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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祥生夫婦的悲劇

孔祥生(1873—1939),字問松,是孔繁麟和周氏的獨子,周氏去世后,續娶的王氏沒有生養孩子。因為是后媽,對獨子不太好管理,養成他無法無天的強蠻個性。我的父親曾經這樣介紹他父親:


因為他是祖父的獨子,所以少就驕縱,雖然祖父家法素嚴,有著嚴峻的個性,但因家中人口眾多,種種行為就不免容易獲得蔭蔽,使祖父的視線無從發覺。祖母又早故世,后來的繼祖母因為究非己出,也就任其作為。祖父也曾對他嚴加督責,如每日晨起必須隨他一起習拳練字,然而,只要看不見祖父的話,他也就溜之大吉,而祖父事務繁忙,總不能整日看管他,家中其他人不但不能幫助祖父管教,而且因父親為人強橫兇暴,別人唯恐避之不及,所以每當祖父查詢,大家代他掩飾。這樣一來,父親的脾氣愈來愈壞,全家除了祖父一人可以管他,其他誰都不能對他有一言半語。他每日的生活,除了在祖父面前的片刻假作正經而外,可說完全在閑蕩中過去,一切紈绔子弟們所做的玩意,他幾乎應有盡有。


我父親對他的父親這樣差評,我們小輩覺得不可思議。父親接著又說:孔另境:《一幅放恣的面影——為父親的周年祭作》,載《庸園新集》,上海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169頁。


所以他到了十八九歲的時候,他胸中仍無點墨,祖父似乎也覺得“孺子不可以教”,因此決定使其從商,于是在本鎮為其另設一家店鋪,命其掌理。結果不到一年,店鋪關門大吉,而且負欠了人家許多客賬。祖父聞悉之下,大為震怒,為懲罰起見,一年內不給其費用,還不給他事做。然而這辦法,不但不能使其行為有所改善,而且更助長了他的惡劣傾向。用費方面他自有神通,你不給他,自會有人借給他用;同時因為整日無所事事,更可將全部閑暇時間從事游蕩計劃。這一年幾乎是他最壞的一年,嫖、賭、吃、喝,無一不做。最后,祖父也得到許多來自族人的告訴,覺得形勢嚴重,因此決定為兒子完婚。


繁麟公之所以急匆匆地給孔祥生完婚,第一個原因是希望他的兒媳婦來管束這個兒子;第二個原因是打算讓他成家以后去獨立生活,不再使自己日夜操心。所以當結婚的時候,繁麟公對他的兒子嚴肅地說:

“現在我把你成立起家來,同時我再給你去設立一爿鋪子,此后你一切都在那里了,能做得發達是你自己的福氣,要是仍舊和以前一樣不好好去守,也是你自己去受,我再不會給你一文了!”

這仿佛是一個重要的刺激,孔祥生暫時收束起他游蕩的心情,娶沈氏(1870—1918)。完婚后,對于家庭生活所需的店務也能勤勉。夫人雖不滿意丈夫過去的種種行為,但看他近來已能略守本分,自亦稍得安慰。在這種暫時平靜的情況下,夫人接連生下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這兩個兒子都沒有長成,在極幼的時候就夭折了,三女兒長得非常健碩,即是世珍,家里人稱她三娜(nò),這是家鄉對女孩子的稱呼。后來她幫助母親沈寶生管理家務和撫養她的弟妹們。

我父親排行第六,還有個弟弟排行老八,其他幾位都夭折了,當我父親出世的時候,正是孔家的全盛時代。這時繁麟公經營的事業蒸蒸日上,范圍也日益廣大,孔祥生的店鋪也獲得很大的發展,因此他又經營起另外的事業,和人家合開了幾爿鋪子,祥生公在年輕時代所喪失的信譽,這時恢復了不少。

但是,好景不長。俗話說,富不過三代,此話在這個家庭也應驗著。照我父親的說法,他的父親是個“敗家子”,在他手上,祖上的家業被他迅速敗光。這是怎么一回事?為什么會這樣呢?

孔祥生身材魁梧,體格強健,膚色又略帶棕黑,一眼望去,仿佛行伍出身。他為人守舊,沒有傳承他父親勤快節儉的好品德,他父親的愛好也一樣也不喜歡。所以,繁麟公死后不到兩年,費他老人家數十年心血培養的數百盆景,首先完全枯死;其次,繁麟公平日積貯下來的幾架圖書,也被蠹魚作食料,我父親每次寒暑假回來提議整理,他一律不許。另外那些字畫和古董,也被他糟蹋殆盡,這次繁麟公一死,連僅存的一點也失去了照管,據鄉下來人的報告,已全部被族中不肖子弟偷竊光了。他的心思不在經營管理方面,性格倔強又固執。父親孔另境說:


他的性格在嚴峻方面是承受了祖父的遺傳,然而因其本身做事的荒唐,所以這種嚴峻就變成了暴恣。他的言行,在背后可說沒有一個人服從他或贊成他,然而在當面就沒有一個人敢反對他。他對待鋪子里的伙計和工人,除了用極簡單的言詞對他們命令以外,從沒有一句和他們商量的話,他們須在極簡單的命令里體會他的意思,沒有人愿意去要求他說得詳細點,因為你即使再向他詢問一百句,他也不會給你答復,而最可能的卻是突然給你一句大聲呵責。他對家里的人呢,照理總可以隨便一點,和善一點,其實大謬不然,更其來得兇暴,他可以數天不和家里的人說一句話。而且他對一切都照舊章辦理,如果發現了一點更改,那就倒霉,那主管者的一頓呵責是最便宜,要是小輩或仆役,簡直一頓痛打,沒有誰敢來求情。


所以,我父親對他,真似“小鬼見閻王”一般,沒有一點父子間的恩愛。

這樣的性格確實很難讓人親近,而他自己又不求上進,曾經營南北貨等店鋪,最終因管理不善而倒閉。他管理店務,表面上似乎十分嚴厲,其實采取著“眼不見為凈”的政策,只求在他面前做得十分方正,私底下的營私舞弊,即使有人向他舉發,也不愿去追究,所以在他執掌管理的期間,下自工人伙計,上至祖母,幾乎無人不作私弊,因而每當年底總結,每年都虧折數千。加之他自己的揮霍無度,不上五六年時間,繁麟公遺傳下來的一點產業差不多只存一只空殼了。據說,店鋪倒閉,卻成就了他的底下的伙計,監守自盜,欺瞞東家,一番巧取豪奪之下,最后把店鋪也奪去了。固然,這是祥生公做人的挫敗,用人的不善,也難免被人恥笑。然而,身邊這些人的狡詐和勢利、怠惰和茍安,也是令人不齒。

孔祥生之妻沈寶生長丈夫三歲,長得很清秀端正,乃出自詩禮舊家,知詩能文,性格婉淑而懦弱,不輕言,也不善交際,空閑時背吟毛詩以自遣。這樣的性格,很難駕馭她的丈夫。繁麟公期望她過門后能管束丈夫的愿望是落空了。

我父親講起他的母親,語氣中的依戀和惋惜始終交織在一起,說起他的父親卻是另外一回事。我父親同情他的母親,替她生前沒有受到丈夫特別的關愛而惋惜。而且,對于他的外婆家,也很少有親近的機會,對此,他似乎也很傷心。他在一篇《記外家的隕滅》(未刊,據手稿片段)中感嘆地說:


世人以母親的母親稱外婆,外婆的家是兒童的第二個樂園。外婆的寶愛外孫仿佛是出于天性,世上有不寶貝外孫的外婆么,除非她根本不歡喜她的女兒的。盛行的兒歌中有一首道:“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糖一包果一包,還有餅兒還有糕,你要吃,就動手;吃不完,拿著走。”


然而,他筆鋒一轉說,從上面的一首兒歌中,可見外婆之如何優待外孫和兒童之如何喜歡到外婆家去,然而世上也竟有享受不到這種福澤、生不逢辰的可憐兒,倘說得過大一點,則這個孩子等于一生下地就被摧折了一半的生機和樂趣,其后尚能生長得宜或竟有所作為者,可說是僥天之幸了。最后說:


我就是這不幸群中的一個。


我父親寫到這里中斷了,沒有續寫下去,估計這是替他母親寫的紀念文章,這些殘片文字被保留了下來,大約想有機會再繼續寫的吧?

他母親沈寶生自從嫁到孔家,大家都始終稱呼她“新娘子”。這是個可親的稱呼。可是,他母親在這個家庭里卻生活得郁郁寡歡,48歲早逝。這些都緣于他的父親沒有善待親愛的母親,他們的結合是件悲劇。自己母親的早逝,讓我父親感到自己是個“生不逢辰的可憐兒”。還可以舉個例子。記得我父親曾多次非常厭惡地回憶他父親對待母親的粗暴態度,說是每當要開學交付學費時,他母親多次提醒,父親都不理會,直至交費最后的時日,在母親的再三懇求下,他非常不耐煩地一邊大叫,一邊把錢扔在地上,讓母親從地上去揀回來。這一幕被孩子看在眼里,始終印刻在心間,他不喜歡自己的父親。

然而,這個不近人情的“父親”的大幅相片,卻始終掛在我父親的書房兼客廳的墻上。大凡孩子吵鬧,父親會說:“過來,你看看爺爺的眼睛!”確實,祖父一臉嚴肅,白胡子爺爺的銅盤的大眼直視著你,小孩子見狀馬上低下了頭……

要知道作為兒子的埋怨是一方面,對于父親的紀念又是另一方面。畢竟他們之間有著血親關系。現在,我父親留下唯一的一張墨寶,即是在上面那張父親的大照片下的文字,他的思念和牽掛,他的責任和無奈都寫在上面了。文字不長,全文照錄如下:


先父名祥生,號問松,死在1939年8月27日巳時,活了67歲。當時他正避難在雙林鎮上,因此就死在那里了。我和弟弟都在上海工作,弟弟又正生病,當我們在9月4日接到報訊的時候,離開死已有7天了,那時日敵正在奴役我人民,我是發誓不踏日敵占領的土地的,因而我也就沒有回去。三姐則遠在新疆,更不必說了。

十三年以后的今年7月10日,特請我妻金韻琴同志下鄉去,把父親和母親的兩具棺材合做一個墳墓在烏鎮東柵外民厚鄉金塘橋祖墳上,無非是紀念的一點意思罷了。

另境記于1952年9月25日上海,時有子女五人:建英,海珠,勝芳,乃茜,偉成。

(原件在烏鎮孔另境紀念館展出。)


這是父親對他父親的最后的文字交代。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有著很濃厚的故鄉情結,曾經帶領我們全家多次回鄉掃墓。

大約20世紀50年代初的清明,春寒料峭,父親帶領我們全家回烏鎮老家掃墓,說是讓我們孩子認認祖、尋尋根。我們歡天喜地地從上海出發,先坐火車至嘉興,再坐小客輪悠悠地在河上走了好一陣子,起先的新鮮勁漸漸淡了起來,轉而對狹仄的小天地厭煩起來,怎么還不到烏鎮呀?盼望好久的目的地總算到了,可是天公不作美,老是陰著臉,幾天里好像沒有見過太陽。在鎮上過了兩天,到處轉轉,三公四婆一個也不認識,只是賠著笑臉喊喊。最后,我們坐上一條有篷的船,在低低矮矮的船肚子里面,兩邊的木板又干凈又滑溜,中間有個小桌子,船頭有個小爐子,煮著茶水。雖然第一次坐這種船,但畢竟沒什么耐玩的東西。父親興致很高地一路指點兩岸沿河的景色,不時還用相機照上幾張。其實那天的能見度很低,我們根本看不見什么有趣的地方,只是他的肚里有“一本賬”,與帶路的親戚聊得興高采烈。那次回鄉給我記憶最深的,在船上我頭暈嘔吐不止,腦袋簡直不能動彈,第一次嘗到暈船的滋味。這時,父親要我坐在船尾,眼睛看著船槳劃出的一個個漩渦,被告知這樣可以減輕暈船。這一招并不靈驗,槳聲咿咿呀呀地響在耳邊,我只能無力、無奈地數著河里的圓圈,一路跟隨。船搖了很長時間,說到目的地——烏鎮東柵外民厚鄉金塘橋祖墳地了,趕緊跳上岸去,神奇的是雙腳剛踏上土地,我的頭暈即刻就好了。是不是祖先在保佑我,表揚我老遠從上海過來祭掃他們呢?

掃墓的地方,原來也就是隨意的幾個土堆,石碑上的字模模糊糊的,雜草把孤零零的墳地全部覆蓋了,周圍只有田地,沒有什么樹木遮蓋。由墳親為我們指認,才知道地下躺著是哪一代先祖。因為孔姓的祖先排名都有譜可依,不會亂了輩分。

父親粗粗地整理著墳地里不規則的雜草和土塊,嘴里嘟嘟嚷嚷著,像是與久違的先輩說幾句話;母親則拿出一些供品和香燭,奠祀時的情形與我們在上海過年時的情形相仿,在父親的帶領下我們依次拜祭。

孔家的祖墓和沈家的祖墓離得并不太遠。父親又鄭重其事地帶領我們依次向沈家墓地鞠躬,親自照相留影,說寄給姐姐和姐夫看看,他已經代他們來掃過墓了。我記得,其中有沈老太太的墳。關于她的故事,常聽父親說起,稱贊她思想前進,智慧而識大體。說起姑夫很聽母親的話,很孝順。這些掃墓的照片現在還保存著,這次茅公逝世二十周年紀念會上,我帶給韋韜表哥看了。他說,他小時候到烏鎮鄉下只來過兩次。不知是否為了探親,還是為了掃墓。

關于評價祥生祖父,他的三個兒女對他褒貶不一,總的來說他“真是一位不能使人親愛的人物”,而且承認他們對他可說都沒有什么好感。然而,這里也有一點程度上的差別。我父親說:“我們同胞的姊弟共三人,我姐姐對他感情最壞,平日議論中往往無一句恕詞,仿佛她會永遠憎恨著的樣子;我的弟弟對他感情要算最好,每當我們共同議論他的行為的時候,總會代他辯護幾句,或替他掩蓋一下;至于我,大致上說起來也沒有好感的,不過每當想起他年輕時‘叱咤風云’似的生活,暮年時的如此猥瑣可憐,不禁有些憐憫,因此仿佛有點‘過去的算了’。對父親他有一種‘恕和憐的混合感覺’。”孔另境:《一幅放恣的面影——為父親的周年祭作》,載《庸園新集》,上海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169頁。

孔另境的父親孔祥生、母親沈寶生

這樣說來也不難理解,因為他們三個在家里的境遇不同,在重男輕女的封建傳統家庭里,兒子受到重視,女兒則是“賠錢貨”;兒子讀書難,女兒則更不可能受培養,受教育了。不僅如此,按封建習俗,女孩還要纏小腳。這兩點是世珍最不能原諒自己老家的地方。她要求進步,鄙視封建意識,對其父親的所作所為深深不齒。在她的影響下,夫君雁冰對孔家有意見也是可以想象的。更何況德沚的兩個弟弟還沒有成年,本來富足的家庭,自從敗家模式開始,出售家產和樹林,連墓地的樹也被不肖子孫出賣,家里的經濟來源也成問題。作為姐姐的她,顧及手足之情照顧弟弟,成了她的責任。如此,會不怨恨這個荒唐的父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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