺孤單,無助,彷徨。
而從另一個意義上講,大地深處的那塊祖塋,松柏和鮮花深處的那塊祖塋,無論它在還是不在,它的具象都形如一枚紐扣,將兩個村子扣在一起,而其意象便是根深蒂固的血脈親恩啊,將游子的飄飄衣袂和漂泊無依的心緒緊緊連綴在一起,從力量的源泉到神經的末梢,都在陽光的照耀、在暖風的吹拂、在鮮花的芳香、在紐結的恩德里,無縫對接著,有序傳遞著,生生不息,欣欣向榮啊,此春不老,此愛不眠,此情綿綿瓜瓞啊永遠無絕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