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音的丈夫“楞子“騎著那輛老舊的自行車,風塵仆仆地穿梭在十里之內的周邊村落。他挨個察看菜地,與菜農們促膝長談,探討著蔬菜長勢和市場行情,事無巨細都要問個水落石出。
待到日暮西山,他才意猶未盡地踏上歸途。忽然間,一道閃電劃破長空,緊接著震耳欲聾的雷聲在頭頂炸響。他抬頭望去,但見烏云壓頂,黑云如墨,仿佛伸手可及。“看來是要下雨了,不能走了。“他暗自思忖。
情急之下,他就近躲進一家“下夜房“避雨。屋內,他與主人談笑風生,從莊稼收成聊到家長里短。一個時辰過去,原本傾盆的大雨漸漸偃旗息鼓,只剩下零星雨點茍延殘喘。“楞子“歸心似箭,不顧主人再三挽留,執意冒雨上路。
他仗著對道路了如指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中摸索前行。頭頂烏云翻騰,時而聚合時而離散,他卻渾然不覺。遠處的雷聲隱約可聞,偶爾一道閃電照亮前路,他便借著這轉瞬即逝的光亮奮力前行。泥水飛濺中,他竟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暢快,仿佛回到了年少輕狂的歲月。
正當他騎得興起,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驟然響起。原來是家中寶音望眼欲穿,見他深夜未歸,又見窗外電閃雷鳴,不由得憂心如焚。此刻雷雨暫歇,她連忙撥通電話詢問丈夫行蹤。
“楞子“此時正覺寒意襲人,細密的雨點斜打在臉上。他心知又一場暴雨將至,正要卯足力氣沖刺,卻被這不合時宜的電話攪得心煩意亂。“這是誰呀,真會趕時候。“他嘟囔著,置之不理繼續趕路。
可那電話鈴聲鍥而不舍,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之勢。“應該不是寶音,“他轉念一想,“這會兒她早該進入夢鄉了,定是哪個菜農生怕遺漏了什么要緊事。“被鈴聲擾得不勝其煩,他只得停車接聽。
“喂,你這是走到哪里了?“
“原來是你呀,你還沒睡呢!我估計還有四五里路,在村南大馬路方向......“
話音未落,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夜空,隨即一聲霹靂震天動地,電話那頭頓時杳無音信。寶音反復撥打,聽筒里只剩機械的提示音:“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寶音稍稍安心,自我安慰道:“這家伙總算知道雷雨天不能接電話。“轉念又想:“也不知是怕接電話,還是手機沒電自動關機了。這樣也好,省得他騎車接電話危險。這個榆木疙瘩做事向來有始有終,就是不善言辭。“她左思右想,在漫長的等待中愈發坐立不安。
時鐘指向深夜十一點,丈夫依然杳無音信。各種可怕的猜測在她腦海中翻騰:“莫不是他在外貪杯,醉倒在路邊?還是半路遇上大雨,躲在菜棚里避雨?方才那個炸雷,該不會正好落在他附近吧?“越想越怕,她終于按捺不住:“不行,得出去找找!就按他說的路線去找。“
夜已深沉,驟雨初歇。天幕上半個月亮在流云間時隱時現,灑下朦朧清輝,為寶音指引著前路。積水的坑洼反射著微弱月光,倒映出支離破碎的天色。看來外出尋人倒也不算太難,只是這深更半夜的,找人作伴實在難以啟齒。寶音躊躇再三,最終還是敲響了丈夫三叔的家門,將老人從酣睡中驚醒。
近處的村道空空如也,杳無人跡。二人只得硬著頭皮往遠處尋去。約莫走出四五里路,寶音突然瞳孔驟縮——前方路面上赫然橫臥著一團黑影!
“丈夫是不是出事了?“這個念頭如晴天霹靂般擊中她的心臟。轉念又想:“或許只是醉臥路邊?“她的雙腿頓時如灌了鉛般沉重,幾乎邁不開步子。年過六旬的三叔老眼昏花,似乎尚未察覺異樣,依舊步履蹣跚地向前走著。寶音聲音發顫:“三叔,前邊好像有個黑影在那里躺著呢。“
“那還不知道是個啥了,他那么大個人還能躺在那了。“三叔不以為然地回答。
寶音多么希望事實真如三叔所言!可她心中不祥的預感愈發強烈,只能戰戰兢兢地向前挪步。待走近一看,她頓時魂飛魄散——丈夫的面容已被雷電灼燒得面目全非!一聲撕心裂肺的“哎呀!“劃破寂靜的夜空,嚇得三叔一個趔趄,險些魂歸西天。老人踉蹌著蹲下身查看,隨即也發出震天動地的哀嚎:“啊呀!怎么會這樣!“
二人抱頭痛哭,肝腸寸斷。此刻他們心如明鏡,卻都不敢道破那個可怕的真相。寶音尤其惶恐不安,生怕遭到婆家責難,只得將這個秘密深埋心底。
當務之急是將遺體運回。三叔強忍悲痛,讓寶音回村叫人,自己留守此地。他知道這個驚魂未定的侄媳斷不敢獨自在此久留。
寶音顫巍巍地站起身,環顧四周黑黢黢的田野,恐懼如潮水般涌來。正不知所措時,她突然靈光一現:“真是急糊涂了!“她自嘲地想著,“平日手機不離身,眼下竟把這茬忘得一干二凈。“可轉念又陷入新的困境:該向誰求助?三嬸沒有手機,公婆年邁不便驚擾,村里年輕人本就稀少,何況素無往來。絕望之際,父親慈祥的面容浮現在眼前——看來這次又要勞煩老人家了。
“喂,寶音,有什么事了,大半夜的!“父親“寶寡嘴“接起電話,雖被深夜驚醒,卻聽出女兒語氣異常,顧不上責備,急切詢問。
“爸,您趕快起哇!來我們村再朝我們村南面的大馬路一直往前走直到碰到我,大約有四五里路。啊,你開上三輪吧,我就在這兒等你。“
“寶呱嘴“聞言心頭一緊,暗叫不好。他腦海中閃過無數可能:莫非小兩口吵架,女兒負氣出走?或是遇上歹徒不敢獨行?老人手忙腳亂地穿衣出門,發動三輪車時仍在胡思亂想。借著朦朧月色,他風馳電掣般駛向女兒所指的方向。途經泥濘路段時,渾濁的泥漿飛濺滿身也渾然不顧。
遠遠望見三個黑影時,老人心頭疑云密布。停車近前,眼前的慘狀令他瞠目結舌:“這是怎么啦?!“
“遇上雷電了。“寶音見到父親,如見救星般淚如雨下。
“怎么會這樣!啊!這大半夜的跑這干啥了!“
“爸,回去再說吧。“寶音哽咽道。
“親家,來哇,咱們先把他抬回去,再慢慢說吧。“三叔強忍悲痛,以禮相待。兩個老人相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無盡的哀傷。
三輪車“嗒嗒嗒“的轟鳴聲劃破了村莊的寂靜,在深夜里顯得格外刺耳。沿途的人家都被這不合時宜的聲響驚醒,睡眼惺忪的村民們不由得浮想聯翩:“這深更半夜的,莫不是有人趁著夜色行竊?“
寶音的公公也被這陣嘈雜驚醒,頓時睡意全無。老人輾轉反側,突然一個激靈坐起身來,喃喃自語道:“這把年紀誰還有這般精神頭?該不會是咱家那個愣小子吧?“他手忙腳亂地披上衣服就要出門查看。
“你這老糊涂!“老伴翻了個身,睡意朦朧地嘟囔著,“別人家的事與你何干?“
老人躡手躡腳地來到寶音家門前,眼前的景象讓他心頭一緊——大門洞開,屋內燈火通明,堂屋門前人影綽綽。他按捺不住好奇,邁步走進院子。待看清堂屋內的情形,老人頓時如遭雷擊,眼前一黑就要栽倒,幸被兩個眼疾手快的鄰居扶住。眾人七手八腳將他攙到炕上,待他緩過氣來,老人撲到兒子身上嚎啕大哭:“蒼天啊!怎么會這樣!“在場眾人無不黯然神傷,都默許著讓老人盡情宣泄心中的悲痛。
這個以留守老人為主的村莊,此刻已被徹底驚醒。住在路邊的老人們被三輪車的轟鳴震得頭痛欲裂,紛紛披衣出門一探究竟。聽到悲慟的哭聲,越來越多的村民循聲而來。很快,整個村子都蘇醒了,人們自發地開始幫忙。年輕些的老人自告奮勇去鄉里置辦壽衣棺材;中年人們則留在院里張羅后事。
翌日清晨,站在門口透氣的村民們看見運棺材的車輛駛過,都驚詫不已,遠遠跟在后面想看個究竟。待到了寶音家門前,只見那口漆黑的棺材散發著森森寒氣,整個院落仿佛籠罩在一層陰霾之中。圍觀的村民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寒顫,正要離開時,卻見寶音的公公滿面淚痕地從堂屋走出。眾人立刻駐足,想要問個明白。
得知事情原委后,老人已無心回家,托了兩個中年婦女去接老伴過來。此時的寶音如同行尸走肉,只是呆坐在丈夫身旁默默垂淚,淚水早已浸透了衣襟。一切事務都由三叔操持——里里外外,通知親友,各項事宜都安排得井井有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