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心中的失望和愛慕——兩種相互矛盾的情感，像藤蔓一樣緊緊地糾纏在一起。或許，我的決定是錯誤的，奈緒美根本不是想象中那樣聰明伶俐的女子。即使我再袒護、偏心，也無法改變事實。把她培養成優秀女性的愿望破滅了，出身于千束町的女孩子也只配做咖啡店侍女，即使給她們最好的教育也是做無用功。我深深地感到了絕望。在絕望的同時，我又迷戀上了她的肉體，是的，我強調的是她的“肉體”，在這里絕對無關精神層面的事情。是的，是她的皮膚、牙齒、嘴唇、頭發、眼眸，還有她的姿態呈現出來的視覺美感。盡管在精神層面，她愚笨的頭腦讓我生氣至極，但是她的肉體卻出乎意料地讓我喜歡，她變得越來越美，不，是比我預期的更美。“這個蠢笨的女人”“沒出息的女人”，我越想越被她肉體的魅力所吸引，這對于我，是不幸的。我甚至快忘掉了把她培養成為“了不起的女人”的初衷，正相反，被她誘惑得不能自已，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遲了。

“世上的事情哪能都如我們所愿呢，就像奈緒美，我希望她精神和肉體都能趨近完美，可是，如今看來，精神上的培養是失敗的，肉體上的發育卻給了我驚喜，這難道不算成功嗎？我完全沒有想到她會變得如此美麗動人。這樣想來，肉體上的成功還是很大程度彌補了其他方面的失敗的。”我用這樣的想法安慰著自己，給自己一個滿足的理由。

“讓治，你最近上英語課怎么不罵我笨了？”奈緒美很快察覺到了我的變化，故意說給我聽。她在學習方面是笨拙的，但是察言觀色上還是聰明得很。

“嗯。越是那樣指責你，你就越是反抗我，我覺得效果不怎么樣，就改變做法了。”

“哼。”她冷笑著，“那是自然的。你總是罵我‘笨蛋，笨蛋’的，我當然要反抗你。其實，大部分習題對于我來說，并不是很難，我就是故意惹你生氣，假裝看不懂的樣子。難道讓治看不出來嗎？”

“是真的嗎？”

我明明知道奈緒美這樣的說辭，只是給沒有真才實學的自己虛張聲勢而已，但仍然配合她做出一臉吃驚的表情。

“還用我說嗎？這樣簡單的問題我怎么可能看不懂呢？讓治居然被騙了，讓治才是笨蛋呀，每次讓治氣惱的時候，我都覺得有趣得不得了。”

“是這樣啊，我可真沒有想到。原來你是在戲弄我呀！”

“我是不是很聰明？”

“嗯。不得不承認還是奈緒美聰明，我服氣了。”

她笑得前仰后合，是那種得逞后的興奮。

各位讀者朋友，在這里我突然想起一個有意思的故事。請你們先不要笑話我，且聽下去。在我中學的一堂歷史課上，學過安東尼和克婁巴特拉的故事。就像大家了解到的那樣，安東尼和屋大維的軍隊在尼羅河上激烈水戰之時，跟隨安東尼的克婁巴特拉，見己方要敗下陣來，立即掉轉船頭逃跑了。當安東尼看見女王陛下逃跑，盡管戰爭打得正酣，還是棄戰爭于不顧，朝著女王追去。

“同學們，”歷史老師當時這樣說，“這位叫作安東尼的男人，竟然追趕著薄情的女人逃跑，最終喪命，歷史上沒有比他更蠢的男人了，英雄豪杰最后落得如此凄慘的下場，悲哀呀……”

他講的課風趣幽默，學生們看著老師哀嘆的神情哄堂大笑起來，我也是其中一個。

對，重要的是，當時的我非常不理解安東尼為什么會如此不舍那個薄情的女人。不僅僅是安東尼，在他之前，還有蓋世英雄尤利烏斯·愷撒也因為迷戀上克婁巴特拉而丟了臉。這樣的事例還有很多。無論是德川時代的家族內部斗爭還是一個國家的興衰變化，一定可以在歷史的背后尋到無限魅力的妖婦在惹是生非。而妖婦的手段是極其陰險狡詐的，任誰也難逃那樣的圈套。我卻不這樣認為。即使克婁巴特拉是個絕頂聰明的女人，但是愷撒和安東尼也是很有智慧的英雄，她是真心還是假意，只要稍有覺察力，就不難察覺。然而，明知會有殺身之禍，還是自愿深陷其中，實在讓人費解。如果事實就是這樣的話，那么英雄也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偉大。我個人認為，歷史老師批判安東尼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大笑話”“歷史上沒有比他更蠢的男人了”，我完全贊同。

直到現在，我還會時而想起老師的那些話，以及和同學一起大笑的自己。而且，每當想起此事，就會覺得自己沒有嘲笑人家的資本。為什么呢？因為我越來越理解羅馬英雄為什么會淪為笑柄，安東尼為什么會輕易地落入妖婦的圈套，以至于現在的我，有些理解甚至同情他的所作所為。

大家認為“女人善于欺騙男人”，不過，根據我的經驗，并非女人“欺騙”在先，明明是男人主動要求“上當”，等到愛上那個女人后，只要是那個女人說的、做的，在男人的眼里都是迷人的。如果那個女人假裝流著淚靠近，男人就會想：“哈哈，原來這個女人想用眼淚哄騙我呀！不過，誰讓你看起來這么惹人憐愛呢？我知道你肚子里的鬼主意，既然這么可愛，就成全你一次吧……”

就像這樣，男子在心中盤算好，用哄孩子玩一般輕松的心情故意上當受騙。所以，男人并不覺得自己上當受騙了，反倒覺得是在欺騙女人，內心非常滿足。

我和奈緒美的關系就印證了這一點。

“我還是比你聰明一些，讓治！”奈緒美自信地說，無比自豪地認為完全欺騙了我。我也假裝成無辜被騙的笨蛋。我認為，與其戳破她愚蠢的謊言，還不如讓她得意自己的杰作。看見她高興的樣子，我也感到很高興。不只這樣，我的內心也受到觸動。因為，即使奈緒美不是個聰明的女子，讓她覺得自己聰明也是好事。日本女子的最大缺點就是沒有自信。她們和西洋女子比起來，略顯懦弱，缺乏自信。我覺得，“優雅的美女”除了相貌出眾，主要還是“腹有詩書氣自華”的表情和姿態。縱然缺乏自信心，“自以為是”的想法也是好的，自認為“我很聰明”“我是美女”的觀念，會使一個女人真正地美麗起來。有了這種念頭，我不但不約束奈緒美賣弄她的小伎倆，反倒是大力支持她那樣做。我總是很高興讓她欺騙我，以使得她更有自信心。

說一個例子吧，那時候我們經常在一起下軍棋、打撲克，如果認真殺幾盤，一定是我贏，但那時我總讓著她，慢慢地，她就認為她在輸贏的游戲中更勝我一籌。

“來吧，讓治，讓我殺你一局。”

她總是用這種自負的口吻，一副瞧不起我的樣子。

“好。我復仇的機會來了。不瞞你說，我要是拿出撒手锏，你決不是我的對手哦。不過，看在你年紀小的份兒上，就粗心大意了。”

“不要強詞奪理了。等你贏了這局再說。”

“好呀，開戰吧！這回讓我贏個痛快。”

盡管我嘴上不饒人，實際上故意表現得更加漏洞百出，結果可以預見，又敗給她了。

“怎么樣？讓治又輸掉一局，還輸給了一個孩子，是不是沒有面子呀？你下得真是不行啊！不管你是不是認真下棋，也還是一樣的結果。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下棋的技藝不如一個十八歲的孩子呢，可見，你是不會下棋的。”

她說著說著，得意忘形起來，繼續挖苦道：“年紀再大也不如聰明的頭腦哇！”最后還不忘聳聳鼻子，哼了一聲，嘲笑而去。

然而，可怕的是這樣做的后果。一開始，我只是為了討奈緒美的歡心，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可是漸漸習慣了，時間一長，奈緒美內心真的強大自信起來，即便我拿出真本事和她搏殺一盤，還是改變不了輸給她的結局。

人與人的較量，并非全憑理智來評判，還有氣勢壓人這么一回事。在爭奪輸贏方面更是如此。奈緒美和我對戰，一開始就咄咄逼人，勢不可當地一路拼殺過來，我被她的逼人氣勢壓倒，敗下陣來。

“這樣玩有點無聊哇，下點賭注好了。”

之后，奈緒美嘗到了贏錢的滋味，不賭點錢就不玩了。沒想到，越是這樣賭，我就越輸。奈緒美最初一分錢的本錢都沒有，后來十日元、二十日元的，隨意規定籌碼，賺了不少零花錢。

“哎呀，再有三十日元就可以買那件衣服了……再用打撲克賺錢去買好了。”

就這樣，奈緒美又開始向我挑戰，盡管她并不是每次都能贏，輸了，她就會想出各種花招來對付我，不達目的不會罷休。

每次耍花招，奈緒美都會把睡袍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一旦形勢不妙，她便賣弄風情，擺弄出淫蕩的姿態，露出胸懷，或是伸出玉腿來，假如不奏效，她就依偎在我的腿上，撫摩我的臉頰，捏我的臉，使出各種誘惑的招數。她的小伎倆，我還真是招架不住。尤其是她的絕招——實在是不便述說，只要她使出這一招，我是萬萬無力反抗的。瞬間頭昏腦漲，不明所以，哪還管得著勝負哇！

“好滑頭哇，奈緒美，怎么能這樣呢？”

“怎么狡猾了，這也是招數哇。”

我的頭腦暈眩起來，眼前的一切變得模糊不清，只能看見奈緒美嫵媚的臉，耳旁是她嬌柔的聲音在說著話。我看見她的臉上浮現出得意的笑容……

“你好狡猾！太狡猾了！撲克怎么可以這樣玩呢？”

“怎么沒有哇，女人和男人打賭，什么招數都可以呀！小時候，我見到過姐姐和其他男人玩花牌，鬼主意可多了，玩撲克和花牌還不是一樣的嗎？”

說到這里，我可以想象，安東尼被克婁巴特拉俘虜，就是像那時的我一樣，漸漸失去抵抗力，被徹底征服，被女人隨意操縱。女人有優越感是好事，但是，結果讓自己失去了自信。到這個地步，有了自信心的女人很難再被操縱，還有可能招來禍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