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孔另境傳(桐鄉歷史文化叢書)
- 孔海珠
- 2909字
- 2021-04-13 15:43:48
終生不吃四只腳的食物
記得小時候,父母親總是教育我們子女不能挑食,什么食品都要吃,這樣身體營養才均衡,身體才健康。對這件事的教育,父親特別嚴格,我們小孩子都很聽話,做到吃東西不挑食。只有我的一個小弟弟,從小沒少挨打,因為他挑食。每回在飯桌上,父親總關注著我們有誰不守這個規矩了。而每當弟弟有一個細小的動作,把不要吃的東西扔在碗外,或者藏在碗底,再或者放在嘴里磨著不肯吞咽下去……于是,父親把筷子一放,停下來看著他,在他的威逼注視下,弟弟慢騰騰地還想混過去,我們在邊上都為他捏把汗,最終,逃不過頭皮上吃“毛栗子”,弟弟被弄得哭了出來,舉桌不歡。
事后,父親語重心長地說,這樣嚴厲地責罰,都是為了你們好,長大了你們自然會知道,飲食上不挑剔,生活上沒有不良習慣,是很重要的。弟弟不聽話,以后有的苦頭吃。他這樣說,其實是因為他自己從小被嬌慣壞了,他在飲食上的挑食不是一種二種食品不吃,說出來你可能會不相信,他凡是“四個腳”的肉食都不吃。為什么呢?要從他小時候說起……
據他姐姐孔德沚說,他三四歲時還是吃豬肉的,到七八歲開始就拒絕吃了。這是緣于他入家鄉的私塾念書,私塾對面是一家殺豬場,他在私塾的座位,又正好望見屠場里的工作。于是,他每天看到無數生靈被宰殺,樣子非常可怕,而且非常血腥,他便開始厭惡吃豬肉,而家里人,起初對他的這種怪癖聽之任之,由著他的性子,后來,他父親為了要治療他,在他面前一邊放了一把刀,一邊放了一卷銀大洋,威脅利誘,軟硬兼施要他答應吃豬肉。結果無法使這個倔強的孩子屈服,只得讓他的不良行為在家里得到默認,并且固執地堅持。從此以后,這個不良習慣被他推而廣之,凡一切四足動物,都被排斥在他的食品之外,直至終生。堪稱一奇。
在他的成長過程中,這種生活上的怪癖,很不合群,被人恥笑成“傻子”;好心的以為他家族信什么教,忌吃豬肉而原諒他,一般他也不強辯理由。總之,由此而生發的笑話不少。
他的這個怪癖,文化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成了他最主要的特征之一。據說,每次聚餐,上菜時,大家總要替他分析一下這道菜的組成部分,是不是有“四只腳”成分。有時候,他吃了一筷就放下了,別人問他為什么,他說,這個菜雖不是“四只腳”食物,但用豬油燒的,他一吃就知道。怪癖,讓他放棄了很多美味佳肴。而飯桌上因為有了他在場,多了不少熱鬧,常常有人向他提問:你四只腳不吃,那么,沒有腳的吃勿吃?多只腳的又吃勿吃?舉出好多例子問他,歡聲笑語不斷。甚至還有好事者,把他的這個“愛好”寫到書里。筆者曾見到一本《文壇史料》里這么一篇介紹:
“他(指孔另境)有點于普通人不同的脾氣,那就是他不啖四足,獸如牛、羊、豬等的肉食,他平時葷的東西方面,吃的禽類如雞、鴨和魚蝦之類,蟹尤其愛吃,而且吃得異常精細。他因為不啖四足獸的肉食,所以每遇人邀宴,必定把他一雙銳眼將宴席上的菜肴看個仔細,免得吃錯了,但是,牛奶和豬油他還是要吃喝的。他這種怪脾氣,別人都弄不清楚,他之所以不啖四足獸的肉食,似乎是由于他幼年時逐漸養成的習慣使然,至于由怎樣原因養成他也沒有說明。”
因為父親知道自己的飲食習慣不好,所以對于孩子的飲食教育就格外嚴格。在我們家,父親雖然不吃豬羊牛肉,我們家里其他人還是吃的,而且他堅持要我們吃,只是做菜不太偏重肉類,而對于魚蝦特別講究,把我們孩子個個培養成吃蝦蟹的高手,誰把大閘蟹吃得干凈,把蝦殼吃得透明成型,都會得到他的表揚,我們孩子以能得到他的表揚為榮。
及至晚年,國家經濟情況不好,買肉都要憑票證;父親有病,營養不夠,仍堅持不吃肉類。直至“文革”中,他被關押在虹口拘留所七個月,生命垂危,“保外就醫”時,他沉痛地宣布:我要吃肉了。這世道人還吃人呢!我還可憐這些生物?!他把豬肉放進嘴里,卻怎么也咽不下去。在旁的我們無話可說……
父親的有關故鄉故事中,有一則父親最愛說的是有關家鄉高亢嗓音和白直語調。
說的是一個烏鎮人到上海逛街,看到地攤上有賣畫片的,他駐足觀賞。那賣畫片的問:“畫片要不要?”他高亢地回說:“曉!”賣畫片的一聽便把畫片翻過去一張,又問:“這張要不要?”那人還是說“曉!”于是又把畫片翻過去一張。這樣,畫片一張一張地翻,翻到底了,那烏鎮人還說“曉”。那賣畫片的發怒了罵他,他很委屈地說:“我是說‘曉’么。”原來,烏鎮人說的“曉”即是“不要”的意思。而賣畫片的是上海人,以為上面這張畫片他不要,而要他把畫片翻過去,“曉”是指“翻”的意思,再看下面一張畫。鬧出這個笑話,父親蠻得意。
最初聽父親娓娓道來時,很有味道,引得我們也學著說;繼而聽之,會發出會心的笑聲;聽多了已經不新鮮,當知道又要講這個故事時,我們趣味不再,他卻堅持講下去,并且自己先黠笑起來。其實,這是他思鄉的故事,所以百講不厭。
他以為自己離鄉久了,雖然國語說的并不地道,上海話總得心應手。其實,“鄉音未改鬢毛衰”,鄉音是很難減去的,尤其碰到同鄉人,家鄉話說得又純又甜,我們在旁覺得聽唱戲文似的,好奇地學講幾句,也過過癮。其實,他姐姐和姐夫的家鄉口音更重。因為沈雁冰和孔德沚倆人同是烏鎮人,居家說話用家鄉話,隨意、親切,與兒子韋韜對話也說家鄉話。所以,鄉音自然比我父親一個人在家唱“獨角戲”重多了。
養蠶,小孩子最喜歡;我們家養蠶,大人也喜歡。做這件事有些神秘,蠶有四眠,父親對每一個步驟都仔細、具體地指導,好像在做一件偉大工程。
從一些撒落在紙上的小顆粒開始。父親說,把紙放在暖和的地方,最好放在貼身處,用體溫孵化。當時,我真懷疑這些顆粒真會活起來,可是,沒多久它居然有變化了。
這些小顆粒來自烏鎮家鄉。前一年回鄉時,父親曾領我們到蠶房去參觀,告誡要安靜地看那白白胖胖的蟲子,不要驚吵它們,不要亂動。我們在密不透風的蠶房里張望,一只只圓形的竹簏放在架子上,蠶寶寶都躲在層層疊疊的桑葉下面睡覺。我們輕輕地用桑葉喂它們,沒有幾個動起來吃那葉子。父親說每年一度的養蠶是家鄉人最忙碌的時候,晚上還要照料它們吃桑葉,它們蠶食桑葉的沙沙聲音,到了晚上聽起來很清脆。大約對蠶娘來說,這是世上最美妙的音樂。還說,茅盾寫過的養蠶故事很真實,家鄉人都很熟悉養蠶。就是那次回鄉,父親向蠶娘討些蠶寶寶灑下的籽,準備第二年我們家里自己實驗孵小蠶寶寶。
養蠶寶寶的過程如同今天養寵物,需要小心呵護。它們吃的每一張葉子都要用干布擦過,上面不能有水珠;它們的排泄物要及時清除,換上干凈的墊紙;找稻草做成的架子,適時讓它們“上山”結繭子……它們不能見陽光。于是,我們在桌子底下鉆進鉆出,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往桌子底下鉆。
父親的癡迷不比我們差,下班回來總先問:“蠶寶寶今天怎樣了?”有一次,我們傷心地向他報告不少蠶寶寶僵直死掉了,父親說是桑葉上有水,吃了拉青色的液體的緣故,還追查是誰做事這么粗心大意!父親有些發火了。
桑葉在城市里很難搞到,花錢買一些還不容易,真擔心蠶寶寶會隨時斷炊。有一次,父親興沖沖回家,上樓梯時就大聲說:“解決了!解決了!”原來,他在辦公室講家里養蠶的故事,他的同事說他家的園子里有桑樹。父親高興地當天就跟隨他回家摘桑葉,還說,可以源源不斷地供應我們,一直到蠶寶寶光榮地完成它的天職——呈現四眠的不同變化。哦,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