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以后，年輕的漁夫每次去海里打魚，都會呼喚美人魚。美人魚聽到呼喚聲，就會浮出水面為他唱歌。她唱歌的時候，身邊有暢游的海豚，頭頂有海鷗在高高低低地盤旋著。

她唱過很多歌。她唱過一首非常動聽的歌，唱的是她的同伴扛著小牛犢、趕著牲畜穿過一個又一個山洞。她唱了半人半魚的海神，他們長著長長的綠胡子，胸前也有毛，看到國王經過就會吹響海螺。她唱起了國王的宮殿，宮殿的屋頂上鑲嵌著晶瑩剔透的綠寶石，路上鋪著閃閃發光的珍珠。她唱到了海上花園，那里有巨型珊瑚，他們整天都在舞動；還有很多銀色的魚兒，他們的身手像鳥兒一樣敏捷；巖石上攀附著美麗的白頭翁；黃沙里冒出粉紅色的石竹幼芽。她唱到了生活在北海底部的大白鯨，他們身上掛滿了尖利的冰凌。她還唱到了女妖，這些女妖講的故事非常動人，會誘使人們跳進海里，所以過往的盲人們不得不用蠟燭塞住自己的耳朵，以免被她們講的故事迷惑得葬身海底。她唱了沉船的故事，當船下沉時，已經凍僵的水手只能緊緊地抱住高高的桅桿，青花魚在艙門之間游來游去。她唱到了偉大的旅行家小螺螄，他們吸附在船身上，游遍了全世界。她唱過了生活在懸崖旁邊的烏賊，他們的手臂又黑又長，隨時可以遮住光明。她唱起了有私人游艇的鸚鵡螺，鸚鵡螺的私人游艇是用貓眼石建造的，上面還有一張絲綢帆，可以載著鸚鵡螺到處游玩。她又唱起了雄性的美人魚，他們彈的豎琴對大海怪具有催眠作用。她還唱過一群孩子，他們騎著身子滑滑的海豚嬉戲。她也唱過美人魚，她們在白色的泡沫中向水手們揮手。她還唱過身形彎曲的海獅、鬃毛能夠隨意飄動的海馬……

海底的金槍魚聽到她的歌聲，浮出水面繼續傾聽。年輕的漁夫撒下漁網，打盡了他身邊的金槍魚，接著又用魚叉叉住了網外的魚，把他的漁船裝得滿滿的。這時，美人魚就朝他笑笑，然后沉進水里。

美人魚從來不愿意靠近他，更不用說讓他觸摸自己了。他經常懇求她靠近自己，卻總是遭到拒絕。每當他試圖捉住她時，她都會像海豹似地猛然竄進水里，一整天不再露面。

天長日久，他對她的美妙歌聲入了迷，以致經常忘記自己是來打魚的。一群群金槍魚舞動著鮮紅的鰭，睜著金色的凸眼在他身邊游來游去，可是他對這些卻視若無睹，只是張大嘴巴、瞪圓雙眼，坐在船頭呆呆地傾聽她的歌聲。周圍漸漸起了霧，銀白的月光灑在他褐色的皮膚上，但他依然意猶未盡。他的身邊，放著魚叉和空空如也的柳編籃子。

一天晚上，他對她說：“小美人魚啊，我非常愛你，希望你能做我的新娘！”

美人魚卻搖了搖頭，回答：“除非你拋棄你的靈魂，否則我不可能愛上你。”

年輕的漁夫心想：“拋棄我的靈魂？想一想，對我來說，靈魂既看不見也摸不著，更無法去了解。既然拋棄它能夠讓我開心，我還有什么不舍呢？”想到這里，他一臉幸福地大叫一聲，從船上站起來，把手伸向美人魚，并大聲說：“為了能夠跟你一起生活在海底，我會拋棄我的靈魂，去看一看你歌里唱過的所有地方，盡力去做你希望我做的所有事情，生生世世對你不離不棄。”

小美人魚非常高興，微笑著用雙手捂住了臉。

“不過，我要怎么做才能拋棄我的靈魂呢？請你給以指點，我一定會照做的。”年輕的漁夫大聲說。

“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做，因為我們美人魚家族從未有過靈魂。”小美人魚若有所思地望著他說，然后沉進了水里。

第二天，當太陽還沒有完全升起時，年輕的漁夫就敲響了神父家的門。

看門人透過門洞看清是他，就拉開門臼把他讓進了屋里。

地板上鋪著清香的燈芯草墊子。神父正在誦讀《圣經》。年輕的漁夫跪在墊子上，大聲地對神父說：“神父，我愛上了一位美人魚，可是我的靈魂卻使我無法跟她在一起。而且，我的靈魂既是無形的又無法理解，對我來說根本沒什么用。請您告訴我，我該怎么做才能拋棄它呢？”

神父聽完，捶胸頓足地說：“天哪，你是不是瘋了？還是吃錯了藥？怎么可以拋棄人最寶貴的靈魂呢？要知道，它可是上帝賜給我們的，值得所有人去珍惜。即使是世上所有的金子，或是深受國王喜愛的紅寶石，也遠遠不如它珍貴。孩子，你的想法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過，不要再執迷不悟了。至于美人魚家族，他們就像野獸一樣黑白不分，早已迷失了自我，并且會讓跟他們交往的人也迷失自我，所以不會得到基督的眷顧。”

年輕的漁夫聽完神父的忠告，雙眼飽含熱淚，起身對神父說：“神父，牧神們快樂地生活在森林里，雄性美人魚們則坐在巖石上彈著豎琴……他們的生活是那么美好，我請求您讓我也過上這種生活。至于我的靈魂，如果它阻礙我得到心愛的東西，那它對我還有什么用呢？”

神父聽完，皺著眉頭大聲說：“肉體的愛充滿了邪惡。世上那些使上帝感到不快的東西都是邪惡的。無論是牧神還是海神，都應該受到詛咒！她們的歌聲，我曾經在夜里聽過。她們敲打我的窗戶，或是大聲說笑，或是輕聲地講述一個個雖然動聽卻有害的故事，企圖誘惑我放下《圣經》。當一切誘惑對我都不起作用時，她們就在我禱告的時候過來捉弄我。她們已經無藥可救了，因為她們沒有信仰。”

“神父！您在說什么呀？”年輕的漁夫大叫著說，“這位美人魚是我用漁網捕到的，她是國王的女兒，美若星辰白如月。為了得到她，我寧愿拋棄我的靈魂，寧愿死后不升天堂。我該怎么做才能拋棄我的靈魂呢？請您告訴我答案！只有這樣，我才能安靜地離開。”

“去吧！”神父大喊著說，“你的情人已經無可救藥，你也快了。”神父不客氣地攆走了年輕的漁夫。

年輕的漁夫一臉苦悶，低著頭慢騰騰地走到了市場上。

商人們看見他，低聲嘀咕了幾句。其中一個人走過來叫了他一聲，并說：“你有什么東西要賣？”

“我的靈魂，”他回答，“懇請你買了它！因為，它既看不見也摸不著，更無法了解，而且對我也沒什么用，我討厭它。”

商人聽完，不禁嘲笑他說：“你的靈魂？它連半個銀幣都不值，我們要它干什么？不過，你的身體就不一樣了。要是你成了我們的奴隸，我們會把你打扮成一個身穿藍紫色衣服、手戴戒指的小丑，讓你去逗偉大的女王開心。至于你的靈魂，以后就別再提了，因為它不具備任何價值，對我們沒用。”

年輕的漁夫自言自語道：“真奇怪！同樣是靈魂，在神父眼里比一切黃金都珍貴，在商人眼里卻一文不值。”

他離開市場，來到海邊思考自己下一步該怎么做。正午時分，他想起了一位采集傘形草的朋友。聽這位朋友說，在海灣入口處的一個洞穴里，住著一位巫術高超的年輕女巫。想到這里，他賣掉靈魂的希望就更迫切了，于是一路狂奔到海灘上，任憑身后沙塵飛揚。

與此同時，年輕的女巫感到手掌發癢，因而預知了他的到來。于是，她一邊笑一邊散開一頭紅發，讓頭發遮住臉，又拿起一枝盛開的野毒芹，然后站在敞開的洞口處。

他氣喘吁吁地登上懸崖，恭敬地向她行了一個禮。

她大聲地問：“你需要什么？是不是想在海上起風時讓魚兒游進你的漁網？這個好辦，只要我吹起一枝小蘆葦，鯉魚們就會游進海灣。不過，英俊的年輕人，要想得到這個結果，需要付出相應的代價。你需要什么？是不是想讓一場風暴把裝滿珍寶的船吹到岸邊？這個也好辦，我能夠發起比狂風更猛烈的風暴，甚至只需要一面篩子和一桶水就能把大船掀翻。不過，英俊的年輕人，這也是要付出代價的。你需要什么？在山谷中生長著一種只有我才知道的花，它的葉片是紫色的，花心是星形的，汁液白得像牛奶。如果你拿這種花去觸碰王后那緊閉的嘴唇，她就會走下國王的床榻，一直跟著你走，無論你去哪里。不過，英俊的年輕人，這同樣要付出相應的代價。你需要什么？我可以用碾缽搗爛蟾蜍，并用一只死人的手將其攪拌成稀羹。如果你想復仇，可以把這種稀羹灑到你仇人的身上，這么一來，一旦他入睡，他就會變成一條黑色的毒蛇，然后被他母親殺死。你需要什么？我只需要一個輪子，就能拉下天上的月亮；我還擁有一個奇特的水晶球，我可以讓你透過它認識死亡……不過，英俊的年輕人，這一切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的要求并不過分，”年輕的漁夫說，“可是神父卻因此氣得把我攆出了門，商人們則嘲笑我，因此我才過來找你。雖然人們都說你為人險惡，可能會開很高的價，但是我依然會按照你的要價跟你做交易。”

“你需要什么？”女巫一邊問一邊走近他。

“我要拋棄我的靈魂。”年輕的漁夫回答。

女巫聽完，頓時一臉煞白，渾身顫抖著把臉埋進了藍色的大氅里，喃喃地說：“英俊的年輕人，這么做實在太可怕了。”

他搖了搖他那長著栗色頭發的腦袋，笑著回答：“對我來說，我的靈魂一點兒用處也沒有，而且它既看不見也摸不著，并且讓人無法了解。”

“要是我如你所愿，你拿什么報答我？”女巫站在高處問，同時用美麗的眼睛望著他。

“五個金幣，再加上我的漁網、柳條屋，以及我那條彩色的漁船……只要能拋棄我的靈魂，我可以不惜一切代價。”

她一臉嘲笑的表情，舉起手中的野毒芹，一邊抽打他一邊說：“我可以讓秋葉變黃金，還可以把淡淡的月光變成銀子。另外，我還有一位擁有一個大王國的主人，他是世上最富有的人。”

“你既不要金子也不要銀子，我該拿什么回報你呢？”年輕的漁夫大叫著問。

女巫用她那又細又白的手撫摸著他的頭發，微笑地看著他，輕聲說：“英俊的年輕人，你可以陪我跳舞。”

“這樣就可以了？”年輕的漁夫驚訝地問，同時站了起來。

“是的。”她微笑地看著他說。

“好吧。等太陽落山之后，我們就找一個隱蔽的地方跳舞，然后你把我想知道的事情告訴我。”

女巫搖搖頭，輕聲說：“不，要等到今夜月圓之時。”她一邊四處張望，一邊側耳傾聽周圍的動靜。

一只藍鳥尖叫著飛出巢，盤旋在沙丘上空。雜草叢里有三只長著斑點的小鳥，它們一邊跳躍一邊吹口哨。懸崖下，傳來一陣陣波浪沖刷卵石的聲音。

她拉他來到自己身邊，輕聲對他說：“今天晚上，你一定要來山頂，因為‘他’會在安息日出現。”說完，她一臉微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年輕的漁夫吃驚地望著她，開口問：“‘他’是誰？”

“這一點不重要。記住，今晚你一定要來山頂，然后在鵝耳櫪樹下等著我。”她接著說，“假如有一條黑狗跑到你面前，你可以用柳枝抽趕他；假如有一只貓頭鷹和你搭訕，你千萬別搭理他。等到月圓之時，我就會趕來和你一起在草地上跳舞。”

“好的。但是，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保證，說你會告訴我怎么拋棄靈魂。”他說。

她走到陽光下，一頭紅發隨風輕舞。接著，她說：“我以山羊蹄子起誓，我會信守諾言。”

“你是世上最好的女巫！”年輕的漁夫大聲說，“今天晚上，我一定會去山頂跟你跳舞。其實我更希望付給你金子或銀子，但是既然你要我這么做，我也樂得滿足你的要求。”說完，他接下帽子對她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女巫目送他離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見，她才回到自己的洞穴，打開雕著花紋的杉木匣子，從中取出一面鏡子放到一個架子上。架子前面，有一堆燒得很旺的木炭。女巫把馬鞭草放到木炭上，馬鞭草頓時燃起一股煙霧。女巫透過煙霧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氣憤地握緊了拳頭，喃喃地說：“我和她一樣漂亮，他應該屬于我！”

當晚月亮升起之后，年輕的漁夫就爬上了山頂，并走到鵝耳櫪樹下。他的腳下，是一片環形的、形如金屬圓靶的大海，小海灣里還有漁船在活動。一只眼睛黃得像硫黃的貓頭鷹飛過來叫他的名字，他沒有答應。一條黑狗跑到他面前，對著他叫個不停，被他用柳條一抽，發出一聲哀鳴，然后跑走了。

午夜時分，女巫們像蝙蝠似的飛到了山頂上。她們還沒站穩腳跟，就聞出了生人的氣息，于是大叫著說：“呸！這兒竟然有一個陌生人！”她們用鼻子嗅來嗅去，一邊說話一邊做暗號。最后趕來的，是那位年輕的女巫，她身穿一件繡滿孔雀眼睛的金絲絨外衣，頭戴一頂綠色的天鵝絨小帽，一頭紅發隨風飄舞。

“他在哪兒？”女巫們尖叫著問她，她卻笑而不答，徑直走到鵝耳櫪樹底下，拉著年輕漁夫的手走到月光下，和他一起翩翩起舞。

他們跳了一輪又一輪。年輕的女巫跳得很高，把她那深紅色的鞋跟都呈現在了眾人眼前。就在這時，他聽到周圍響起了疾馳的馬蹄聲，卻沒有看到馬，不禁害怕起來。

“再快一點兒！”女巫大聲說，同時用胳膊摟住他的脖子。

他感到一陣熱乎乎的氣息，覺得腳下的地面好像在旋轉。他既難受又害怕，并且感覺到有什么邪惡的東西在注視著自己。最后，他在巖石的陰影處發現了一個他以前不曾見過的男人。

這個人身穿一套黑色的天鵝絨衣服，臉色蒼白得有些不正常，但是嘴唇卻紅得像鮮艷的玫瑰花。他靠在巖石上無力地撫摸著劍柄，好像很疲倦。在他身邊的草地上，有一頂羽毛做成的帽子、一雙騎馬用的手套。手套上鑲著金邊，還繡著別致的珍珠飾品。他肩上披著一件短短的黑色襯里外套，一雙又細又白的手上戴滿了戒指。他的眼皮向下垂著，好像不堪重負似的。

年輕的漁夫像著了魔似的望著他。最后，兩個人有了短暫的眼神接觸。年輕的漁夫雖然在不停地跳舞，卻總能感覺到那個人一直在注視自己。他聽見年輕的女巫在笑，就摟著她瘋狂地旋轉起來。

突然，林子里傳來一陣狗叫，令所有人都停了下來。一對對舞伴依次走到那個男人面前，跪下來吻他的手。那個男人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令人想起小鳥滑過水面時泛起的漣漪。不過，他的笑容里帶有一絲輕蔑，他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年輕的漁夫。

“快過來！我們也過去拜見他。”女巫悄聲對他說，然后拉著他向那個男人走去。他的內心升起一股強大的欲望，令他想要按照她的要求去做，于是他就跟著她向那個男人走去。可是，當他越來越靠近那個男人時，他的內心卻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絲恐懼。于是，他一邊在胸前畫十字架一邊呼喚著圣名。

他的這一舉動，令女巫們像老鷹似的突然發出一聲尖叫。女巫們一臉蒼白，表情很痛苦，看了看他，然后向空中飛去。那個男人走向小樹林，然后吹起了口哨。一匹戴著銀制轡頭的小馬應聲跑出樹林，跑到了那個男人面前。那個男人跨上馬鞍，然后扭過頭傷心地看了看年輕的漁夫。

那個年輕的女巫也想飛走，可是她的手腕卻被年輕的漁夫緊緊地抓住了。

“請你放我走！”她大叫著說，“這都是因為你，你做出了不應該做的記號，叫了不應該叫的名字。”

“我不會放手的，除非你告訴我那個秘密。”他回答。

“什么秘密？”女巫說。她的嘴唇上起了泡沫。她緊咬著嘴唇，像一頭困獸似的掙扎著。

“你別跟我裝糊涂。”他回答。

她睜著那雙飽含淚水的綠色眼睛，對漁夫說：“除了這個要求，我什么都可以答應你。”

他笑了笑，加大了手上的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