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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少年楊淇佩著刀

初夏時節(jié),南方的天空碧藍如洗,陽光飄浮在古老的梧桐、垣墻和光滑的石板路上,使得一切變得陌生而新鮮。梅雨季節(jié)留下的潮濕和霉氣已經(jīng)隱去,一陣風吹來,能感覺到將要來臨的漫長而炎熱的夏天。

隨著人們衣衫的日漸減少,少年楊淇變得煩躁不安。這是冬天以來他暗暗制定的計劃實施的日子近在眼前的緣故。冬天的時候,楊淇在自由市場買了一把匕首。匕首雖然簡陋,但鋒利無比,插在一個牛皮縫制的套子里。整整一個冬天,匕首便佩在他穿著的那種南方鄉(xiāng)村常見的笨重的棉襖里面。他決定在夏天來臨的時候,將匕首最終展露在衣服外面。楊淇認為那樣就不會有人敢欺侮他了。

楊淇是鄉(xiāng)村中學(xué)一個內(nèi)向而孤獨的孩子。他們的中學(xué)設(shè)在一個遠離村莊的風景秀麗的山谷里面,孩子們都要住宿。楊淇沒有朋友,在寢室里也是落落寡合。在鄉(xiāng)村中學(xué)的孩子們中間,暗地里存在著許多派別,他們相互較勁,還欺侮弱者。瘦弱而孤單的楊淇就是他們的目標之一。他們常常圍成一圈,隨心所欲地嘲笑、謾罵甚至毆打楊淇。到了晚上,楊淇開始報復(fù)他們。他把所有的仇恨都發(fā)泄到那些打他的孩子家的糞缸上。在南方鄉(xiāng)村,農(nóng)民們往往把糞缸半埋在路邊,再搭一個棚,就成了一座茅坑,很容易破壞。楊淇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拿一把鐵錘,把茅坑砸得粉碎,直到糞便橫流,沾染了他的雙腳。久而久之,楊淇變得喜歡黑夜,害怕白天的來臨。

“如果他們再敢打我,我就用刀子對付他們。”這是冬天以來縈繞在楊淇心頭的唯一的念頭。

楊淇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人穿起了夏裝。鄉(xiāng)村中學(xué)的男孩穿起了襯衫,女孩子穿起了過時的衣裙。特別是那個叫紅的女孩,由于發(fā)育迅速,去年的衣裙顯得太小了,使她肥大的臀部和豐滿的胸脯曲線畢露。楊淇還發(fā)現(xiàn),紅的長發(fā)上系了一個黃色的蝴蝶結(jié)。在清晨的光線中,黃色的蝴蝶結(jié)和紅放肆的笑聲彌散在空氣中,讓她有一股風騷勁兒。她從不理睬楊淇。女孩子們都不理睬楊淇。她們喜歡和那些到處欺侮別人的男孩玩。想起這些,楊淇的心中涌出一種叫仇恨的情感。

“明天,明天我一定要把刀子佩在襯衫外面?!睏钿抠€氣似的對自己說,“這樣他們就不敢欺侮我了。”

連續(xù)三個晴天后,天氣一下子悶熱起來,鄉(xiāng)村中學(xué)內(nèi)的植物顯得蓬勃而茂盛,原本細嫩的枝葉變成了墨綠,操場上的雜草似乎也突然多了起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遠處林子里傳來了知了聲,就像人們不知道楊淇什么時候腰間佩著一把刀子一樣。

楊淇是黃昏時把刀佩在襯衫外面的。他佩著刀在操場上轉(zhuǎn)悠時,感到新奇而恐懼。他的心跳震天動地。他感到空氣中有種隨時會爆炸的火藥味。操場上零零星星有一些孩子在活動。鄉(xiāng)村中學(xué)的孩子一般不喜歡體育,也不知道玩球,他們漫無目的地在操場上撒野。沒有人發(fā)現(xiàn)楊淇佩著一把刀子,楊淇卻認為許多人瞧著他。他走路的姿態(tài)有點僵硬,臉上是一種幼稚的決絕,讓人感到唐突而可笑。

后來,楊淇佩著刀去食堂打飯。楊淇覺得自己被一團聲音所包圍。食堂像往日一樣鬧哄哄的,楊淇聽來分外刺耳。楊淇覺得自己對外部世界的感覺突然變得既敏銳又遲鈍了。他不知道他的敵人——那些欺負他的孩子有什么反應(yīng),他仿佛看到許多疑惑不解的眼睛,像多晶體一樣閃爍在他周圍。他猜不出那些交頭接耳的孩子在說些什么。他們害怕嗎?還是他們正在嘲笑他?楊淇突然有點后悔實施這個冬天以來一直縈繞在他心頭的計劃了。如果他們圍過來向我進攻的話,我真的用刀子對付他們嗎?楊淇于是想象刀子刺入他們胸膛時的情景,他看到鮮血像水柱似的噴涌。這樣想著,他渾身上下都起了雞皮,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他開始明白他實際上是沒有膽量動刀子的。

晚上,他是熄燈以后到宿舍睡覺的。許多日子以來,他習慣以這種方式來逃避那些野孩子。他進宿舍時,正在聊天的孩子們突然沉默了。他一聲不吭地上了床。他覺得自己的心臟有點不舒服,這是因為這一天他的心跳異常。這天晚上,他沒再去敲糞坑,他有點被自己制造的這件事弄懵了。他左右前后考慮這件事可能帶來的后果,一晚上沒睡著。

第二天,他下了好大的決心,才把刀子佩在外面。既然已經(jīng)開始了,他別無選擇,只好這么下去了。

楊淇沒有想到,就在這天一個叫根的孩子巴結(jié)起他來。南方盛產(chǎn)著像根這樣的孩子,他們往往不是孩子王,卻聰明伶俐,懂得狐假虎威,依靠強者。中午時分,楊淇一個人來到河邊,他雖然佩著刀,但還是不敢待在人群中。他在河邊一棵楊柳樹下坐了下來。根就是這時向楊淇走來的,根向楊淇走來時顯得遲疑不決。楊淇最初沒有注意到有人正在接近他,當他發(fā)現(xiàn)根時,根離他只有二十幾米遠了。楊淇馬上警惕地站了起來,不安地看著根,右手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腰間的刀。他知道根是那種喜歡欺侮人的孩子。他一時不知怎么辦,只覺得想象中的械斗與流血事件真的到來了。根見他瞪著自己,不敢再靠近他,站在那里,尷尬地對楊淇笑。楊淇不能把握根的笑中所包含的含義,許久他才讀出那笑中獻媚的成分,開始放松了一點。楊淇笑了笑,他猜想他的笑也許比哭還難看。根見他笑了,大著膽子走近楊淇,根一邊走一邊神秘地說:“你的刀子是真的嗎?”楊淇說:“當然是真的,不信你試試,不把你刺出血來我不姓楊?!备f:“別別,我可不想倒在你的刀下。”楊淇就驕傲地笑了笑。

根的巴結(jié)使楊淇稍稍緩了一口氣。楊淇想,我佩上刀后他們果然不敢再惹我了。楊淇發(fā)現(xiàn)一度包圍著他的那種怪異的眼光消失了,世界重新變得明亮起來,不那么有火藥味了。他開始聽清別的孩子們交頭接耳時的說笑并不關(guān)他什么事,只不過是些毫無意義的閑聊罷了。他去食堂變得坦然多了。根時刻跟隨著他,甚至為他打飯打水。那些經(jīng)常欺侮他的孩子對他客氣起來,其中有些人遠遠地避開他。

“看來,他們是怕我了?!睏钿肯搿?

幾天以后一個晴朗的下午,楊淇的班主任來到他跟前,面無表情地說:“去我那里一趟。”楊淇想,他佩刀這件事終于傳到了班主任耳里了。

班主任老克是鄉(xiāng)村中學(xué)唯一貨真價實的師范畢業(yè)生,這使他在眾多民辦教師中顯得十分獨特。在孩子們的眼里,他是個古怪的人。他頭發(fā)油亮,有幾綹貼在額頭,與他深陷的眼眶構(gòu)成陰郁的輪廓,唯一有生氣的是他的嘴唇,薄而鮮艷,充滿女性氣質(zhì)。令孩子們失望的是這個有著女人一樣嘴唇的老師卻是個不會說話的人。他不會教書育人。在課堂上他常常只顧在黑板上寫字,很少說話。孩子們摸不透他的脾氣,又懼于他嚴肅的外表,只得忍氣吞聲,一聲不響地茫然聽課。教室里常常靜悄悄的,孩子們盡量克制著自己好動的習慣,坐姿端正。孩子們認為老克是多么神秘又多么可惡啊。還有那些民辦們,他們對老克也不服氣,他們講的課既生動又有趣,他們卻只是民辦。他們常常在孩子們中間講老克的壞話。

楊淇卻不討厭老克,對老克還頗有好感。這是因為每次別的孩子欺侮楊淇時,老克總是站在楊淇的一邊。楊淇認為老克并不像人們說的那么古怪那么嚴厲,老克還是很細心很隨和的。有一天,十幾個孩子圍在一起打楊淇,老克不聲不響朝他們走來,他們頓作鳥獸散。老克并沒去追他們,來到楊淇身邊,替楊淇撣了撣身上的灰塵,溫柔地問:“他們?yōu)槭裁匆畚昴悖俊睏钿柯犃诉@話,有點想流淚,不過他忍住了。老克笑了笑又說:“你不要惹他們,躲他們遠一點。”楊淇想,再躲只有躲到地里面去了。老克見楊淇不吭聲,就撫摸了一下他的頭說:“他們再欺侮你,你就來找我?!闭f完老克走了。

一直以來,楊淇對成人世界充滿了向往。他熱衷于同那些看起來比他大得多的人交朋友。在沒有進入鄉(xiāng)村中學(xué)之前,他曾跟過一位叫三爺?shù)男』镒?,跟他去山里偷西瓜或別的好吃的東西。三爺身上的成人氣息和力量讓他迷醉,連三爺小便比他撒得更遠也讓他羨慕不已。自從老克那次保護過他以后,楊淇偷偷關(guān)注老克。楊淇遠遠地站在老克單人宿舍外,觀察老克宿舍里的動靜。晚上,楊淇看到老克房間的燈亮著,窗口有個影子在晃動。后來他看清楚老克是在照鏡子。老克總是長時間照鏡子。楊淇看著老克,想,人要是長大了是多么好啊,那樣的話就可以不用讀書,可以安靜地做自己的事了。

楊淇對老克找他這事并不十分害怕。他認為老克不會對他怎么樣的。

楊淇跟在老克身后,向老克的宿舍走去。正是午后時分,陽光堅硬而鋒利,刺得人眼睛生痛,使得楊淇看到的景物色彩模糊而強烈。穿過通向教育樓的舊式圍廊,眼前出現(xiàn)一個花園,花園里種著一些月季與蔬菜,雜草叢中有幾雙破鞋與工作手套。走過院子,楊淇看見遠處女生樓的水塔和窗口晾著的女孩子們的鮮艷衣裙。一會兒便到了老克住著的平房,坐落在兩棵老槐樹之間。

老克的房間有一股腐爛的氣息,房間非常黑暗,這是因為剛經(jīng)歷了室外強烈光線刺激的緣故。一會兒,屋里的事物漸漸顯現(xiàn)出來,楊淇看到黑漆漆的墻上掛著一本市場上常見的明星頭像掛歷。掛歷下面是一個簡易書架,書架上陳列著一些厚書,是楊淇從來不曾看過的。鄉(xiāng)村中學(xué)那些見多識廣的孩子說那是外國哲學(xué)著作。老克鮮艷的嘴唇上已叼上一根香煙。

“你想干什么?”老克溫和地說,“你為什么要佩刀呢?”楊淇的臉微微泛紅,說:“他們欺侮我,我才佩刀?!崩峡苏f:“你佩刀不像。你那么瘦弱,皮膚又白,像個女孩。你佩刀不像?!睏钿柯犃诉@話,有點不服氣,他很想把根巴結(jié)他的事講給老克聽,又覺不好說出口,只好說:“他們開始怕我了,他們不敢再欺侮我了?!崩峡擞媚吧难酃獯蛄織钿浚f:“你看窗外是什么?”楊淇看窗外,有兩只鵝正在相互搏斗,它們撲打雙翅,脫落的羽毛遍地飛揚。這是南方鄉(xiāng)村常見的景象。楊淇搞不懂老克的用意。老克說:“看到了嗎,兩敗俱傷,道理是一樣的,你這么干是占不到便宜的?!睏钿坎恢f什么,撫弄腰間的刀子。老克走過來,摸了一下楊淇的頭,說:“把刀留下,你回去吧?!?

楊淇只得把刀子放在桌上,嘟囔著走出屋子。路過花園時,他向女生樓望去,看到了水塔以及隨風飄蕩的衣裙,這回他看到了一些內(nèi)衣和文胸,渾身燥熱。

沒過幾天,楊淇又買了一把刀佩在腰間。根還是跟隨著他。自從他被老克叫去以后,過去欺侮過他的孩子又開始對他虎視眈眈,他們觀察楊淇,試圖找機會教訓(xùn)楊淇。楊淇感到危險正在迫近。

一天,楊淇把根拉到寢室,當時寢室里就他倆,楊淇從床下拖出他的木頭箱子,打了開來,從里面取出一只瓶子。楊淇說:“這是濃硫酸,誰要是敢惹我,就毀了他。”楊淇就把硫酸倒到一張白紙上,紙馬上變黑了。楊淇看到根那張臉變得越來越蒼白,頭上滲出亮亮的一層汗水。楊淇說:“你不要同別人說起這東西?!备c點頭。楊淇知道,根會把這事告訴別的孩子。

楊淇依然習慣于遠遠窺視老克。老克無聲無息的身影,讓楊淇感到既神秘又親近。楊淇很想去老克的宿舍和老克說說話。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鄉(xiāng)村中學(xué)的孩子都回家去了。楊淇沒回去,他閑而無事,漫無目的地在小河邊走來走去。透過岸邊的垂柳,遠處的校舍展現(xiàn)出破舊的幾個片段,顯得十分寂寥,就像此刻的楊淇,孤單而安詳。這時,楊淇看到走道上老克和一個三十多歲的女教師站在一起,樣子好像是在吵架。女教師肥胖而黧黑。一會兒,女教師把一疊東西擲給了老克,轉(zhuǎn)身走了。老克直愣愣立在那兒,一動不動。老克拿出一盒火柴把那疊東西燒了,然后失魂落魄地跑回宿舍。楊淇來到那堆燒毀了的東西面前,撿起還未燒盡的一片殘紙,上面有老克的字:

我要占領(lǐng)你,親愛的

讓你在我的懷抱中死去……

楊淇十分驚奇,他想,這是情詩啊,是老克寫的嗎?難道老克想把這些情詩獻給女教師嗎?楊淇有點想不通老克為什么要寫情詩給女教師,他覺得女教師并沒有什么可愛的地方,再說她還有一個丈夫啊。

完全是好奇心驅(qū)使,楊淇來到老克宿舍門口。門虛掩著,透過門縫,楊淇發(fā)現(xiàn)老克手里拿著那把刀子(從楊淇手中沒收的刀子)割自己的肚子,肚子血絲隱約,組成一個“忍”字。看著這一幕,楊淇心中充滿恐懼,楊淇一動不動地趴在門邊,不知如何是好。老克抬起頭,他陰郁的眼光和楊淇迷惑的眼光驟然相撞,老克嚇了一跳,機敏地站起,迅速沖了出來,一把抓住楊淇,把楊淇拖進屋。楊淇沒有反抗,只是他的心跳急速而脆弱。一會兒,楊淇鎮(zhèn)定下來,他看到老克坐在床上,樣子十分無助,目光軟弱無力。楊淇想,老克這樣是因為那個女教師嗎?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呢?那個女教師長得多么黑??!

他們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周圍很安靜,能聽得見遠處的田間廣播。楊淇覺得自己應(yīng)說些什么,就怒氣沖沖地說:“你為什么要這樣?”老克搖了搖頭,說:“說出來你也不會懂。這他媽是什么地方啊,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那些民辦教師除了吃喝拉撒還知道什么?”話匣子一打開,老克喋喋不休起來,說的話讓楊淇似懂非懂。楊淇發(fā)現(xiàn)老克的臉漸漸潮紅起來,深陷的眼睛有一種無助而瘋狂的光芒。老克說:“你知道什么是寂寞嗎?那他媽的是一把刀子啊,會把你的心一瓣一瓣地攪碎!”老克撿起掉在地上的刀子,在楊淇面前晃了晃,臉上露出絕望的表情。老克說:“那感覺比刀子劃在皮膚上還痛?!睏钿柯犃?,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他覺得老克真像人們所說的那樣是個古怪的人。

天暗了下來,老克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劇烈的述說后安靜了一些,他的眼睛又有了原來的茫然和溫柔。他摸了摸楊淇的頭,說:“我嚇著你了吧?”楊淇搖搖頭,沒有說話。老克說:“我常??刂撇蛔∽约??!睏钿啃α诵?,平日對老克的好感又回來了。楊淇看看天已黑了,說:“我得走了。”老克說:“你就不要走了,留下來陪陪我好嗎?”楊淇想了想,答應(yīng)了。

老克非常高興,說:“我要燒最好吃的東西給你吃?!彼d致勃勃地張羅起吃的來。楊淇要幫忙,老克不讓他動手,楊淇只得站在旁邊看他燒菜。老克說:“你只管欣賞,我可是燒菜的好手?!崩峡讼驐钿拷榻B菜的燒法,樣子十分天真。楊淇覺得老克這時像個孩子,比自己大不了多少。楊淇說:“你不像一個老師。”老克說:“像什么,像朋友嗎?”楊淇說:“也不像朋友。”

晚上,楊淇和老克睡在一起。窗外月色如鏡,遠山蒼翠,一些夜蟲在夜空中飛來飛去。黑暗中,老克癡癡地對楊淇笑。楊淇也感到新奇。以前他也曾同三爺睡在一起,他用手在三爺?shù)男厍皳崦?,能感到三爺強悍的心跳。楊淇睡在老克身邊,背對著老克。他知道老克正看著他的后腦勺。楊淇感受到過去在三爺身上感受過的溫暖的成人氣息,令人迷醉的成人氣息。老克的手在楊淇的臉上撫摸起來,他讓楊淇轉(zhuǎn)過身來,老克說:“你的臉真白,像女孩子。”老克把整個臉貼在楊淇臉上。楊淇對這樣親昵的行為感到很不舒服,想起老克只不過是在表達友好,也沒有排斥。

楊淇對老克和那女教師的關(guān)系很好奇,他覺得他應(yīng)該弄弄清楚。當年三爺總是同楊淇講起他同村里那些女人之間的事情。楊淇問:“你為什么要給她寫情詩?”老克觀察楊淇,搖搖頭,嘆了口氣。楊淇又說:“她是多么黑啊?!崩峡苏f:“你是不會明白的,你還小?!睏钿空f:“我真想不通,高班的男生老往她宿舍跑,她有什么可愛的?”老克嘿嘿笑了笑,說:“你真是個孩子,你不覺得她很豐滿嗎?”楊淇說:“那不是豐滿,那是胖?!崩峡苏f:“我有時真想在她的大奶子上睡死過去的。”楊淇聽了,臉就紅了,沒想到老克還那么下流。楊淇說:“可她還有一個農(nóng)民丈夫啊?!崩峡苏f:“她才不管這些呢,你沒見她老在男人面前扭腰弄臀的?!睏钿空f:“你很喜歡她?”老克說:“喜歡?!睏钿空f:“可她不理你?!崩峡苏f:“對,她不喜歡我?!?

第二天,楊淇醒來時太陽已升得很高。老克已起床,正在燒泡飯。老克見他醒來就打了冷水要他洗漱。楊淇胡亂洗了一把。老克要楊淇一起吃早飯。楊淇也沒客氣,就坐下來吃。

吃過早飯,老克提議去釣魚,楊淇沒這個雅興,不過這個星期天沒事做也怪無聊的,答應(yīng)了。老克拿出兩根釣魚竿說:“你應(yīng)該學(xué)學(xué)釣魚,總有一天你會覺得一個人過日子是很沒勁的,需要有點愛好。”楊淇說:“一個人有什么不好,我以前想一個人他們還煩我呢。”老克笑笑,摟著楊淇走了。

他們沿著河邊朝遠處的湖泊走去。正是早晨八點多鐘光景,西邊的群山在陽光下顯得十分靜謐,透出安詳?shù)臍庀?。布滿腐爛水草的河水倒映著群山,水波蕩漾著,在陽光下發(fā)光。一會兒,他們來到湖泊旁邊,開始做放釣的準備。

過了九點,太陽開始顯示夏天的本質(zhì),照得他們汗流滿面。說來也怪,楊淇半天沒釣到一條魚,老克卻收獲頗豐,剛放下釣線就有一條鯽魚上鉤,第二釣竟釣了條一斤多重的鯰魚。老克笑楊淇,說楊淇沒戲,魚不愛他。說得楊淇很想釣一條漂亮一點的魚給老克看看。他花了好大一會工夫還是一無所獲。楊淇感到很沒意思,不想再釣了。天實在太熱,想起以前,他跟著三爺,這個時候早已下河游泳了,楊淇對老克說:“喂,釣魚沒勁,還是游泳吧?!崩峡苏f:“河水太涼,要感冒的?!睏钿空f:“你是不會游泳吧,真沒勁?!睏钿空f完,脫光所有的衣服,跳進湖里。一進湖水,楊淇就大呼小叫起來,連喊舒服。還向老克潑水,口里說:“我釣不到,你也別想釣到魚?!?

有一群女孩向老克走來。楊淇一眼看出其中一位是紅。紅走路時那種特有的風騷姿態(tài),他很遠便能辨認出來。紅今天穿著一件黃色短裙,白白的大腿上吊了一雙短襪。她們嘻嘻哈哈來到老克身旁,甜甜地和老克打招呼。楊淇對自己赤身裸體很不好意思,再說他不善于和女生打交道,就向湖心游去。等他游出好遠,回頭向岸邊看時,女孩子們已坐在老克身邊。他看到紅叉著雙腿,對著湖傻笑。楊淇看到紅的黃裙子里白白的內(nèi)褲。老克神色嚴肅地坐在女生中間,嘴上已叼上一根煙。楊淇知道女生今天來到老克身邊是因為馬上要期中考試了,這些聰明的女生很早就懂得利用自己的性別討得老師的歡心,好在考試中蒙混過關(guān)。大概是老克同她們說了水中的楊淇,她們開始對楊淇起哄,其中紅鬧得最瘋。楊淇見她們同他笑,內(nèi)心充滿快樂。楊淇想,這幫瘋丫頭,她們沖我騷呢。于是楊淇嬉笑著向岸邊游來。楊淇在離岸不遠處,做了個潛水動作,水面上露出他白白的屁股。女孩子們見了,臉都紅了,也鬧得更瘋了。紅開始撿地上的泥塊,砸楊淇。別的女生也效仿起來。楊淇只好傻笑著頻頻潛水。有一個女生笑得東倒西歪,最后倒在老克的身上。老克顯得很緊張,有點不知所措。

紅對楊淇說:“你有本事上來?!睏钿肯?,我赤身裸體怎么能上去呢!楊淇就說:“我上來不嚇死你們才怪?!奔t說:“我們不怕。”楊淇只好哈哈傻笑。紅就嘲笑楊淇:“知道你沒膽量的。”楊淇被他們笑得有點惱火了,他想,我不相信他們敢看我那地方。楊淇本來覺得給她們看看也沒什么了不起,只是冬天以來他下身長出一層毛茸茸的東西,很不好意思讓人看到。楊淇想了個辦法,潛水到湖底,從湖底挖了一把泥土,抹到下面。這樣她們就不知道我有毛了。女生沒想到他真會上來,還沒露出水面,女生們轉(zhuǎn)身跑了,嘴里還罵他流氓。只有紅沒跑,直愣愣瞪著他那地方看,眼睛一閃一閃發(fā)光。一會兒紅也紅著臉跑了。

女孩子們一走遠,老克輕松起來,他脫了衣服,只穿一條三角內(nèi)褲,跳進湖里。老克顯得十分興奮,他從湖底抓了一把泥,砸向楊淇。楊淇也摸了一把砸向他。他們嘻嘻哈哈的,鬧得很歡。

剛才那群女生也來游泳了。她們穿著游泳衣,雪白的肌膚在陽光下顯得特別耀眼。她們跳進湖里,卻不怎么會游泳,只得立在淺水處向老克喊。老克游了過去。一些不會游的女生要老克教她們,老克就挑了個比較漂亮的教起來。紅因為會游泳,就仰泳來到楊淇身邊。楊淇看到水流在紅的肌膚間流動。紅大大咧咧對楊淇笑道:“你下面還光著嗎?”楊淇說:“我早穿上短褲了?!奔t說:“我不相信。”楊淇急得臉都紅了,他把下身浮了上來,說:“你看到了吧?!奔t說:“聽說你有一把刀?”楊淇驕傲地說:“是的。”紅說:“你真厲害,根說別的男生都怕你了。你真的敢刺他們嗎?”楊淇說:“那當然,要是他們敢動我,我就讓他們?nèi)ニ馈!奔t說:“我看你是說大話。”楊淇急了,說:“騙你是狗?!?

紅游到老克身邊。老克正在教一個女孩蛙泳,老克托著那女生的腹部,讓女生做動作。老克顯得很激動,目光不像平日那樣迷惘了。紅見蛙泳漂亮,要老克教。老克放下那女生,來教紅。老克照樣托著紅的腹部讓紅游。紅學(xué)得很快,老克見紅已能游了就突然放手,紅沉了下去,嗆了口水,掙扎著抱住了老克。紅豐滿的胸脯完全抵住了老克。紅無心無肝地笑著。楊淇看到這一幕,心里不是滋味。一會兒,他潛到水下,睜開眼往老克那邊瞧,看見老克的右手握著紅的大腿,另一只手托著紅的腹部,臉離紅的胸脯很近,幾乎壓著了。楊淇想,老克真是個流氓啊。楊淇遠遠地游開了。

回去的路上,楊淇再沒理老克。老克幾次試圖和他說話,他都不吭聲。他們走了一陣,老克突然說:“你吃醋了?”楊淇臉紅了,說:“我吃什么醋啊。”老克說:“那你干嗎不理我?”楊淇說:“我只是不想說話?!崩峡藥е嫘Φ目跉庹f:“你是不是喜歡上誰了?”楊淇說:“我沒喜歡上誰,我誰也不喜歡?!崩峡藫ё×藯钿?,說:“我不信。”兩人輕佻地笑起來。

晚上楊淇還是睡在老克的宿舍里。

許多天以后,鄉(xiāng)村中學(xué)有一個孩子把楊淇藏著硫酸這事告到老克那里。這是根宣揚出去的結(jié)果。當時老克的臉色非常難看,他惡狠狠對那孩子說:“你親眼看見了嗎?”那孩子誠惶誠恐地走開了。

楊淇是從根那里知道這些事的。鄉(xiāng)村中學(xué)的孩子開始意識到楊淇和老克之間不同尋常的關(guān)系,他們紛紛討好起楊淇來,那些過去對他肆意辱罵與毆打的孩子也通過根向楊淇傳達友好的信息。楊淇很矜持,對這些人不屑一顧,不過他也不反對他們討好自己。

楊淇嘗到了甜頭,他往老克宿舍跑得更勤了。楊淇心里清楚,這些人不是怕他,而是怕他的刀子與老克。楊淇知道自己對老克很難說有什么情感可言,如果拿三爺同老克比他更喜歡三爺。老克很多時候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雙眼陰郁,讓人想起林子里的眼鏡蛇。楊淇不怎么敢正視老克的眼睛,覺得那里面有一種令楊淇感到恐懼的東西,是什么楊淇說不出來。楊淇同老克在一起時老是感到一種模模糊糊的不安與危險。

更多時候楊淇沒有深入思考這些問題,他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了紅的身上。自從那次和紅游泳以來,楊淇多次夢見她,有的夢甚至纏綿悱惻,朦朧而不著邊際,白天想來令楊淇臉紅心跳。楊淇不敢主動和紅說話,只是遠遠看著她。有一次楊淇見她在操場上瘋跑,她的雙乳不停地上下跳動。這個景象自然進入了楊淇的夢中。這個季節(jié)楊淇的身子總是發(fā)燙,精神振奮,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

隨著考試的臨近,不時有女生來老克宿舍討教。他們想在討教過程中探得試卷的蛛絲馬跡。一天,紅和另外幾個女生也來了。紅進來時,楊淇激動得發(fā)抖。他很想同紅說說話。他覺得他們游泳時已有了一種親密關(guān)系,認為紅一定也會有類似的感覺。但紅進來時,理也沒理他,好像不曾認識他。紅只顧和老克甜笑,完全冷落了楊淇。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亂,楊淇假裝擦竹書架上的灰塵。紅正靠在老克身上問一道難解的數(shù)學(xué)題。楊淇看見紅飽滿的胸脯抵著老克的肩頭,幾乎變了形。老克解題心不在焉,雙手顫抖。楊淇很憤怒,裝作不小心,砸碎了書架上一只花瓶。女孩子們都回頭看他。他看到紅的臉剎那間紅了。老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埋頭解題,態(tài)度冷淡。楊淇被老克看得很不舒服。

楊淇倒掉花瓶的碎片,不聲不響回來了。楊淇此刻非常討厭老克,覺得老克真的是一個大流氓。紅正在興奮地高聲說話,聲音里有一種甜膩膩的東西。這聲音同樣讓楊淇反感。楊淇很想在紅的屁股上狠狠踢一腳。

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教育樓后面花園里的四季海棠經(jīng)過昨夜雷雨的洗禮,開得分外艷麗,大紅的花瓣沾著露珠,容易讓人產(chǎn)生血腥而風騷的聯(lián)想。鄉(xiāng)村中學(xué)別的孩子都回家了,只有楊淇坐在教室里發(fā)呆。

老克的手風琴響了起來,接著響起的是一個女人的歌聲。楊淇聽出唱歌的人是那女教師。女教師的歌聲奶聲奶氣的,和她的實際年齡完全不符。歌聲穿越兩棵老槐樹及修剪得并不整齊的花園源源不斷地傳入楊淇的耳朵。某刻,楊淇想到了紅走路時扭腰弄臀的樣子。楊淇不明白歌聲和紅有什么關(guān)系,他隱約預(yù)感到某些隱秘的事情正在降臨。

老克的手風琴和女教師的歌聲在臨近中午的時候戛然而止。鄉(xiāng)村中學(xué)突然安靜得出奇。每個禮拜天人去樓空的鄉(xiāng)村中學(xué)總是很安靜。楊淇的心中產(chǎn)生了空蕩而煩躁的情緒。他步出教室,向林子里走去。

林子依山坡向上延伸。楊淇非常熟悉這里。楊淇知道許多安靜的去處。不斷有老鼠從他的腳下竄過,遠處的鳥兒仿佛被什么東西驚擾,飛到空中。一會兒他聽到一種奇怪的喘息聲,和狗中暑時發(fā)出的一模一樣。他貓下身,試圖看個明白。他嚇了一跳。老克與女教師赤身裸體擁在一起。楊淇有點不能適應(yīng)這個場面,只覺得頭腦中轟的一聲,仿佛一顆炮彈落到他的腦袋里。

南方隨處可見的田間廣播突然響起了它陳舊的開始曲。老克顯然被這驟然響起的聲音嚇了一跳。他警惕地向四周張望。楊淇躲在樹叢中沒被他發(fā)現(xiàn)。楊淇回過神來,悄悄地向山下跑。

楊淇窺見老克和女教師的曖昧關(guān)系后不再去老克宿舍了。老克的行為對楊淇的沖擊非常大。楊淇想,老克果真是個下流坯,如果我再同老克混在一起,我也是個下流坯。反正現(xiàn)在沒人再敢欺侮他了,去不去老克那里也無所謂了。楊淇就佩著刀和根或別的孩子玩。有時候,他們玩牌,那些孩子為了討楊淇高興,故意出錯牌,讓楊淇贏。

幾天以后老克來找楊淇了。老克的臉色非常不安,也非常憔悴,仿佛剛剛經(jīng)受過什么打擊。老克見到楊淇,可憐巴巴地說:“你為什么不來我宿舍了呢,來陪陪我吧。你是不是恨我?”楊淇說:“我不恨你。我為什么要恨你呢?!崩峡苏f:“因為……吃醋?!睏钿康哪樇t了一下,老克對紅的不懷好意的確讓他不高興,他說:“我吃什么醋啊。我只是看不慣你老是占她們的便宜。”老克一臉無辜說:“我沒有呀。”楊淇懷疑自己可能想多了。

楊淇又去了老克宿舍。幾天不見,老克似乎變得更加古怪,之前楊淇能感受到老克身上有一種孩子般的天真,現(xiàn)在老克心事重重,總是對著窗口發(fā)呆,口中還念念有詞。一天,楊淇好奇地問老克:“你在說些什么?。俊崩峡苏f:“她不再理我了?!睏钿恐览峡嗽谡f那女教師。楊淇不想了解他們之間骯臟的關(guān)系,沒再問下去。

這以后的每天夜里,老克總是同楊淇說些神秘而恐怖的事情。老克說:“我完了,沒救了,我已經(jīng)被什么東西殺死了?!崩峡酥v起一個女詩人的故事,她割斷自己的動脈無聲無息地死去。楊淇讀過老克的詩,知道老克也是個詩人。楊淇認為詩人都是些怪人。老克把女詩人自殺的過程說得非常詳細,楊淇聽了毛骨悚然。老克說這些事時,目光炯炯,雙手不住地揪著頭發(fā)。老克的頭發(fā)像充了電一樣,每根上翹,看上去像一只人面刺猬。楊淇受不了啦,突然哭出聲來。老克不知道怎么回事,試圖安慰楊淇。楊淇邊哭邊喊:“你為什么要同我講這些東西,我不想知道這些鳥事?!崩峡算读艘幌拢ッ钿康念^,楊淇粗暴地打開了他的手。

他們鬧過之后就睡了。半夜,楊淇被一泡尿憋醒,起來小解。他發(fā)現(xiàn)房間門開著,很奇怪。他解了小便,習慣性地把門關(guān)死,睡了過去。過了很久,響起了敲門聲,楊淇很恐懼,喊老克。老克沒在床上。他問:“誰敲門?”門外響起老克的聲音:“我。”楊淇嘀咕著去開門。老克臉色蒼白地說:“我在小解,你怎么把門關(guān)了。”楊淇雖然感到奇怪,不過他實在太困了,又睡死過去。

早上,老克做飯時問楊淇:“我像不像你的兄長?”楊淇說:“不像?!崩峡苏f:“那像什么?”楊淇說:“不知道?!睏钿看_實弄不懂他們這種奇特的關(guān)系算什么,楊淇有點厭倦這種關(guān)系了。

孩子們還像往常那樣巴結(jié)楊淇。一天有一個孩子不小心把一把鼻涕摔到了楊淇的褲腿管上,根沖過去,揪住那孩子要他把鼻涕擦掉。那孩子用自己的衣袖子擦。想起這孩子以前曾欺侮過他,楊淇也就覺得心安理得。在孩子們的巴結(jié)中,楊淇開始狂妄起來。

隨著夏天的深入,陽光越發(fā)瘋狂地生長,它吸干了泥土與空氣中的水分??諝庵谐錆M了張力,像一根繃緊了的舊弦。有一種透明的余響縈繞在鄉(xiāng)村中學(xué)里。這樣的日子,楊淇收到一封信。信是紅寫來的,他讀了后馬上領(lǐng)會了紅信中曖昧的信息。可是楊淇沒有經(jīng)驗,不知道怎么回應(yīng)紅。他本來可以把紅約到林子里去的,想起他曾看到老克和女教師在那里有過那事,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想:“我可不能學(xué)老克?!比绻蝗チ肿永锞蜎]別的地方可去了,總不能在校園里公開談情說愛吧。想了半天,楊淇想出了一個辦法。在實施這個辦法前,他來到老克宿舍,對老克說:“從今天起,我不來你這兒睡了,我另有事要辦?!?

楊淇的辦法膽大妄為,匪夷所思。一直以來,楊淇習慣在黑夜里實施他的報復(fù)行為。他的辦法是趁黑夜爬到紅的宿舍里去和紅幽會。他是爬氣窗的能手,有時候從老克那兒回宿舍,他也是從氣窗爬進來的。他認為紅一定在等著他。

一個漆黑的夜晚,他實施了冒險計劃。鄉(xiāng)村中學(xué)的孩子們已睡死過去,四周安靜得出奇,遠處的村莊傳來狗吠聲,一些夏蟲在空氣中飛來飛去、低聲嗡鳴,植物和花朵在黑暗中拔節(jié)生長。楊淇從宿舍里出來,摸黑向醫(yī)務(wù)室走去。一會兒,他來到校醫(yī)務(wù)室,爬窗而入,在放著藥品的柜臺里找到了一瓶鎮(zhèn)靜劑。他在一本書上讀到過,鎮(zhèn)靜劑能壯膽。他拿了藥爬窗出來,消失在黑暗中。走在通向女生宿舍的圍廊里時,他揭開瓶子服了三粒。

片刻后他來到二樓的一間宿舍門口。紅就在里面。他環(huán)顧四周,沒有一點動靜。他像一只貓一樣靈敏地一躍而上,在往窗下跳時,腰間的刀子絆著窗框,差點撕破他的褲子。

他辨認出北面那張靠窗的鋪位是紅的床。他向那邊摸去。只差幾步時,他看到紅竟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嚇得后退一步。紅沒有出聲,紅仿佛預(yù)料到他會來,對他動人一笑。楊淇的膽子一下子壯了,小心地向紅走去。楊淇快要走近紅時,紅伸出了她鮮嫩的小手。楊淇一陣狂喜,迅速握住了她的手。一接觸紅的肌膚,他胸腔震動,覺得自己要暈過去了,同時感到心身清涼而愉悅。楊淇在紅的床邊坐了下來,傻乎乎地握著紅的手,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做。他看到紅的雙眼賊亮,笑容十分甜蜜。楊淇看見黑暗中發(fā)出光來,那是紅發(fā)出來的。紅勝過世間所有的事物。紅如水的發(fā)梢落在她光潔的頸部,水波一般起伏;紅的嘴唇鮮紅,像一朵玫瑰;紅的雙眼明亮,宛若寶石。楊淇不知道怎樣來比喻紅,在他的感覺里紅比任何他能想出的拙劣的比喻都要生動。

對面床上突然有人說話。楊淇像被火燙著一樣即刻縮回了手,雙眼警惕掃視。那是夢囈,不是對準他的。這一嚇同時把他涌出的美好想象嚇跑了。他該回去了。他對紅笑笑,爬出窗,回到自己的宿舍。

第二天楊淇醒來,發(fā)現(xiàn)世界像原來一樣平靜。這天紅見到他臉不由得紅了。三天之后的一個深夜,楊淇又去了一次女生宿舍樓。楊淇摸到紅的宿舍門口,門虛掩著,他便推門進去。紅醒著,眨著黑眼。他像上回那樣握著紅的手,只顧傻笑。他們默默地坐了會兒,紅從被窩里鉆了出來,紅輕輕在他耳邊說:“我們?nèi)ネ饷婧貌缓??”楊淇點點頭。紅起床穿裙子。紅的大腿很粗,三角褲卻很小。

他們手拉著手來到遠離女生樓的小花園里,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楊淇很想把紅摟在懷里,只是坐的位置不對,很難做出這個動作。他不做這個動作的另一個原因是害羞,他對紅還是陌生的,他和她并沒有說過幾句話,他覺得貿(mào)然做親熱動作有點唐突。紅比他大方多了,紅一坐下就對他傻笑,說:“你的膽子可真大,敢爬窗進來?!睏钿框湴恋匦α?。紅說:“你夜里還佩刀子啊,能給我看看嗎?”楊淇取下刀子遞給紅。紅說:“老克為什么不上交你的刀子?”楊淇詭秘一笑,說:“這是秘密?!奔t說:“你要小心點,老克可是個怪人?!睏钿空f:“我已經(jīng)不理他了?!奔t問:“聽說老克喜歡女教師,是不是這樣?”楊淇對她神秘一笑,低聲說:“告訴你一個秘密。”于是他說了在林子里看見老克和女教師在一起的情景,說得紅臉紅心跳。楊淇感到紅的手越來越燙,不免心情浮動,情不自禁在紅的臉上迅速吻了一口。紅順勢撲進了他的懷里。楊淇激動起來,緊緊擁住紅。他們口對口使勁地吸。楊淇被親得完全暈了,他的雙手在紅的身上不安地探索。當他向紅的下身摸去時,紅突然清醒過來,甩手在楊淇臉上打了一耳光。楊淇就停止了動作,不解地看著紅。紅說:“你想干什么?你不要耍流氓!”楊淇帶著哭腔說:“我怎么了,我沒干什么呀。”紅說:“我們不能干那事?!?

楊淇感到很委屈,紅簡直翻臉比翻書還快,竟打了他一耳光。他覺得自己心都要碎了。紅安慰他,說:“你生氣了啊。”楊淇沒吭聲。紅又說:“你明天還來嗎?”這話讓楊淇受傷的心靈得到了安慰。他想,紅還是要他的。

在以后的日子里,楊淇隔三岔五半夜進入紅的宿舍。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楊淇日復(fù)一日的冒險勾當。

楊淇已有一段日子沒去老克那里了,楊淇完全被紅吸引,白天魂不守舍,等待夜晚的到來。晚上展現(xiàn)在楊淇面前的是一個神奇的世界,他和紅的勾當讓他感到妙不可言。有時楊淇也碰到老克,他假裝沒看見。不過他還是能感到老克向他投來的陰郁而絕望的目光。

一天傍晚,老克在操場上截住了楊淇。楊淇對老克的行為很反感,他瞇著雙眼,高傲地站在老克面前。老克說:“你為什么這么討厭我?”楊淇說:“我并沒有討厭你。”老克說:“那你為什么不來我這里?”楊淇說:“我已同你說了,我有事。”老克懇求道:“來吧,我燒最好的菜給你吃。”楊淇說:“我可不想吃?!崩峡擞悬c生氣,說:“我對你那么好,你怎么沒一點感恩之心?”楊淇說:“你饒了我好不好,就當沒我這個人好不好?”說完楊淇就跑了。

老克還是纏住楊淇不放,軟的不行他就來硬的。一天課堂上老克突然向楊淇提問,楊淇正迷迷糊糊想著心事,老克講了什么他沒聽進去。楊淇只得站起來,心里對老克有點不以為然,他對班上的孩子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班上孩子哄堂大笑。老克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陰沉,不聲不響地走近楊淇,一把抓住楊淇的衣襟,把他從座位上拖了出來,拖到講臺上。老克說:“你再表演啊,你再表演啊?!睏钿客耆焕峡伺铝?,沒想到一向溫和的老克竟會對他如此粗暴。教室里靜悄悄的,孩子們都看著不知所措的楊淇,他們意識到楊淇和老克的關(guān)系并不像他們想象的那樣親密。

楊淇反感老克的行為。自從和紅約會后,他覺得自己迅速成長,臉上有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楊淇下定決心不再理睬老克了。

老克沒有死心。一天晚上,楊淇剛要睡覺,老克來到楊淇宿舍。老克要楊淇跟他出去一趟。楊淇不想讓孩子們知道他同老克已經(jīng)鬧翻,跟著老克出門。楊淇想悄悄和老克斷絕來往。

楊淇跟著老克來到花園。夜晚的空氣中蕩滿了泥土的腥味,那是附近鄉(xiāng)村已經(jīng)收割的農(nóng)田在水中浸泡過久而發(fā)出的氣味。一顆流星倏然劃過天際,引得一陣狗吠。楊淇在花園里站住,問:“你找我有什么事?”老克說:“去我那兒再說。”楊淇說:“我不去你那兒?!崩峡苏f:“你一定得去。”楊淇說:“你為什么要纏著我,你想干什么。”老克見楊淇不走,試圖拖走楊淇。楊淇使勁掙扎。楊淇掙扎了會兒,憤怒從心頭涌出。他幾乎沒來得及思考,拔出腰間的刀子刺向老克。刀子刺在老克的屁股上。一會兒鮮血從老克褲子里滲了出來。

見到血,楊淇就害怕了。他不由自主地哭出聲來,邊哭邊去扶倒在地上的老克。老克卻沒有叫喊,他還在懇求楊淇。老克說:“與我在一起吧,我已習慣了和你在一起,你不在我睡不著?!睏钿坑X得自己的心忽然就軟了,他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心軟。他還是說:“好吧好吧,我今天跟你走?!睏钿糠鲋峡耍氐嚼峡说乃奚?。

老克顯得很興奮,他仿佛忘了被刀子刺傷的疼痛。他打來水要給楊淇洗腳,楊淇說自己會洗的,老克一定要親自替他洗。楊淇說:“你真是個怪人?!?

女生樓的一系列事件就是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一些女生的內(nèi)褲和文胸不翼而飛。有一個女生在女廁所里碰到一個男人飛快地從里面出來然后消失在黑暗中。女孩子們既緊張又興奮地談?wù)撝@些事件,她們夜里不敢再上廁所,寧可憋到天亮。這些事讓校方大吃一驚,那個精力過人有著一頭銀發(fā)的校長決定調(diào)查此事。

男孩子們對此一無所知。

楊淇出事是在半月之后。那是仲夏的一個月明星疏的夜晚,南方的空氣中飄蕩著荷葉的清香。日益增多的蚊子在院子里的雜草叢中嗡嗡著。午夜時分,楊淇照例來到紅的宿舍門口,準備推門進去時,被潛伏在樓道里的校長逮了個正著。楊淇本能地試圖逃跑,但校長已死命把他抓住了。楊淇腰間的刀子劇烈晃動。

年邁然而像兔子一樣靈活的校長的臉被憤怒與興奮扭曲,他決定當夜審問楊淇。他粗暴地摘取楊淇腰間的刀子,由于用力過猛,拉斷了楊淇的皮帶。校長把楊淇關(guān)到自己的辦公室里。

他叫來正在睡覺的班主任老克,在校長室進行了一場毫無進展的審問。

校長在楊淇面前來回踱步,他的雙手搓動著,激動得渾身顫抖。老克冷漠而陰郁地坐在校長身邊,雙眼茫然。校長向老克使了個眼色,便開始了嚴厲的提問。

校長問:“你去女生樓干什么?”楊淇低著頭,沒回答。校長又說:“你要老老實實說出來,我們已經(jīng)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睏钿窟€是不吭聲,他弄不明白他與紅的勾當是怎么傳出去的。校長意味深長地向老克使了個眼色,示意他提幾個問題。老克嚴肅地點點頭。楊淇滿懷希望地看著老克,盼望老克能為他說幾句話。老克低下頭,想了會兒,用迂回曲折的誘導(dǎo)的方法提問:“你去女生宿舍想拿什么東西是不是?”老克問楊淇時,雙眼并沒正視楊淇?!安皇恰!边@次楊淇回答得輕松而迅速。楊淇想,我從來不偷東西。老克很快地瞥了楊淇一眼,又道:“你偷了什么東西是不是要我說出來?”楊淇對老克這么問很生氣,他想,老克應(yīng)該知道我從來不偷東西的呀。這事完后楊淇是再也不想理睬老克了。楊淇還想,老克說不出什么來,因為我沒偷過東西。楊淇就賭氣似的對老克說:“你說出來好了,我偷了什么東西?”老克顯得很激動,雙手絞在一起,并微微發(fā)顫。他努力控制自己,咬了咬牙,一字一頓地說:“你偷了女生的內(nèi)褲和文胸,對嗎?”楊淇起初以為老克開玩笑,竟笑了起來。校長見楊淇笑,氣得差點吐血,罵道:“這不是件光彩的事?!睏钿靠吹叫iL嚴峻的臉,頓覺事態(tài)嚴重。他想,難道他們真的認為我偷了女生的短褲和文胸嗎?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情。楊淇幾乎帶著哭腔,怯怯地說:“我沒偷,我真的沒偷,我沒偷過任何東西?!毙iL問:“那你去女生樓干什么?”審問又回到了起始點。

后來校長拍起了桌子。拍桌聲被夜晚嚴嚴實實的寂靜所融化,消失得無影無蹤。老克一直在一旁不聲不響。

長久的審問使楊淇感到十分疲勞,他只覺腦袋發(fā)脹,耳朵鳴叫。他忍受不下去了,說出了去女生樓的真正動機,還說了他與紅之間的所有細節(jié)。他拒絕承認那些內(nèi)褲與文胸與他有什么干系。他一遍一遍地說:“我從來不偷東西,也不喜歡那些東西?!毙iL疑惑地用目光征求老克意見。老克說:“看來那些東西的確不是他偷的?!毙iL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校長和老克都感到很困,各自睡覺去了。他們沒有放掉楊淇,還是把他關(guān)在校長室里。一會兒楊淇躺在辦公桌上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當楊淇醒來時,天已大亮。由于熬夜,他眼部有點浮腫,眼角掛滿了眼屎。透過眼屎,他在迷蒙中看到窗外孩子們匆匆走過,遠處孩子們?nèi)宄扇鹤h論著什么。望著灰暗的天空,他涌上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后來楊淇才知道昨晚發(fā)生的事,老克用楊淇從自由市場買來的那把刀子割斷了自己的動脈自殺了。昨夜是楊淇最后一次見到老克。

這個消息是清晨時分根來到校長辦公室窗口告訴楊淇的。楊淇整整愣了十分鐘。他似乎明白了已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

當校長再一次來到楊淇面前時,楊淇說:“那些事都是我干的?!?

校長疑惑地看著這個古怪的孩子,不知道該說什么。老克的死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他開始把老克與女生樓失竊事件聯(lián)系起來了。現(xiàn)在這個孩子說那一切都是他干的。校長不知如何判斷。

十天以后,楊淇從看守所放了出來。他已不是鄉(xiāng)村中學(xué)的學(xué)生,因為學(xué)校開除了他。一天,他來到老克的墳頭。太陽剛從東邊升起,南方早晨的空氣濕潤而溫柔,植物經(jīng)過一夜的休整顯得精神飽滿,在陽光下發(fā)出清新的光澤。他看到老克的墳頭放著一個花圈,花圈完好無損,十分精神。楊淇突然涌出一種既憤怒又無奈的情感,他搬起一塊石頭,向那花圈砸去。石頭應(yīng)聲落地,驚起一群飛鳥。

楊淇罵道:“讀書他媽的有什么好,我還不想讀呢?!?

1994年6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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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浙江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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