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南苑閣的門,古甕予殊立在院子里站了好久,身邊陰風吹過耳畔,她卻是遲遲不肯進那間冰冷的房子,她看著院中石桌上十幾個東倒西歪的空酒壺,悶悶地喊道:“畢清!拿酒!”
畢清披著件薄褂子,小跑著過來扶住踉蹌的身影,皺著眉道:“族長,該歇下了……”
古甕予殊聽后瞇起眼睛捏起畢清嬌嫩的小臉蛋道:“畢清啊,你給我笑一個看看。”
畢清依言呲牙笑了笑。
古甕予殊搖搖頭,口齒不清地說道:“不對不對,不是這樣的,再燦爛一點”
“……”畢清皺著眉頭不知何解,頓了頓,將嘴角扯得更大了。
“哎……你也不開心。”古甕予殊有些失望地甩開畢清的雙手,仰頭看著天空,顫著嗓子低低笑道:“一壺清酒,一輪明月,一徐清風,一影孤魂,呵呵,這人間看似迷人眼眸,實則是個換了皮囊的地獄空門……”
“世人皆是游魂罷了……”言罷她將畢清留在身后,自己踩著朦朧的月光出了隱世居的門。
醉酒往往是最好的迷藥,將人的煩惱勸走的同時也將人的方向感勸走了,古甕予殊抱著個比自己兩個腦袋都大的酒缸踉蹌地在月下來回徘徊。
“我記得是穿過一片竹林啊……怎么這水木清華老是轉來轉去的?”她又看著自己懷里的酒缸迷惑地撓撓頭,自言自語道:“這缸……又是哪來的?”
話音剛落,竹林的深處便傳來一聲鐵器破空的嘯鳴,于此同時一片竹葉落下路過一雙桃花眸子時,那眸中的迷茫瞬間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森寒的戒備提防。
一時酒醒,古甕予殊看了看懷里的酒缸,卻是沒舍得丟掉,而是一手懷酒一手折過身旁的竹枝,悄步移至竹林的深處,隨著破空的嘶鳴一聲接著一聲越來越近,她眸中的寒意也越來越深。
穿過竹林,她被一處燃著燈籠的涼亭吸引,她停下腳步,靜靜看著玲瓏的涼亭里一位翩翩白衣少年執劍起武,原來,那聲音是從這里傳出來的。
這少年她見過,是前任族長古涉收養的義子,水木清華出了名的溫和謙遜,人長得一表人才,天生就精于博弈,不喜歡讀書寫字,卻偏偏博覽了群書寫得一手好字,喜歡習武,結果不管他怎么用功,就是連最基本的招式都練的一塌糊涂。
看著亭中少年的身形招式,古甕予殊忍不住晃了晃手里的竹枝,然后腳下騰空直接從竹林里飛了過去。
古天元正專心致志地練劍,本來就戒備著竹林里的漆黑,結果還被不知何時從里面竄出個大活人給嚇了一大跳,但來人來勢洶洶,他不敢多想,便揚起長劍接了來人劈天蓋地的攻勢。
古甕予殊為了不誤傷與古天元,單手只用了一成的力道,只是她沒料到,就自己這綿薄的力氣,竟將這個七尺男兒劈得‘哐鏜’一下扔掉劍就抱著手臂直跳,看著少年顫抖的右臂,她不緊不慢地將懷里的酒缸放在石桌上,冷冷地說道:“我水木清華的大好男兒竟連我一成的力都接不住。”
古天元手臂疼的厲害,但他也不甘叫人看了笑話,更何況眼前的這個長相甜美的女子可是他族最尊貴的存在,他彎腰撿起佩劍舉起,那雙狹長的丹鳳眼露出狠意道:“再來!”
“不來了……”古甕予殊擺擺手,她可不想為注定的結果費力,她一屁股坐上石桌晃了晃雙腿,沖少年甜甜地笑了笑,然后道:“不如陪我喝酒。”
古天元呆呆地盯著女子笑,他看見女子那雙惺忪的桃花眼上睫毛上翹,將了無生氣的眸光掩去了一半,他看見屬于女子溫和的鼻挺,在昏暗的燈光下透著暗暗柔光,然后是女子小巧如桃花的小嘴和唇下那一對醉人的梨渦,看著少女如玉一般剔透光滑的皮膚,他心里不禁‘咯噔’一聲。
“過來啊,傻站著做什么?”古甕予殊招手道。
透過細微的光亮,他眼看著她肩頭的一絲碎發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擺動,他怔了怔,手里的寒劍入鞘時險些劃到自己的手。
“古天元!”見少年愣愣地站在原地,古甕予殊有些不悅地呼了聲他的名字。
古天元一個激靈后才亮著眸子拱手作揖道:“族長,月色深重,您該回去了歇著了……”
古甕予殊聞言揚起微紅的臉蛋,笑著道:“我不要睡覺!我已經睡了一千年了,夠久了,我……我現在出來了,就必須得好好透口氣了!”說著她抱起大酒缸直接送至嘴邊,仰頭‘咕咚咕咚’喝了好幾大口后才抱進懷里,再用她那柔嫩的小臉親昵地蹭了蹭缸口。
古天元哪里見過這樣喝酒的,在他的意識里,女子大都是細聲細語,或低眉淺笑,或淺杯啄飲,哪像現在這樣,不但用缸喝,還用這么大的缸喝,就算是男人也不見得會這樣喝吧?
他盯住桌邊一腿蹬地的古甕予殊,看著她濕透了的前襟正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水,他吞了口唾沫后挪動步子上前,想幫她拿掉酒缸,再送她回家,豈料這女子抱缸的力度之大是他這個凡夫俗子根本就撼動不了的。
無奈,他只能拿起桌上的茶碗道:“族長,用這個喝或許不用倒得到處都是。”
古甕予殊聞言低頭看了眼他手里的青瓷茶碗,道:“這個給你喝!”然后她傾倒懷里的酒缸,洋洋灑灑地將茶碗倒滿。
古天元低頭看了眼自己濕透了的靴子,又看了眼抱著酒缸喝得爛醉的少女,嘆了口柔氣道:“好,我陪你喝。”說罷便仰頭一飲而盡。
“哇,少俠好酒量!”古甕予殊此時一副天真的笑顏,嘴角的梨渦勾出她最真的純真,頓時在潮紅的眸子里竟生出些閃閃發光的星河來。
古天元看得一時失了神,嘴角也勾出個溫暖和煦的笑來。
“再來一碗!”古甕予殊又喝掉了少半壇后捂著肚子呲牙咧嘴道:“嗝……好撐啊,以后不喝酒了……”
古天元一副看透了的眼神,搖搖頭有些寵溺地笑道:“才怪!”
“聽說你是族里出了名的博弈圣手。”古甕予殊從桌上下來坐在石凳上道:“我有個朋友也是呢。”
“有時間或是可以向這位……大叔伯請教一二。”兩碗酒壯膽,古天元也順勢坐在了古甕予殊的對面。
“可惜,沒機會了……”古甕予殊紅著眼睛長嘆一口氣道:“一千年前他就死了……”
“他這個人啊,一招劍練得呀那叫一個爛,可他偏偏和你一樣,還就喜歡這些,他這個蠢蛋的一腔熱血總是沒處灑……”說著她冷哼一聲,用極其悲愴的口吻笑道:“沒想到最后竟灑在了我的面前。”
說著,她眼前似乎又浮現出那雙眼睛,那雙精疲力竭,血跡斑斑的眼睛,她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雙腳,她厭棄這種感覺,因為她是踩著那些人的白骨活到現在的……
古天元默默地盯著對面那雙眸子從一灘死水變為滾滾巖漿,他清晰地感受到她周身的煞氣越來越重,最后卻全部變成了極致的哀傷悲慟。
“你們這些年輕人啊,可不能學他這樣,要將自己的生死放在第一位……”古甕予殊嘴角蠕動著,最后竟抱著酒缸趴在石桌上沒了聲音。
古天元知道她這是喝累了,便輕輕地伸出一只手墊在她嬌嫩的臉上,手下石桌粗糲,手上肌膚柔嫩,他卻怎么也沒想到這個看似粗獷的女子,她的腦袋竟然這么輕,一如平時看起來狠厲的人此時看起來乖的如同一只貓咪一樣。
少女漸漸進入沉睡,此時正巧迎來一陣涼風將亭子外的竹林吹的沙沙作響,雖然現下已是夏天,可這陰風一過,再加上濕透了的衣衫,任清醒的古天元也不禁打了個冷戰,就更別說熟睡的古甕予殊了,于是他決定先將族長送回去。
見女子睡顏甜美,又聽聞她前一段時間日以繼夜地伏案苦讀,古天元不忍吵醒她,便輕輕地將她抱起,一轉身出了涼亭步入黑暗之中。
林中暗影婆娑,如鬼魅般霎時消失……
…………
當水木清華最高的峰被一縷清光普照,東方的一片魚肚白漸漸被浮起的旭日吞噬時,古甕予殊才扶著沉痛欲裂的腦袋坐起身來,結果一個哈欠還沒打完就叫床腳立著的灰色身影嚇得瞬間清醒。
“混蛋坯子!誰叫你進來的?滾出去!”
滄嵐閣屋外正打掃的下人們被這突然的一聲咆哮驚得紛紛抬首,個個臉上不是對好戲上場的期待就是對屋里主人發飆的懼怕,只有畢清端著一盆清水立在屋外思考一會兒進屋第一句話說什么,以及……今天中午吃什么。
“我……我是來伺候……的。”嚴武撿起地上的竹枕,一瘸一拐地送到床尾,心里卻暗暗慶幸著這東西不是瓷的。
古甕予殊一眼便看見了嚴武脖子上掛的玄色粗鐵鏈,以及那觸目驚心的……牙印,還有那白皙額角突出的一大塊青紫,昨晚做的事情一件件浮現在她的面前,頓時心中一股惱氣突生,她又抄起那只枕頭砸了過去,喝到:“你見過哪條狗敢擅自進主人的房間的?”
“給我滾出去,三拜九叩完了再進來!”見嚴武跳著躲過枕頭時,她又補充了一句道:“以后膽敢再擅闖,我折了你剩下的那條狗腿!”
嚴武瘸著腿慌亂地出了門,迎面正撞上神思游離的畢清,畢清見狀一個閃躲,沒好氣地問道:“我不是叫你候在屋外的么?”
不知為何,看見方才畢清閃躲的身影時,嚴武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直到他看到盆中的水滟出盆口時才放下心中的戒備,抱歉道:“方才聽見房中有人說話……不放心才進去的……”
畢清見人家態度坦誠,也沒說什么只撅嘴道:“族長叫你三拜九叩,你便去吧,別忘了,這一個院子的人都盯著你呢。”說罷便端著盆進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