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懺悔錄
- (法)讓-雅克·盧梭
- 29106字
- 2021-03-24 18:00:24
Intus et in cute[1]
發自肺腑,由內而外。
現在,我要做一件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事:將一個人的全部真相徹底展露在世人面前。這個人,就是我。
只有我。
我能感知到自己的心,也了解別人。我和我見過的任何人都不同,我甚至認為,世界上根本沒有另一個跟我一樣的人。也許我并不比別人優越,但我至少和他們不同。大自然創造我之后便打碎了模具,這究竟是好還是不好,只有讀完我這本書才能作出判斷。
不管末日審判的號角什么時候吹響,我都會拿著這本書走向至高無上的審判者,我會大聲說:“我所做過的一切,我的所思所想,都在這本書里,我就是這樣的人。我以同樣的坦誠記錄一生中的善與惡,既沒有隱瞞任何壞事,也沒有憑空增加任何好事;也許某些地方做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修飾,但那只是為了填補記憶中的空白;我可能會把自己信以為真的事情當作真實發生的現實,但絕不會明知是假卻硬說成真的。當時的我是什么樣,就寫成什么樣:在我卑鄙齷齪的時候,我就寫下自己的卑鄙齷齪;在我善良忠厚、品格高尚的時候,我就記錄自己的忠善和高尚。萬能的上帝,我將內心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讓世人和您一樣清晰地看到我的內在。上帝啊,請讓我的同類聚集在我周圍,讓世人傾聽我的懺悔,讓他們為我的可恥行為而嘆息,讓他們為我的悲慘遭遇而羞愧。讓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在您面前,以同樣的真誠剖析自己的心靈——看看有誰敢對您說:‘我比這個人做得更好!’”
1712年,我出生在日內瓦,父親伊薩克·盧梭和母親蘇薩娜·貝爾納都是瑞士的普通公民。祖父生育了十五個子女,原本就微薄的財產分到父親手里幾乎不值一提,我們全家只能靠父親做鐘表匠掙錢糊口,他的手藝也確實非常靈巧。母親是貝爾納牧師的女兒,家境相對富裕。她聰慧美麗,父親很是費了一番周折才和母親終成眷屬。我父母的感情差不多從兩人出生時就開始萌芽,伴隨他們一起長大。從八九歲開始,父母每天傍晚都一起在特萊依廣場上散步玩耍。十歲時,他們已經再也離不開彼此了。兩人彼此欣賞,十分默契,讓他們從習慣中產生的感情愈發牢固。他們都是天性溫柔而敏感的人,都在等待著發現對方與自己心心相印的一刻,或者不如說,是這個時機在等待著他們。兩人都心照不宣,誰也不愿先開口,命運似乎在阻撓他們的感情,卻反而讓愛火更加熾熱。熱戀中的青年得不到心愛的姑娘,在相思之苦的煎熬中日漸憔悴。她建議他去旅行,在旅途中把她忘記。他踏上旅途,最后卻無功而返,回來后反而愛得更加深切——他發現自己的心上人還是那么溫柔而忠誠。經過這次考驗,他們終于決定廝守終身。于是他們海誓山盟,在上帝面前立下了婚姻的誓言。
我的舅舅加布里埃爾·貝爾納愛上了我父親的姐妹,然而我的這位姑母提出了一個條件:只有他的姐妹肯嫁給她的兄弟,她才同意嫁給他。于是,愛情成全了一切,一天之內定下了兩樁婚事。這樣,我的舅舅成了我的姑父,他們的孩子是我雙重意義上的表親。一年后兩家各誕下一個孩子,后來兩家因故分開了。
貝爾納舅舅是一位工程師。他為匈牙利和神圣羅馬帝國效力,在歐根親王麾下供職,后來在貝爾格萊德圍城戰中立下了卓越功勛。而我父親在我唯一的哥哥出生后,便應詔前往君士坦丁堡擔任宮廷鐘表師。
父親不在家的那段日子里,母親的美貌、氣質和才華吸引了許多崇拜者。法國公使德·拉·克洛敘爾先生是最殷勤的一位。當時他的感情一定非常強烈,因為三十年后他和我談起母親時,依然為之動容。不過我母親堅決地拒絕了所有仰慕者,不僅僅是因為品德高潔,更是因為她深愛自己的丈夫。她催他趕緊回來,他便拋下一切回到了家。我就是父親這次回家種下的不幸果實。十個月后,母親生下了我這個孱弱多病的孩子。為了讓我來到人世,母親付出了生命,出生本身便是我一生無數不幸中的第一場悲劇。
我不知道父親當時是如何忍受喪妻之痛的,但我知道他一生都沒有釋懷。他覺得在我身上看到了母親的音容笑貌,卻又無法忘記是我讓他失去了她。每當他擁抱我的時候,我總能從他的嘆息和近乎痙攣的擁抱中,感受到愛撫與凄楚交織的悔恨之情,也正是因為這樣,他的親昵反而愈發溫柔。每當他對我說:“讓—雅克,我們來談談你的母親吧!”我便說:“好啊,爸爸,那我們又要哭一場了。”每每這么一說,父親就開始抹淚。他常哽咽著說:“唉,把她還給我啊!讓我心里好受一點,減輕一些失去她的痛苦。她走了,我心里空落落的。填補我內心的空虛吧!孩子,假如你不是你母親生下的,我還會這么疼愛你嗎?”
母親去世四十年后,父親在第二任妻子的懷抱中死去,臨死之前卻始終呼喚著發妻的名字,心里始終眷戀著她的音容笑貌。
這就是賜予我生命的兩個人。上天賦予他們許多種品德,而他們賜予我的只有一顆敏感的心。敏感的心讓他們體會到幸福,對我而言卻是一生不幸的根源。
我出生的時候幾乎快要死了,大家沒指望我能存活下來。我一出生就落下了病根,隨著年歲漸長,病癥也根深蒂固,現在雖然時有緩解,但只是換了一種方式讓我承受更殘酷的折磨。父親的一個妹妹無微不至地照看我,終于把我救活了。她是一位友善而聰慧的姑娘,我寫這本書的時候她還健在,不過已經八十高齡了,還要侍候一位比她年輕卻因飲酒過度而傷了身的丈夫——我親愛的姑母,我理解并且原諒你當初挽救我的生命,但讓我痛心的是,你在我生命的最初,給了我溫情和關愛,可我卻不能在你晚年的時候反哺報恩。我的乳母雅克利娜也還健在,而且身體硬朗,精神也很好。在我出生時是她讓我睜開雙眼,很可能到我死時也是她給我合上雙眼。
在能夠思考之前,我首先開始感覺。這是人類共同的歷程,但我的感覺比別人更加強烈。我不記得五六歲之前的事,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識字閱讀的。我只記得最初讀過的書,記得那些書對我的影響:正是從那時起,我開始有了自我意識,從此再也沒有終止。
母親留下了一些小說。吃過晚餐,父親和我就開始讀這些小說。起初,父親不過是想用這些有趣的讀物讓我練習閱讀,可是不久后,閱讀本身成了我真正的興趣。我們兩個不知疲倦地讀書,甚至徹夜不眠,一本書不讀到最后一頁絕不肯放手。有時,父親聽到清晨的燕子叫了,才十分難為情地說:“我們去睡吧,我簡直比你還像個小孩子。”
很快,我通過這種“危險”的做法獲得了極其嫻熟的閱讀理解能力,還對激情有了與年齡不太相符的獨特見解。我對具體的事物沒有任何概念,卻已認識了所有情感。我什么都不理解,卻感受到一切。我不斷體驗到的混亂情緒完全沒有影響我的理性,因為那時的我還不具備理性,但它們卻在我身上塑造了另一種獨特的思維,使我對人的一生形成了古怪而具有浪漫主義色彩的看法——在我今后的生活中,不管是經歷還是思考,都沒能將其徹底扭轉過來。
到了1719年,隨著夏天的結束,我們讀完了那些小說,那年冬天,又開始讀其他的書。母親的藏書讀完了,我們開始翻閱外祖父留給母親的書。幸運的是,里面有不少好書。這一點也不奇怪,畢竟那是一位牧師的藏書。按照當時的習慣,牧師往往都是飽學之士,而我的外祖父又著實是一位品位高雅、才華橫溢的人。勒敘厄爾的《教會與帝國歷史》,波舒哀的《世界通史論》,普魯塔克的《名人傳》,納尼的《威尼斯歷史》,奧維德的《變形記》,拉布呂耶爾的著作,豐特內勒的《宇宙萬象》和《逝者對話錄》,還有莫里哀的幾部作品,這些書全都搬進了父親的工作室。每天,父親工作的時候,我就讀書給他聽。我對這些書的興趣遠遠超出那個年齡段的孩子該有的,也可能是絕無僅有的。普魯塔克的作品成了我最心愛的讀物,我反復品讀、愛不釋手,對小說的熱情也稍稍減弱。后來,我又發現了阿格西勞斯、布魯圖斯、阿里斯蒂德[2]等人,他們在我心目中取代了奧龍達特、阿泰門和尤巴[3]的地位。
在妙趣橫生的閱讀中,在父親與我因之而起的討論中,愛自由、愛共和的思想逐漸在我心中成形。高傲、絕不低頭、不愿受到束縛和奴役,這樣的性格也漸漸形成,在我一生之中,總是在最不該由著性子的時候發作,給我帶來很多麻煩。我的腦海里時刻想著雅典和羅馬,仿佛同古希臘和羅馬的偉人生活在一起,而且我生來就是共和國的公民,父親又是個熱愛祖國的人,我便以他為榜樣,對共和制的祖國充滿熱情。我想象自己也是希臘人或羅馬人,每每讀到英雄故事的時候,覺得自己就是書中的主人公。他們忠貞不二、威武不屈的形象深深觸動了我,讓我目光炯炯、聲高氣壯。有一天,我在吃飯時講起斯凱沃拉的英勇事跡,為了模仿他的動作我伸出手按在火盆上,把大家都嚇壞了。
我有一個大我七歲的哥哥,他已經開始跟著父親學手藝了。家里人對我極度疼愛,對他難免有些忽略。我并不愿這樣厚此薄彼。家人的忽視影響了他的教養,還沒到真正成為浪蕩子的年紀,他就開始放浪地生活。家人把他送到其他師父那里去學藝,但他依然像在家時一樣經常偷跑出去。我幾乎見不到他的面,對他可以說一無所知,但我確實很喜歡他,而他也用一個頑劣少年的方式喜愛著我。記得有一次,父親一氣之下狠狠地打了他,我急忙沖到他們兩人中間,緊緊抱住哥哥。我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他,父親的抽打全都落在我身上,可我就這樣倔強地護著。到最后,父親只好饒過他,或許因為我連哭帶喊讓父親束手無策,或許他不愿意讓我陪著哥哥吃苦頭。后來,哥哥越來越墮落,最終離家出走,沒有再出現過。一段時間后,我們聽說他到德國去了,可他沒給家里寫過一封信。之后,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從那時起,我成了父親唯一的兒子。
我可憐的哥哥在家人的冷落中成長,他的弟弟就不一樣了。即使是國王的孩子也不會像我小時候那樣,受到周圍人無微不至的關懷和寵愛。難能可貴的是,家人給我的是疼愛而不是溺愛——我從來都不是一個被寵壞的孩子。在我離家之前,家人從不讓我獨自上街和其他孩子亂跑,也從不壓抑或放縱我那些稀奇古怪的脾性。他們說那些脾性我生來就有,其實都是教育的結果。
那個年齡段的孩子會有的毛病在我身上都有:聒噪,嘴饞,有時還會撒謊。我偷吃過水果、糖果等各種零食,但我從沒做過損害他人的事。我從不毀壞東西,不給別人添麻煩,也絕不虐待小動物。我記得只有一次,我趁著鄰居家的克洛太太去教堂聽人講道,在她家的鍋里撒了一泡尿。我必須承認,直到今天,我想起這段故事,還是禁不住會笑起來。因為克洛太太雖然是個老好人,但也確實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愛嘮叨的老太婆。
以上就是我幼年時期做過的全部壞事。簡短,但真實。
既然我在書中讀到的都是溫文爾雅的典范,身邊也都是極好的人,那么我后來究竟是怎么變壞的?父親、姑母、乳母、我的家人朋友、我們的鄰居,總之我周圍的所有人其實從不一味遷就我,但是他們都喜歡我,而我也同樣喜歡他們。我很少任性,也很少因為任性而受到阻攔,以至于我根本不會想做什么任性的事。我可以發誓,在我被師父奴役前,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作心血來潮。
我在父親身邊讀書寫字,跟著乳母出去散步,除此之外的時間都和姑母在一起。我在她身邊坐著或站著,看她刺繡,聽她唱歌,覺得很快樂。姑母開朗溫柔的性格和親切的面容在我心中留下了強烈的印象。她舉手投足間的音容笑貌,至今恍如就在眼前,她哄我時溫情脈脈的話語至今也還在我耳邊回蕩。我現在還可以說出姑母當時穿的什么衣服、梳的什么發式,包括她在兩鬢上盤起的黑色發卷,那是當時流行的發型。
我深信正是姑母培養了我對音樂的品位。更確切地說,是對音樂的狂熱激情,盡管這份激情在很長一段時間后才真正發展起來。她會唱許多美妙的小調和歌謠,清澈的聲線格外動聽。在她的歌聲里,來自靈魂深處的平靜與從容可以驅散所有人的悵惘與哀愁。她的歌聲深深吸引了我,以至于我不僅始終記得她唱過的歌曲,甚至還慢慢想起在我童年后便完全忘卻的曲調——在我逐漸老去、記憶漸次模糊的今天,姑母當年的歌聲重又浮現在我的腦海中,更增添一種難以形容的魅力。
誰能想到,我這樣一個歷盡滄桑的老糊涂,在用嘶啞顫抖的嗓音哼起這些小曲的時候,竟然哭得像個孩子。
特別是其中一支歌,我清楚地記得全部曲調,但是后半段歌詞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只對韻腳還留有一些隱約的印象。歌詞的開頭和我能回憶起來的部分是這樣的:
狄西啊,我不敢
再去那棵榆樹下,
傾聽你的牧笛聲。
因為在我們小村里,
已經有人議論紛紛。
……
……牧童,
……起誓;
……在所不辭,
玫瑰花下總有刺。
我想知道為什么一回憶起這首小曲,心中便感覺纏綿悱惻、意難平。這種心緒的變化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然而事實是,我完全沒法在不被淚水打斷的情況下唱完這首歌。我曾無數次打算寫信到巴黎去——如果有人還記得這首歌的其他部分,我想設法補全歌詞。但是我幾乎可以肯定,如果這支歌除了我的蘇珊姑母外還有別人唱過,那我追憶這支歌的樂趣怕是要大打折扣的。
這就是我初來人世那幾年,最初的情感體驗。我那高傲又溫柔的心性就此開始逐漸養成,或者說是逐漸表現出來。我的性格優柔寡斷卻又不受約束,永遠在軟弱與勇敢、怯懦與剛毅間徘徊不定,最后終于使我成為一個自相矛盾的人,讓我做不到禁欲也無法縱欲,既得不到快樂也得不到智慧。
這樣的教育被一次意外事件打斷,其后果影響了我今后的人生。
父親與法國上尉戈蒂埃先生發生了爭執,這位先生恰好和議會的人沾親帶故。戈蒂埃先生蠻橫無禮又膽小如鼠,父親把他的鼻子打出了血。為了報復,他就誣告父親在城里持劍行兇。父親被判入獄,但是父親根據法律堅決地要求原告必須和他一同入獄。這一要求被駁回后,父親選擇離開日內瓦,流落他鄉度過余生。他寧愿如此,也決不在事關名譽和自由的問題上退讓一步。
父親走后,貝爾納舅舅成為我的監護人。當時他正好在日內瓦任職,修筑防御工事。他的大女兒死了,不過還有一個和我同歲的兒子。我們一起被送往博賽,寄宿在朗貝爾西耶牧師家里。我們在那里跟隨牧師學習拉丁文,附帶學習美其名曰“教育”的一堆雜碎。
兩年的鄉村生活略微削弱了我從古羅馬人身上學來的銳氣,讓我又恢復了兒童的稚氣。在日內瓦的時候,沒有人督促我,但我卻喜歡讀書學習,因為閱讀幾乎是我唯一的消遣。可是到了博賽,功課卻讓我貪玩起來,因為游戲可以調劑功課的疲勞。
鄉村田園對我來說是一片全新的天地,我在這片天地中流連忘返。我對鄉村產生了強烈的喜愛,這份喜愛始終不曾消散。后來,在我一生的歲月中,只要一想起在那里度過的幸福時光,我對那段快樂日子的留戀和悵惘之情便油然而生,也會想起帶我去那里的人。
朗貝爾西耶先生是個非常通情達理的人,對我們的學習從不馬虎,但也不會給我們繁重的課業負擔。在這一點上,他處理得非常好,證據就是,盡管我向來不服管束,但回想起學習時的情景卻從不厭惡;另外,雖然我從他那里學到的東西不多,可學起來并不費力氣,學會的東西也都沒有忘記。
在質樸的鄉村生活中,我得到了一件無價之寶:我的心靈豁然開朗,體驗到了友誼。在此以前,我只有一些空中樓閣般憑空想象出的高貴感情。
在寧靜的環境中共同生活,日復一日地相處讓我和貝爾納表哥產生了親密的感情。很快,我對他的感情就超過對親生哥哥的感情,而這份新的感情從未消散。貝爾納表哥是個身材高大但骨瘦如柴的男孩,身體羸弱,性情柔和,雖然他是我監護人的兒子,但他從不過分利用家人的偏愛。我們倆的功課、娛樂和愛好完全相同,年紀也相同。都是獨自一人,都需要一個伙伴。要是把我們分開,簡直比殺了我們還難受。我們雖然很少有機會表達彼此間的感情,但這種感情確實極其深厚。我們不僅一刻也分不開,更是無法想象我們終將有分別的一天。我倆都是那種聽兩句軟話便會讓步的人,只要人們不橫加約束,我們都會很聽話。在任何事情上,我們總能達成一致。
也許管教我們的人厚此薄彼,在他們眼中我可能比表哥略遜一籌,不過私下里卻是我占他的上風,這樣我倆就算扯平了。上課的時候,他背不出課文,我就小聲提示他;我做完習題,可以幫他做;玩游戲的時候,我的興頭比他足,總是我帶他玩兒。總之,我們的性情無比投契,友情無比真摯,因此不論在博賽還是日內瓦,整整五年多的時間里,我們基本形影不離。
我承認,我們經常打架,但從不需要旁人來拉架,倆人之間的爭吵也從來沒有超過一刻鐘,而且誰也不會跑去向大人告狀。也許有人會說,這些都是小孩子之間的雞毛蒜皮,但這樣的情誼,也許有史以來,在所有兒童中都獨一無二。
博賽的生活方式太合適我了,只要再持續那么一段時間,就能徹底定型我的性格。溫柔、親切、平和的感情將成為我的性格基調。我相信,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與生俱來的虛榮心比我的更弱。雖然,我有時也會因沖動而血氣激昂,但很快又會萎靡不振。我那時最強烈的愿望,就是讓接近我的人都喜歡我。我的性情柔和,表哥也一樣,管教我們的人也都這樣。整整兩年的時間里,我沒見過任何人粗暴地發脾氣,也沒被任何人粗暴地對待過。凡此種種,都在滋養我與生俱來的品質。看到大家都很喜歡我,而且對身邊的一切很滿足,我感到無比歡樂。
我始終記得,自己在禮拜堂里做教理問答時一時語塞的情景,朗貝爾西耶小姐臉上的焦急和不安讓我難受極了。在大庭廣眾面前答不出問題,固然讓我羞愧,但朗貝爾西耶小姐的表情則讓我感到比羞愧更加強烈的痛苦。我對于表揚沒什么感覺,可對于羞恥卻始終敏感。可以說,我不太擔心被朗貝爾西耶小姐訓斥,但我害怕讓她難過。
不過,朗貝爾西耶小姐和她哥哥一樣,在必要的時候也會很嚴厲。她的嚴厲基本上總是事出有因,而且從不過分,所以雖然會吃些苦頭,但我總是心悅誠服。如果我讓別人不愉快,我心里會比自己受責罰更不是滋味……要把這種心理活動解釋得更清楚是十分難堪的,但我必須這么做:希望能讓人們更清楚地看到,不加區別甚至是不得體地對待青少年,會產生什么樣的長期后果。我希望他們能改變現在所采用的方法!
我相信,人們可以從這一普遍而不幸的事例中得出重大教訓。因此,我決定將其中原委和盤托出。
朗貝爾西耶小姐對我們不但有母親般的慈愛,還擁有母親般的權威,遇到我們理應受罰時,她會像懲罰自己的孩子一樣責罰我們。一開始,她只是以懲罰來嚇唬我們。這樣的嚇唬對我來說是一種全新的懲罰,讓我覺得十分可怕,可等她真的將懲戒付諸實踐后,我卻發現受罰時反而不如等待時那么害怕。更加奇怪的是,朗貝爾西耶小姐的處罰反而讓我對她更加喜愛:我對她懷有真摯的感情,加之自己天性善良,所以能管住自己不要屢教不改,再犯下要被她處罰的過錯。然而,在被責打的痛楚和恥辱中,還摻雜著一種快感,使我不但不怎么害怕,反倒希望再被那雙手責打。實話實說,這其中無疑摻雜了一些早熟的性本能,因為如果是她哥哥給我同樣的責打,我就感覺不到一絲快意。不過,從朗貝爾西耶先生的脾氣來看,我倒不用擔心他替妹妹動手。我之所以約束自己、免受懲罰,唯一的原因只是不愿意朗貝爾西耶小姐生氣。這就是好感在我身上發揮的威力,即使那是從肉欲中萌生的好感,在我的心中也能處于支配地位。
雖然心里不怕,但我盡量避免犯錯。可我還是犯了,但其實那不是我的錯,因為并非有意為之,不過我心安理得地利用了這次機會。結果,第二次也成了最后一次,因為朗貝爾西耶小姐說她不再用這種辦法了,太累了。她一定也從某些跡象中看出,這樣的懲罰達不到目的。在這之前,我們睡在她的房間,冬天有幾次甚至還睡在她的床上。過了兩天,她便把我們安置到另一個房間去睡了。從此以后,我便得到了被當成大男孩來看待的榮譽,盡管我其實并不需要這種榮譽。
誰能想到,一個三十歲的未婚女人對一個八歲男孩肉體的責罰,竟然決定了我一生的趣味、欲望、癖好乃至我這個人——將我引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感官被喚醒的同時,我的欲望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此前嘗到的甜頭成了我唯一的渴求,再也無心他顧。雖然我骨子里生來就燃燒著肉欲的烈火,但我始終守身如玉,直到年歲漸長,我那冷靜晚熟的性格終于發育完畢。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忍受著難以名狀的折磨,貪婪地盯著那些漂亮女人,熾熱的目光幾乎要將她們吞沒。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們,幻想著她們都按我的心意做我喜歡的事,在我的狂想中,她們每一個人都是朗貝爾西耶小姐。這種怪癖始終糾纏著我,讓我墮落甚至瘋狂。看起來,它似乎早就奪去了我的貞潔,但一直到我該談婚論嫁的年紀,它都沒有使我喪失純潔的生活習慣。
如果這世上真的存在質樸而純潔的教育,那就是我接受的這種教育。我的三位姑姑不但是賢德的典范,而且擁有大多數女人早已拋在腦后的端莊內斂。父親倒是個愛玩的人,但他的情趣是舊式的。在那些他關心著的女性身邊,他從沒講過讓少女臉紅的話。在我們家,尤其是在我面前,大人格外注意對孩子的尊重。朗貝爾西耶先生對這個問題也非常在意:家里之前有個女仆,是個很好的人,但就是因為在我們面前說了句稍微有些輕佻的話,便被辭退了。在我成年以前,我對于兩性結合完全沒有具體的認識,僅有的一點模糊不清的概念,讓我一想起就覺得丑陋又惡心。我對援交女始終有一種難以磨滅的憎惡;我鄙視那些好色之徒,甚至感到可怕。有一天,我到小薩果內克斯去,經過一條低洼的小路。道路兩旁有很多土洞,有人告訴我,經常有人在土洞里野合,從此我對淫邪簡直深惡痛絕。我見過狗交配的場景,一想起那幅畫面,我就想到人的交媾,實在覺得惡心。
教育培養起的先入為主的觀念本身就有利于推遲欲火最初的爆發。加上我之前所說,在我身上,肉欲最初的萌芽將我的注意力引向了別處,反而疏導了我對男女之情的欲望。盡管沖動讓我血脈賁張,但由于想象力僅僅局限于我曾經感受過的事物,所以我只懂得把自己的欲望聚焦在曾經體驗過的快感上,從來沒想過別人所說的那種讓我厭惡的歡樂;那種歡樂和我享受的快感其實非常相近,只是我從來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在我荒誕的幻想中,在我情欲高漲的激情中,在這幻想與激情驅使下所做出的荒唐事中,我想象過異性,但只是想象讓她們發揮我所渴望的作用。除此之外,我從沒想過異性還有什么其他用途。就這樣,我的整個青春期就在這種極其熱烈、充滿意淫和異常早熟的氣質中度過,除了朗貝爾西耶小姐無意中讓我窺見的感官享受外,我不曾有過任何其他的肉欲之樂;甚至在我漸漸長大成人后,仍是這樣。
原本可以毀了我的事物反而保全了我:童年的癖好不但沒有消失,反而與另外一種欲望結合在一起——我再也不能從感官刺激的欲望中擺脫兒時的癖好。原來我認為性愛的享受只不過是我所鐘情的感官享受的最后一步,而我所好的這種享受,男人想要卻求不得,女人可以給卻猜不到。這種瘋狂的怪癖,加上我靦腆的性格,讓我面對女人時總是不敢胡來,生怕說錯話做錯事。因此,我這一輩子都是這樣過來的,在最心愛的女人身邊垂涎三尺卻一言不發。我不敢大聲說出我的癖好,只好在能讓我聯想到這種快感的男女關系中尋求慰藉——跪在蠻橫的情婦面前,服從她的命令,乞求她的原諒,對我來說都是極其甜美的享受;天馬行空的想象越是讓我熱血沸騰,我就越像個涉世未深的情人。(在異性身上得到我真正想要的快感,這種事情只發生過一次,后來再也沒有過,那一次還是在我童年時和一個同歲女孩之間發生的,不過就連那次也是她先提出的。)大家都知道,這樣的尋歡很難取得迅速的進展,對于被愛者的貞潔也沒有太大威脅。因此,我其實并沒有多少實質性的收獲,但我用自己的方式,通過想象的意淫,也得到了難以言喻的享受。情欲、靦腆的性格和浪漫主義的思想共同守護著我,讓我保持著感情的純潔和品行的端正。假如我再放肆一點的話,同樣的癖好也許會讓我沉溺于最粗野的淫欲而不能自拔。
我的懺悔是一座深陷泥淖的黑暗迷宮,現在我總算邁出了最困難的第一步。最難以啟齒的倒不是罪惡的事,而是滑稽而羞恥的事。我覺得輕松多了,大膽說出上面這番話后,再也沒有任何顧慮了。
在尋找自己感情生活最初印跡的過程中,我發現有些因素似乎相互矛盾,但又確實聯系在一起,并有力地指向了同一個簡單的結果;而另一些因素表面完全一樣,卻在不同的境遇中產生了完全不同的影響(甚至讓人完全無法想象它們當初會有什么關聯)。舉例來說,誰能相信我靈魂中最堅強的力量,竟是從我那貪戀色欲而弱不禁風的血液中淬煉出來的呢?下面這件事情并沒有脫離我剛才談論的主題,但讀者卻可以從中得出完全不同的印象。
有一天,我一個人在廚房隔壁的屋子里做功課。女仆把朗貝爾西耶小姐的梳子放在砂石板上烤干。在她來取的時候,發現其中一把梳子的一整排梳齒全斷了。是誰弄壞的呢?除了我以外再沒有別人進過這間房。大家盤問我,我否認自己動過那把梳子。朗貝爾西耶先生和朗貝爾西耶小姐一起來規勸我,逼問我,甚至嚇唬我,但我始終堅決否認。然而,我的一切爭辯都是白費的,他們一口咬定是我弄壞了梳子。大家從沒見過我如此明目張膽地說謊,他們把這件事看得很嚴重,事實上也確實應該嚴肅處理。毀壞東西、說謊、抵賴,都是理應受罰的錯誤,可是這回卻不是朗貝爾西耶小姐動手來懲罰我。他們寫信通知了貝爾納舅舅,把舅舅給請來了。我可憐的表哥也犯了別的錯誤,性質之嚴重比我好不了多少。我們倆一起受了同樣的懲罰……他們沒法從我口中逼出他們想要的口供,后來又反復盤問了幾次,讓我吃夠苦頭,但我始終沒有松口。我寧死也不會屈打成招,當時我也下定了以死相爭的決心。結果,面對一個男孩“魔鬼般的倔強”(他們找不出別的字眼來形容我的不屈不撓),武力只好讓步。我終于經受住了這場殘酷的考驗,精疲力竭,然而我勝利了。
這件事差不多已經過去五十年了。今天我不必再擔心為此受罰,因此我可以在上帝面前聲明:在這件事情上,我是無辜的,那把梳子不是我弄壞的,我壓根沒動過它。我不但沒有靠近過放梳子的地方,甚至連想都沒有想過。不必問我這件東西究竟是如何損壞的,因為我真的不知道,而且我也想不出所以然來。我能夠確定的就是:我是無辜的。
大家可以想象我當時的性格:一個平日里靦腆溫順的兒童,被逼急的時候卻極易激動、高傲不馴。這孩子一向聽從理智的支配,平時受到的都是溫柔、公正、親切的對待,甚至不知“不公正”為何物,然而此刻卻第一次遭到了可怕的冤枉,還是來自他最愛戴和尊敬的人們。當時他的腦海里該是怎樣的天翻地覆!他的心情又會多么復雜!對于這個聰慧懂事的小小孩而言,這次經歷會讓他的心靈和頭腦經歷怎樣顛覆性的變化!寫到這里,我深感自己無力剖析和詳述當時的心境。
那時我還不夠理性,無法理解當時的情況,也不懂站在別人的角度考慮問題,只是從自己的角度去想問題。我感受到的是:我并沒有犯錯,卻遭到了極嚴厲的懲罰。肉體上的疼痛固然強烈,但我并不放在心上,我只是覺得憤慨、狂怒且失望。表哥的處境也和我差不多:他無心做了一件錯事,大家卻認為他蓄謀已久,并且為此處罰他。因此,他和我一樣怒氣沖沖,可以說,在這一點上,我們倆再次達成一致。我們躺在一張床上,激動得渾身顫抖,彼此擁抱,幾乎喘不過氣來。等到兩顆幼小的心靈恢復些許平靜、能夠發泄內心的怒火時,我們便爬起來直挺挺地坐在床上,用盡全身的力氣一遍又一遍地喊:“劊子手!劊子手!劊子手!”在寫下這件事的經過時,我至今仍覺得血脈賁張,即使我再活十萬年,這些情景也會始終歷歷在目。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不公正和暴力,它在我心中烙下的痕跡是如此深重,以至于一切與之相關的觀念都會使我像當初那樣激憤。這種感覺誕生于我的個人經歷,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它日漸深固,直到完全擺脫了個人的利害關系——無論不公正的受害者是誰,也無論不公正發生在什么地方,只要我看見或者聽到不公平的事,便會登時怒發沖冠、感同身受。每當我在書中讀到暴君的殘忍行徑或是邪僧的陰謀詭計時,我真想手刃那些無恥之徒,萬死不辭。
有時候,看到公雞、奶牛、狗或其他動物欺負別的動物,我也會為了追趕施暴的動物跑得大汗淋漓。我用石塊砸它們,就因為它們恃強凌弱。
這種感情可能是我的天性,我也相信是與生俱來的。不過,第一次遭受不公的慘痛回憶發生得太早,且與我的天性密切融合,想必更是加強了這種天性。
快樂寧靜的童年生活就這樣畫上了句號。從那一刻起,我再也享受不到純粹的幸福了。今天回想起來,我仍覺得對童年的美好回憶就到此為止了。那之后,我們還在博賽居住了幾個月,可在那幾個月里,生活就好像亞當在伊甸園——盡管身在人間天堂,卻再也無法享受其中的快樂。表面上,一切都沒有改變,可實際上已經發生了實質性的巨變。學生與教導者之間再也沒有了熱愛、尊敬、親密和信任,我們再也不把他們奉為洞悉我們心靈的神明!做壞事后,我們再也不像從前那樣感到羞愧,只比以前更害怕被人告發。我們開始隱瞞事實,開始狡辯和說謊。那個年齡的孩子可能犯下的種種惡行逐漸腐蝕了我們的天真,把我們的游戲變成了丑行。田園生活在我們眼中也失去了令人愜意的寧靜和質樸,好像變得悲涼而陰郁,蒙上一層面紗,讓我們再也看不到其中的美。我們不再精心打理我們的小花園,不再蒔花鋤草。我們再也不會輕輕撥開泥土,為撒下的種子發了芽而快樂地呼喊。我們厭倦了這種生活,別人也厭倦了我們。舅舅把我們領回家,就這樣,我們離開了朗貝爾西耶先生和朗貝爾西耶小姐。
我們都已經受夠了彼此,幾乎沒有惜別之情。
我離開博賽已經快三十年了。想起在那里生活的點點滴滴,從來不覺得有什么念念不忘。然而,在我盛年已逝、即將步入老年的時候,別的記憶逐漸消失,這些回憶卻重新浮起,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那種魅力和沖擊力甚至與日俱增)。也許是預感到生命即將消逝,所以竭力想要從人生開始的地方抓住它。那個時期的每一點小事都讓我覺得快樂……時間、地點和人物,我回憶起了所有的細節:女仆或男仆在屋里忙碌;一只燕子從窗戶撞進屋里;我背書的時候,一只蒼蠅落在我的手上。一切都歷歷在目。我清楚地記得當年住過的房間是怎樣布置的:我們的右手邊是朗貝爾西耶先生的書房,墻上掛著歷任教皇的版畫、一只晴雨表和一幅大日歷。房間后面是一座地勢很高的花園,那里有好幾棵覆盆子樹,樹蔭掩映著窗戶,有的樹枝甚至一直伸進屋里來。我知道,讀者并不需要知道這些細節,但是我需要訴說。那段美好歲月里所有的軼事現在想起來還讓我喜悅得渾身顫抖——為什么不敢向讀者一一講述呢!其中有五六件特別值得一講。讓我們打個折扣吧,略過其他五件,只說一件,不過,請允許我盡量把這唯一的一件事娓娓道來,好延長一下我的快樂。
假如我只是想嘩眾取寵,我一定會講述朗貝爾西耶小姐露出臀部的故事:她不小心在草地邊滑了一跤,恰好撒丁國王從旁邊經過,看見了朗貝爾西耶小姐的整個臀部。不過,我覺得在平臺上種胡桃樹的事更有意思,因為我是這件事的參與者,而在朗貝爾西耶小姐的跌跤事件中,我只不過是個看客。我承認,那件事當時并不讓我感到有什么可笑的,只讓我驚慌失措,因為那件事盡管本身很可笑,但那時,我還把朗貝爾西耶小姐當作母親看待,甚至比對母親還要愛戴。
讀者們,如果你們想知道平臺上那棵胡桃樹的精彩故事,那就請聽聽這段駭人的悲劇,如果大家能夠控制住自己的話,請不要顫抖!
院門外入口左側有一片平臺,午后大家時常去那里閑坐,但是平臺上一點蔭涼也沒有。為了讓它能有點蔭涼,朗貝爾西耶先生讓人在那里栽了一棵胡桃樹。栽樹的場面十分隆重,我們兩個寄宿生做了這棵樹的教父。大家往坑里填土的時候,我倆一人伸出一只手扶住樹,唱著昂揚的歡歌。為了給樹澆水,大人們還將樹根周圍一圈挖成微微凹陷的淺盆狀。表哥和我每天都興致勃勃地看著大人們給樹澆水。我們發自內心地堅信,在平臺上栽一棵樹是比在敵軍堡壘上插一面旗更偉大的壯舉,因此我倆決心取得這樣的光榮,而且不與任何人分享。
我們砍來一截嫩柳樹枝,把它插在平臺上,距離那棵莊嚴的胡桃樹大約八到十法尺,也沒忘在小樹根周圍挖出一片凹地。問題是該如何給它澆水?水源離得很遠,大人們不允許我們去提水。可柳樹又必須澆水。我們絞盡腦汁,想出各種辦法給柳枝澆了幾天水,效果著實不錯。眼看著柳枝發芽,長出嫩葉,我們每隔幾個小時就去量一量葉子。盡管柳枝高出地面不過一法尺,但我們深信,不久它便會長成遮陰大樹。
這棵屬于我們的小柳樹占據了我們整個心靈,使我們做什么都心不在焉,更無心學習,陷入一種如癡如狂的狀態。大家不知道我們究竟怎么了,只好變本加厲地對我們嚴加管束。這樣一來,水源斷絕,柳樹面臨著生死攸關的危機。我們眼睜睜看著小樹即將干死,心里難受極了,最后急中生智,想出一條妙計:在地底掘一條暗渠,把澆在胡桃樹根部的水偷偷引過來灌溉我們的小柳樹。說干就干,我們熱火朝天地忙活起來,雖然一開始根本行不通。暗渠的坡度設計得不合理,水根本流不過來,土一落下來便會把暗渠堵住,入口處又塞滿了臟東西,搞得亂七八糟。但這一切都沒讓我們氣餒——“勞動戰勝一切”[4]。我們把暗渠和柳樹根周圍的凹地挖得更深,使得水容易流過來,又把小木箱的底板劈成小窄條。我們先將木條一條條平鋪在暗渠底部,然后又斜插在暗渠兩側,搭成一條三角形的引水道,然后在入口處插上一排細木棍,木根間留有空隙,就像柵欄門一樣擋住泥沙石塊。這樣,水就可以通暢地流動了。我們非常仔細地用軟土把杰作蓋好,小心翼翼地把土抹平。竣工的那天,我們心中交織著希望和擔憂,緊張地等待著澆水的時刻,感覺好像等了好幾個世紀。這個時刻終于來臨——朗貝爾西耶先生像往常一樣來觀看澆水工作,在澆水的時候,我倆一直站在他身后,掩護著我們的小柳樹。慶幸的是,他始終背對著小樹。
第一桶水剛剛澆完,我們就看見水流到了柳樹腳下的凹地里。見此情景,我們竟忘乎所以地歡呼起來。朗貝爾西耶先生聞聲回過頭來,這一看可好,剛才他正看著胡桃樹腳下的泥土貪婪地吸收水分,還認為是土質好的緣故,心情非常愉悅。然而此時,他才發覺原來是有兩片凹地在吸收水分,一驚之下也喊出了聲。他仔細一瞧,很快識破了其中的關竅,立刻讓人拿來一把十字鎬,一鎬下去,暗渠里的木板被掘飛了兩三片。朗貝爾西耶先生高聲吼道:“引水渠?引水渠!”然后毫不留情地把整條暗渠掘了個底朝天,每一鎬都鑿在我們心上。轉眼間,木條、暗渠、洼地、小柳樹,一切都完了,全都被刨得稀爛。在這場殘酷的劫難中,朗貝爾西耶先生什么話也沒說,只是一邊摧毀我們的工程,一邊不停吼道:“引水渠!引水渠!引水渠!”
大家也許會認為,小建筑師們就要倒霉了。然而事實上并沒有。整件事就這樣到此為止。朗貝爾西耶先生并沒有說一句責備我們的話,沒有給我們臉色看,也沒再向我們提這件事。過了一會兒,我們甚至聽見他在朗貝爾西耶小姐面前大笑(他的笑聲總是老遠就能聽見)。更奇怪的是,我們起初驚惶失措,但最初的心疼過后,也沒有覺得十分難過。我們在別處又栽了一棵樹,也常常提起前一棵樹的悲劇。一說起來,我倆就像背書似的搖頭晃腦:“引水渠哦!引水渠!”在此之前,當我以阿里斯蒂德或布魯圖斯自居的時候,就曾經不止一次地感到驕傲。而這一次卻是我第一次明顯地表現出虛榮心。我們能親手筑成一條暗渠,栽一株小柳枝來和大樹競賽,這在我看來簡直是至高無上的榮耀——十歲的我比三十歲的愷撒更懂得什么是榮譽感。
關于胡桃樹的這段小故事始終盤踞在我腦海里,或者說時常浮現在我心頭,因此當我在1754年到日內瓦旅行的時候,其中最美好的計劃之一就是回到博賽,再去看一眼我兒時玩耍的地方,特別是那棵親愛的胡桃樹,它該有三分之一個世紀的壽命了。可我一直忙碌,身不由己,始終沒有機會滿足這個愿望。看起來今后也不太會有這樣的機會了。不過我也沒有因此死心。我基本可以確定,假如有一天我能回到心中牽掛的那片地方,假如那棵親愛的胡桃樹還活著,我將會用淚水來澆灌它。
回到日內瓦以后,我在舅舅家住了兩三年,等待大人們決定我的前途。舅舅希望自己的兒子成為一名工程師。他開始教表哥制圖,給他講歐幾里得的《幾何原本》。我陪著表哥一起學習,而且學得津津有味,對于制圖尤其感興趣。可是與此同時,大家卻商量著讓我去做鐘表匠、律師或牧師。我比較希望能夠成為牧師,因為我覺得傳道說教很有意思。可是母親遺產每年的收入被我和哥哥一分,就不夠供我繼續讀書了。當時我年齡還小,不急著做出選擇,于是便先留在舅舅家里等待著。這不僅虛度光陰,還得支付一筆公平、合理但數目可觀的食宿費。
舅舅和父親一樣,是個愛玩的人,也像父親一樣不善于用義務約束自己。他很少關心我們。舅母是個有虔誠信仰的女人,頗有幾分虔誠派的風格[5],比起關心我們的教育,她更愿意去唱圣詩。大人們對我們幾乎完全放任自流,但我們從來沒有放縱自我。我和表哥兩人形影不離——只要我們在一起就足夠了,不需要別人。我們從來沒想過要和年齡相仿的頑童們廝混,所以絲毫沒有沾染上終日無所事事的浪蕩習氣。事實上,我們倆從來沒有無所事事的時候——我們很幸運,總有各種妙趣橫生的游戲,足夠我們一天到晚在家忙個不停,根本沒工夫出門上街。
我們自己制作鳥籠、笛子、羽毛球、鼓,自己蓋小房子、制作水槍和彈弓等等。我們也學著和藹的外祖父的樣子搗鼓鐘表,時常弄壞他的工具;最喜歡的游戲是在紙上涂涂畫畫,設計畫稿,渲染上色,加彩,把各種顏色弄得亂七八糟。有一次,一位名叫岡巴·柯爾達的意大利江湖藝人來到了日內瓦,我們去看過一次他的表演,后來就不愿意再去。但是,我們看到他有許多木偶,于是也自己動手造起木偶來;他的木偶可以表演喜劇,我們便也為自己的木偶編排喜劇。沒有變音哨,我們便捏著嗓子模仿滑稽小丑的聲音,慈祥的長輩們也都耐著性子看著、聽著。直到有一天,貝爾納舅舅在家人面前朗讀了自己撰寫的一篇講道稿,深深打動了我們。于是我們丟開了木偶喜劇,也寫起講道稿來。我承認,這些瑣事本身并沒有多大意思,不過它們可以證明,啟蒙教育需要多么良好的指導,才能讓我們這些小小年紀就幾乎完全支配自己的時間、只能自己管束自己的孩子,不至于放任自流。
我們幾乎不需要結交同伴。即使有機會結識新伙伴,我們也不當回事。出去散步的時候,我們經常看到其他孩子在玩耍,但是我們一點也不羨慕,連參與其中的念頭也沒有。我們心里只有對彼此的友情。只要我們兩人在一起,哪怕是最簡單的游戲也能讓我們心滿意足。我們的形影不離逐漸引起了大家的注意。特別是表哥個頭很高,而我很矮,這樣的組合看起來確實有些可笑。他身材修長,小臉蛋像干巴巴的皺蘋果,看上去弱不禁風,走起路來也是軟綿綿的,常引來其他孩子的嘲笑。他們用本地土話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他“傻驢”。只要我們一出門,周圍便響起一片“傻驢,傻驢”的喊聲。對于這種嘲笑,表哥比我平靜得多。我一怒之下就要和他們打架,而這正是那些小混蛋求之不得的。我上去和人打,結果卻挨了打。可憐的表哥盡力幫助我,可惜他身體柔弱,別人一拳就把他打倒在地。這一下,我火冒三丈。雖然被狠狠打了幾拳,但他們要揍的其實并不是我,而是“傻驢”。我逞強發火,反而害得表哥吃了苦頭。后來,只有在別人上課的時間,我們才敢出門,生怕受到小學生們的哄笑和追趕。
我這樣打抱不平,簡直成了行俠仗義的騎士,而要成為真正的游俠,還需要一位高貴的情人——我曾經有過兩位。
我時常到尼翁去看望父親。尼翁是沃州的一座小城,父親當時已經在那里安頓下來。父親人緣很好,討人喜歡,他的兒子也跟著沾了光。我在那里和父親同住的日子不長,但大家都對我熱情款待。有一位德·菲爾松太太尤其對我百般疼愛,她女兒則更進一步,讓我成為了她的情人。一個十一歲的男孩給二十二歲的姑娘做情人,大家都能想象那是怎么一回事。許多心思機靈的姑娘都懂得這樣的手段:把小洋娃娃擺在前面,掩護后面的大洋娃娃,或者玩弄手腕,制造令人著迷的假象來引誘那些大洋娃娃。而我呢?我完全看不出她和我之間有什么不相稱的地方。我把這事當了真,我的整顆心,更確切地說是我的全部頭腦都投入其中,因為我是用頭腦來戀愛的。我對她愛得如癡如狂,在激情、騷動和瘋狂的驅使下做了許多令人捧腹的傻事,但我始終只是在頭腦中愛著她。
據我所知,世上有兩種完全不同卻都無比真實的愛情。它們都很熱烈,但是彼此間沒有任何共同之處,與親密的友誼也完全不同。我整個一生都在面對這兩種性質迥異的愛情,甚至一度同時體驗著這兩種愛情。比如,在上述那段時期,當我公然將德·菲爾松小姐據為己有、專橫得不能忍受任何男子接近她的時候,我還和另一位小姑娘戈登小姐幽會過幾次,時間不長,但是熱情似火。她像老師對待小學生一樣對待我。我們相處的全部內容只是如此而已,但實際上對我而言,這就是一切的一切,是無上的幸福。當時的我已經體會到了神秘感的力量,不過在運用神秘感時,我還像孩子一樣幼稚。當我發現德·菲爾松小姐對我的情意只不過是為了掩護其他情人的時候,我便以同樣的方式回報了她,這是她萬萬沒想到的。然而令我深感遺憾的是,我的秘密被發現了。或者說,我的小老師并沒有像我一樣保守秘密。不久之后,我們就被分開了。過了一段時間,當我路過庫當斯返回日內瓦的時候,我還聽到幾個小姑娘低聲沖我喊道:“戈登和盧梭鬧翻了。”
這位戈登小姐的確是個不尋常的人物。她長得不算漂亮,但那張臉龐令人見之難忘。我至今還時常想起她——對于我這么一個老瘋子來說,想得未免過分了一些。她的身段和舉止都與她的年齡不太相稱,尤其是那雙眼睛。她那副小神氣威嚴又驕傲,很符合她所扮演的角色(關于她,我首先想到的總是那副小模樣)。但她身上最奇異的一點是大膽與矜持兼而有之,讓人捉摸不透。她對我肆無忌憚,我對她卻絲毫隨便不得。她完全把我當成小孩子對待,因此我覺得,抑或是她已經完全沒有了孩子氣,抑或恰恰相反——她太過天真,所以才把眼前的危險視為兒戲。
我對她們兩人可以說都是一心一意,全情投入,和其中一個在一起的時候從來不會想到另一個。可是我對她們兩人的感情沒有一點相似的地方。我可以和德·菲爾松小姐過一輩子,絕不會想要離開她,但當我靠近她時,我喜悅的心情是平靜的,沒有沖動和波瀾。我愛她,特別是在有許多人的場合。打趣說笑、打情罵俏甚至爭風吃醋,都能讓我心花怒放、樂在其中。當我看到她冷落年紀比我大的情敵,唯獨對我情有獨鐘的時候,我便得意洋洋,神氣活現。
我也經常被折磨得苦不堪言,但我熱愛這種疼痛。人們的贊美、鼓勵和歡笑讓我心頭暖洋洋的,又恢復了活力。在交際場上,我意氣風發,侃侃而談,愛她愛得發狂;單獨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反而拘謹冷靜,甚至有些膩煩。不過我也溫情脈脈地關心著她。她生病的時候,我會非常痛苦,寧愿犧牲自己的身體換取她的健康。請大家注意,由于我親身經歷過,所以我非常明白生病是什么滋味,健康又是多么寶貴。她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很想念她,覺得沒有她就無以為繼。而在和她相會的時候,她的愛撫滿足的是我的心靈而不是肉體。和她在一起,讓我覺得平靜坦然。除了她給我的一切,我不想再要求更多的東西。然而,倘若我發現她對別人也是這樣,那我絕不能容忍。我像兄弟一樣愛她,又像情人一樣妒火中燒。
至于戈登小姐,一想到她可能像對待我一樣對待其他男人,我就會像野蠻人、瘋子或者老虎那樣嫉妒得發狂。因為她給我的一切都像是恩賜,我必須下跪才能得到。和德·菲爾松小姐相處的時候,我只感覺到喜悅,但并沒有激情。可是只要戈登小姐出現在我眼前,我眼中便再也容不下別的東西,簡直神魂顛倒。與德·菲爾松小姐相處雖然很親密,但絕對沒有什么放肆的舉動。在戈登小姐面前則完全相反,即便我們已經十分熟悉,我還是激動得渾身顫抖。我想,假如我和她在一起的時間再久一些,或許連性命都得斷送——我一定會因為心跳過快窒息而死。對于她們兩個,我都害怕自己惹得她們不開心。但我的對策是,對其中一位體貼備至,對另一位則唯命是從。即使給我世界上的一切,我也不愿意讓德·菲爾松小姐生氣;如果戈登小姐命令我去跳火坑,我想我會不假思索地赴湯蹈火。
我與戈登小姐的愛情——更確切地說,應該是幽會——沒有維持多久,對她對我都是莫大的幸運。我和德·菲爾松小姐的關系沒有遭遇同樣的危機,不過在過了更長的一段時間后,也終于走向了悲劇。
整件事的收場始終帶有一絲浪漫氣息,使人感慨不已。我和德·菲爾松小姐的情意并不熾烈,但也許更加纏綿。我們分開的時候沒有一次不掉眼淚,更與眾不同的是,每當離開她之后,我便覺得心神倦怠,百無聊賴。我一說話便想談起她,不說話則會思念她。我的傷感真實而強烈,但我認為,這種英雄主義的傷別離并不完全因她而起,很大程度上其實來源于以她為中心的種種玩樂,只是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罷了。為了緩解離別的痛苦,我們還寫了幾封情書,言辭之懇切讓人肝腸寸斷。最后,我終于勝利了:她再也受不了了,便到日內瓦來看我。這一下,我徹底暈頭轉向了。在她小住的兩天里,我簡直如醉如癡。她離開的時候,我甚至想要投水自盡。我的哭喊在空氣中回蕩,久久不肯散去。
一個星期后,她給我寄來一些糖果和幾副手套。假若那時我還不知道她已經結婚,前來日內瓦只是為了置辦嫁妝,順便來看我的話,我一定會覺得她這種舉動是出于對我的深情。可想而知,當時,我的憤怒幾乎無法用語言來表達。我心高氣傲,哪里受得了這樣的侮辱,一怒之下便發誓永遠不再見這個負心的女子。在我看來,這就是對她最可怕的懲罰了。可是她并沒有因此而死去。
二十年后,我去看望父親,父子二人在湖上泛舟。距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有一艘游船,船上坐著幾個女人,我便向父親打聽那些都是什么人。父親笑著說:“怎么!你已想不起來了?那可是你當年的情人。現在的克里斯丹夫人,就是從前的德·菲爾松小姐。”
聽到這個幾乎已經淡忘的名字,我不禁為之一顫,立刻吩咐船夫把船劃開。雖然我完全可以趁機報復一下,但我覺得,那不值得我違背誓言,和一位年過四十的女人算二十年前的舊賬。
在家人為我安排好出路前,我少年時代的大好時光,便在這些無聊的瑣事中消磨浪費了。大人們根據我的天性,經過再三考慮,最終給我選擇了一個我完全沒有想到的行當。他們把我送到本城法院書記官馬斯隆先生那里,讓我跟著他學習做一名“代理訟師”。按照貝爾納先生的說法,那可是個有前途的職業。
我對代理訟師這個稱謂發自內心地反感。通過揩油這樣的不正當手段去發財,完全不符合我高傲的天性。做這樣的工作真是枯燥無味,令我難以忍受。加上經常連續長時間工作,還得像奴役一樣聽人差遣,更讓我對這一職業橫生厭惡,走進書記處時的憎惡之情與日俱增。馬斯隆先生也很不喜歡我,他對我態度輕蔑,經常斥責我遲鈍又懶惰。每天,他都喋喋不休地說,我舅舅硬說我這也會、那也懂,其實我根本什么都不會;還說我舅舅答應給他送來一個機靈能干的小伙子,結果送來的卻是一頭蠢豬。結果,書記處以“愚蠢”的罪名將我掃地出門,而且馬斯隆先生的那些辦事員聲稱,該把我支配去擺弄鐘表匠的銼刀,因為我根本沒有別的用處。
既然別人對我的業務能力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家人便只好送我去當學徒。不過我的師父并不是鐘表匠,而是一位雕刻師。書記官的不屑狠狠挫敗了我的傲氣,所以這一次我毫無怨言地去了。我的師父名叫迪科曼,是一位粗暴的年輕人。沒過多長時間,我兒童時代的一切光彩全都被磨滅了。他摧毀了我那溫柔多情、天真活潑的性格,磨平了我的棱角,使我在實際生活中和精神層面上都成為了真正的“學徒”。那時,關于拉丁文、古典文學和歷史的知識,都被我長期拋在腦后。我甚至不再想起世界上曾經有過羅馬人。當我去看望父親的時候,他再也看不出我是他的寶貝兒子了。在太太小姐們眼里,我也不再是風流瀟灑的讓·雅克了。連我自己都心知肚明,如果朗氏兄妹見到我,絕對認不出我曾是他們的學生,因此我也不好意思去拜訪他們,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們。最低級的趣味、最下流的惡習取代了當年妙趣橫生的娛樂,當初的游戲在我腦海里不見了蹤影。雖然我受過良好的教育,但想必我生來就有自甘墮落的傾向,因為在轉瞬間,我便墮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不費吹灰之力,連早熟的愷撒也望塵莫及。
我并不討厭雕刻這門手藝。我非常喜歡制圖打樣,擺弄刻刀也很有意思。在鐘表制造這一行里,鏤刻零件操作起來并不需要多么了不得的本領,所以我完全有希望在這一行取得卓越的成就。假如不是我師父太過粗暴、對我束縛太多,讓我對這項活計感到厭惡,也許我已經實現了自己的目標。我曾經背著他在工作時間內做私活,雖然工作性質相同,但是畢竟無拘無束,所以做起來饒有興味。我雕刻了一些騎士勛章,和伙伴們戴著玩。我師父發現我做私活,好生痛打了我一頓,說我在練習造偽幣,因為我們的勛章上有共和國的國徽。我可以發誓,當時我對偽幣一點概念都沒有,連真錢也沒見過多少。相比于我們國家的三蘇輔幣,我對古羅馬阿司[6]的鑄造方法可能更清楚。
師父的暴虐專橫終于讓我對原本可能喜愛的工作失去了興趣。我難以忍受這樣的生活,漸漸染上了一些連自己都痛恨的惡習,比如撒謊、偷懶、盜竊等。現在,回憶起自己在這一時期的變化,我無比深刻地體會到,依靠長輩和受人奴役之間真是天壤之別。我生性靦腆懦怯,縱然有無數缺點,但決不會墮落到厚顏無恥的地步。過去,我享受著正當的自由,后來自由的范圍一點點縮小,現在則完全化為烏有。和父親在一起時,我無所顧忌;寄宿在朗貝爾西耶先生門下時,我無拘無束;在舅舅家里,我謹言慎行;到了師父那里,就變得膽小如鼠。從此以后,我便成了一個墮落的孩子。
當初和長輩在一起時,我完全習慣于大人、孩子一視同仁的生活:沒有我不能參加的游戲,美味佳肴永遠不會缺少屬于我的一份,我心里怎么想,嘴上便實話實說。而在我師父家里,我變成了怎樣一個人呢?我不敢開口說話,飯只吃到三分之一就得離開飯桌,沒事的時候不許待在自己的房間,必須到外面去干活;在那里,我沒日沒夜地干活,眼看別人玩得盡興,就是沒有我的份兒;在那里,師父和資歷更深的學徒整日自由散漫,越發加重了我受人奴役的壓迫感;在那里,即便別人在談論我最熟悉的事情,我也不敢說一個字。總之在那里,我看見什么都眼饞,看見什么都羨慕。
為什么?就因為我被剝奪了一切。
永別了,過往的安逸生活;永別了,快樂活潑的我。從前犯錯,油嘴滑舌便能躲過責罰,現在那些話我再也說不出口了。
有一件事情,讓我一想起來便忍俊不禁:那是我還在父親家里的事。一天夜里,我因為淘氣被罰不許吃晚飯,就直接上床睡覺去。我拿著一小片面包走出廚房,正好看見鐵釬上插著一大塊香噴噴的烤肉。大家圍爐而坐,我從旁邊走過去,和所有人一一道晚安后,不禁又瞥了一眼那塊烤肉。哎呀,它的顏色多誘人,聞起來可真香!我不由自主地向它也鞠了一躬,可憐兮兮地對它說:“永別了,烤肉!”我脫口而出的這句玩笑天真無邪,逗得大人們哄堂大笑,最后到底還是讓我留下吃晚餐了。在師父家里,如果我這樣做,也許可以產生同樣的效果。但是我很確定,在他那兒我從來沒有這股機靈勁,即使想到了也絕不敢說出口。
就這樣,我學會了貪婪、隱瞞、作假、撒謊,最后還學會了偷東西。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過偷竊的想法,可一旦萌發這種念頭,就再也改不掉了。貪婪又無能必然讓人走上這條歪路,所以說,所有的仆役都是游手好閑的無賴,所有的學徒也都可能養成坑蒙拐騙的惡習。不過對于學徒而言,如果生活在平等而寧靜的氛圍中,心中的期待得以滿足的話,隨著他們逐漸成長,一定能摒棄這種可恥的癖好。可惜,我沒有遇到那樣有利的條件,所以沒能改掉身上的惡習。
兒童走上邪路的第一步,幾乎總是因為善良的本性沒有得到正確的引導,才步入歧途。我在師父家里住了一年多,雖然生活拮據,而且不斷受到誘惑,但那段時間里我從來沒有偷過東西,連食物都沒偷過。我第一次偷竊是出于好心,但卻為之后的幾次偷竊揭開了序幕。后來的偷竊就再也沒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了。
我師父有一位已經出師的伙計,人稱韋拉先生,就住在我們隔壁。他家里有一座花園,園中的蘆筍長得特別好。那段時間韋拉先生手頭有點緊,想背著自己的母親偷幾根時鮮的蘆筍,賣錢換幾頓美餐。他不愿意親自冒這個險,再說他手腳也不靈活,所以選中我去替他出力。他先是花言巧語恭維了我一番,我沒有識破他的用意,糊里糊涂就中了圈套。然后,他假裝忽然想到可以讓我去做。我拒絕了,可是他執意如此,又對我百般阿諛。我這人最聽不得軟話,所以就同意了。每天早晨,我去割一些長得最好的蘆筍,拿到莫拉爾市場上售賣。有位老太婆猜到,我們的蘆筍是偷來的,便向我挑明要低價收買。我做賊心虛,只好任她隨意砍價。我將錢如數交給韋拉先生,他立刻去美餐了一頓。出錢的人是我,吃飯的是他和另外一個伙計。他給我的小恩小惠已經讓我心滿意足,他們的酒杯我連碰都不會碰一下。
這場小偷小摸的活計我做了好幾天,絲毫沒有想到要讓偷竊者也品嘗一下被竊的滋味,從韋拉先生偷賣蘆筍的收入中抽一點提成。我老老實實地做這種勾當,唯一的動機就是討出主意人的歡心。倘若我被人捉住,得挨多少打、受多少罵、吃多大的苦頭!那個壞蛋一定會反咬一口,說我誣賴他。別人一定會相信他的話,因為他是已經出師的伙計,而我只是一介學徒,會因為誣告受到加倍的責罰。
作惡的強者逍遙法外,無辜的弱者遭殃,走遍天下皆是如此。
這段經歷讓我發現偷竊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可怕。我很快掌握了這門技藝,凡是我想弄到手的東西,只要在我夠得著的范圍內,就跑不了。師父家的伙食并不算太壞,我之所以難以克制自己的食欲,是因為看到師父自己并沒有以身作則。每當好菜上桌的時候,師父便把年輕人打發走——我覺得這種做法簡直是培養饞鬼和小偷的最佳途徑。
沒過多久,我便成了一個饞嘴賊。一般情況下,我總是能夠得手;偶爾被抓住,便要吃些苦頭。有一次,偷蘋果讓我付出了很大的代價(現在一想起這件事仍然覺得可怕又好笑)。蘋果放在儲藏室的最里邊,一扇很高的軟百葉窗讓廚房里的陽光可以透進儲藏室里去。有一天,家里只有我一個人,我便爬到托架上,向赫斯珀里得斯蘋果園[7]望去,張望那些我無法接近的珍寶。我用烤肉的鐵釬試了試,看看能否夠得著蘋果……不行,鐵釬太短了。我又找來一把小叉子接在鐵釬上——我師父喜歡打獵,為了烤野味專門準備了一把小叉子。我又試探了好幾次,最后終于扎到一個蘋果,心下大喜。我小心翼翼地往回收,蘋果已經碰到軟百葉窗,我便伸手去拿,可是蘋果太大,從窗格里拿不出來,真讓我急得百爪撓心。
為了拿到它,我煞費苦心!為了不讓小叉子掉下來,我必須找個東西把鐵釬固定住;為了把蘋果切開,我必須找一把足夠長的刀子,切蘋果的時候,還得準備一塊托板。我費了好大功夫,萬事俱備后終于可以開始切蘋果了。我原打算把它切成兩半分別取出來。沒想到一刀下去,兩塊蘋果都掉到儲藏室地下去了。好心的讀者,感受一下我當時的煩惱吧!
我沒有氣餒,但是已經浪費了許多時間。我怕被人抓個現行,只好先罷手,等第二天再來碰碰運氣。于是,我便像個沒事人似的回去干活了。我根本沒有想到,儲藏室里留下了出賣我的罪證。
第二天,我看準時機,又試了一次。我爬上托架,伸出鐵釬,對準蘋果,正準備扎下去……沒想到蘋果園里的巨龍沒有睡著,儲藏室的門突然開了。我師父從里面走了出來,兩手一叉,瞪著我說:“好大的膽子!”(寫到這里,我的手到現在還直哆嗦,連筆都攥不穩。)挨打的次數多了,漸漸地我也就不在乎了。后來我反而覺得挨打是彌補偷竊罪行的一種方式,倒讓我有了繼續行竊的權利。我沒有反思自己受到處罰的原因,而是向前看,琢磨著該怎么復仇。我心想,既然把我當作小偷來懲治,那就等于認可我作為小偷的身份。我認為,偷東西與挨打是相輔相成的事,可以說是構成了一種交易。作為交易的一方,我只需要做好自己該做的這部分就可以了,至于對等的另一部分,那就讓我師父去做吧。在這種思想的支配下,我偷東西的時候比以前更加心安理得。我總是對自己說:“結果能怎樣呢?不就是挨打嗎?打就打吧,我本就是來挨打的。”
我愛吃但不貪嘴,喜好女色但不淫蕩。別的欲念太多,這兩種欲望就相對淡些。只有在心中無所事事的時候,我才會想到滿足口腹之欲,而我平生又難得有心無掛礙的時候,所以很少惦記美味佳肴。也正因如此,我沒有將偷竊的目標長期局限在食物上,不久,但凡是吸引我的東西,都成了我下手的對象。我之所以沒有變成職業小偷,只是因為金錢對我沒有太大的誘惑力。
在作坊里,我師父有一個單獨的工作間,門總是鎖著。我想了個辦法把門打開,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它關好,一點痕跡也沒有。我潛入那個房間,擺弄著師父自留的工具、精美的圖紙和印模。這些都是我一直羨慕但師父不允許我動用的東西。說心里話,這種偷竊不算犯罪,因為我拿走的東西最后還是用來給師父干活。不過,我終于可以隨心所欲地使用這些物件了,這讓我喜不自勝。我覺得自己把師父的產品和技術一起偷到了手。我在另外一些小匣里發現了碎金塊、碎銀塊、小寶石等貴重物品和錢幣。而我口袋里只要有四五個蘇就心滿意足了,我不但沒有碰小匣里的任何東西,連看都沒想多看一眼。第一眼看見那些東西時,我感覺到的不是喜悅而是恐懼。我害怕盜竊金銀財寶以及由此產生的后果。我深信這種恐懼多半源于我接受的教育,另外一小半則來自身敗名裂、坐牢受罰和上絞刑架的畫面。見財起意的念頭讓我不寒而栗。我總覺得自己做的那些壞事只不過是淘氣罷了,事實上的確如此。后果頂多是被師父狠揍了一頓,對此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
不過,我再說一遍,我并不貪婪,索取的東西十分有限,所以根本談不上懸崖勒馬——我心里并沒有激烈的斗爭。對我來說,一張上等畫紙比可以買一令紙的金錢更有吸引力。這種怪癖源自我性格中非常獨特的一部分。鑒于這種獨特的個性對我產生了深遠影響,因此我必須在這里說個明白。
我性格中有一些十分沖動的部分,每當我激情洋溢的時候,便無法駕馭內心的狂熱。分寸、尊重、畏葸、禮節,全都拋到腦后,不管不顧,這時的我便成了厚顏無恥、膽大包天之人,除了點燃我內心激情的那件東西外,世間萬物對我而言仿佛不存在一般。然而,一切都僅僅發生在一瞬間,勁頭一過,我便再次陷入軟弱與頹喪中。
我平靜的時候,簡直是怠惰和怯懦的化身。什么都能讓我害怕,什么都會使我沮喪。一只蒼蠅飛過都能嚇我一跳。我一句話都懶得說,一個手勢都懶得做,畏懼和羞恥壓得我幾欲窒息,我只想藏到誰也看不見的地方。必須行動的時候,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動;非說話不可的時候,我也不知道該怎樣說;旁人的眼光也讓我驚慌失措。興頭上來的時候,我倒是能說幾句漂亮話,可是平時閑聊時,我簡直無話可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又非要沒話找話,日常生活中的交談真是讓我苦不堪言。
需要補充的是,在所有支配著我的欲念中,沒有一樣是可以用金錢購買的。我追求的是純粹的樂趣,而金錢會讓樂趣完全變質腐化。比方說,我喜歡美味佳肴,但我耐不住高朋滿座的拘束,也受不了小酒館的烏煙瘴氣,只能與摯友一起享用。我也不能一人獨酌,那樣難免想到其他事情,一勞神費心便難以享受美味的樂趣。再比如說,如果我心里燃起了情欲之火,那么我激情洋溢的心渴望的是愛情。在我眼中,凡是可以用金錢得到的女人,縱然再有魅力都讓人索然無味,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愿意和這種女人在一起。我對自己能力所及的享樂都是這樣的態度。一旦需要出錢購買,我便失了興致。我喜愛的是那些不屬于任何人、只有我一個人能夠體會個中滋味的事物。
我從來沒有像世人那樣將金錢視為財富,甚至從來感覺不到金錢的便利。金錢本身毫無用處,要享受它,就必須用它去交換別的東西:必須購買,討價還價,還常常受騙上當。有時花了大價錢,卻并不如意。花錢去買一件上乘的東西,到手的幾乎必然是一件次品。我出高價買鮮蛋,買來的卻是臭蛋。我花大價錢購買成熟的鮮果,到手的卻是青澀的果實。出錢想找個純潔的女孩,結果卻招來一個墮落的蕩婦。我鐘愛香醇的美酒,可是哪里有好酒?到酒肆去嗎?不論我怎樣小心提防,總是難免買到傷身的劣酒。如果非要得到稱心如意的好酒不可,那得操多少心、費多少事!我必須廣交朋友,雇用代理人,支付傭金,書信往來,東奔西走,左顧右盼,靜候佳音,可結果往往還是上當受騙。金錢給我平添了多少煩惱!我對這些麻煩的恐懼遠超過對美酒的喜愛。
在我做學徒的日子里,我曾有千百次想出門買些吃食。我走到點心鋪門口,便看見柜臺前站著幾個女人。我仿佛已經看到她們有說有笑,嘲弄我這個小饞鬼的模樣。我又走到水果店門口,瞟著鮮艷誘人的香梨,但是,有兩三個年輕人正在旁邊看著我,一個認識我的人也正站在店鋪門前。我又看見有一個姑娘從遠處走來,她是家里的女仆嗎?我眼睛近視,經常看花了眼,把來來往往的路人都當成了熟人。總之,不管走到哪兒,我心里都直打鼓,戰戰兢兢,畏縮不前。越是不好意思,瞅著那些東西就越是眼饞。最后,我只好像傻瓜一樣忍住腹中的饞蟲回家去。口袋里的錢足夠我美餐一頓,只是我什么都不敢買。
在我自己花錢或者別人用我的錢時,我經常覺得尷尬、羞慚、厭惡、麻煩以及其他種種不快,如果把這些都一一寫出,就會寫成一大本枯燥無味的流水賬了。隨著讀者逐漸了解我的人生,想必也會逐漸熟悉我的性格,所以不用我在此贅述,讀者們稍后就更能理解我在此想要表達的意思了。
讀到這里,諸位想必可以理解我身上看似矛盾的一點:對金錢的無比蔑視與堪稱利欲熏心的貪婪兼而有之。對我來說,金錢并不是與人便利的財富。沒錢的時候,我不惦記它;有錢了我也常常不知道該怎么花才好,一筆錢可能在我身上放很久。如果遇到稱心的機會,我出手也相當大方,不知不覺便掏空了錢袋。諸位不必在我身上尋找守財奴的怪癖——為了炫耀而花錢。恰恰相反,我花錢從不聲張,只為讓自己高興;我從不靠揮金如土來裝點門面,反而低調不炫耀。我強烈地感覺到,金錢不是我這樣的人所用的東西;我幾乎為自己手里有錢而感到羞恥,更別提大肆揮霍了。我毫不懷疑,倘若我的收入足以讓我過上體面愜意的生活,我決不會做守財奴。我一定會把掙來的錢全部花光,決不會去琢磨錢生錢的把戲。可現實中不安定的處境讓我沒有安全感。我熱愛自由,憎惡窘迫、苦難和屈從。只有口袋里有錢,我才可以保持獨立自主,不必再挖空心思盤算如何維持生計。我害怕囊空如洗,所以才吝惜金錢。我們擁有的金錢是保障自由的工具,而我們所追求的金錢則是讓我們受到束縛、成為奴隸的工具。正因如此,我牢牢攥緊自己手中的金錢,卻不覬覦不屬于我的金錢。
所以說,我對金錢的淡泊只不過是出于懶惰。我覺得有錢的樂趣彌補不了斂財的麻煩。我的揮霍也是出于懶惰,既然一擲千金的機會就在眼前,何必錙銖必較,患得患失?對于我而言,物品的誘惑力比金錢大得多,因為通過金錢獲得渴望享用的物品時,金錢始終是過程中的媒介,而在物品本身和享用的快感中間卻沒有任何隔閡。正因為這樣,我才做過賊,直到現在,我有時還會偷一些討我喜歡的小玩意兒,我寧愿自己伸手去拿,而不是開口去要。但是,在我一生中,無論孩提時代還是成人之后,我從來沒有偷過一枚錢幣。唯一的例外,是在大概十五年前,那一次我偷了七個利弗爾和十個蘇[8]。這件事值得一敘,因為那是一次無恥與愚蠢造就的可笑巧合,假如當事者不是我而是別人,我可能都不會相信那是真的。
事情發生在巴黎。我與德·弗蘭格耶先生在王宮花園散步,當時大約是下午五點鐘。他掏出懷表看了看,對我說:“我們去歌劇院吧!”我欣然同意,于是我們就去了。他買了兩張池座票,給了我一張,自己拿著票一個人走在前面,先進去了,我跟在他后面往里走,發現門口已經擠得水泄不通。我抬眼向里邊一看,發現大家都站著。我心想,人這么多,我和德·弗蘭格耶先生走散也情有可原,反正德·弗蘭格耶先生看不見我,一定也會認為是和我走散了。我退出來交了返場票,退了錢,然后便大搖大擺地走了。萬萬沒想到,我剛走到大門口,全場觀眾都坐下了,德·弗蘭格耶先生清楚地看到我不在劇場里。這種行徑完全不符合我的為人。將這件事記錄在這里,是為了說明人們有時會陷入一種恍惚的狀態,仿佛完全變了個人似的。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無法根據人們的行為對他們做出評價。我要偷竊的不是金錢本身,而是金錢的用途。不過,越說這不是偷竊,就越是寡廉鮮恥。
學徒時代,我從崇高的英雄主義者漸漸墮落成卑鄙的市井無賴,如果我要一一講述期間走過的每一步,可能永遠也說不完。雖然我染上了學徒的種種惡習,但這些惡習從未成為癖好。同伴們熱衷的消遣在我看來都很無趣。重壓之下,我對工作也深惡痛絕,對一切失去了興趣。這時,我重新拾起荒廢已久的讀書熱情。利用工作時間偷偷看書很快成了我的新罪狀,讓我遭受了新的懲罰。不過,越是不讓我讀書,我的興致就越高,沒過多久,便陷入了如癡如狂的境地。租書店的女老板拉特里布為我提供各種各樣的書籍。我也不加挑選,好書壞書都拿來讀,讀起來都一樣如饑似渴。我在干活的工作臺邊讀書,出門辦事的時候讀書,上廁所的空當讀書,經常一連幾小時沉浸在閱讀中,讀得頭昏腦漲。除了讀書,我什么事都做不下去。師父監視我,在我讀書的時候捉住我狠揍一頓,把我的書也搶走。有多少本書就這樣被撕毀、焚燒、扔到窗外!拉特里布的店里因此多了多少殘缺不全的書!沒錢租書,我就用自己的襯衫、領帶和其他衣服給租書店抵賬。每到星期天,師父給我的三個蘇零花錢全都給了租書店的老板娘。
讀到這里,大家或許要對我說,看來金錢還是不可或缺的必需品。說得對,不過那是在我讀書成癖、無暇他顧的情況下。我完全沉醉在這項愛好中。除了讀書,我什么都不想做,甚至不再偷竊。這也是我性格中獨特的一點:當某種愛好已經成為習慣的時候,一點小事也能讓我轉移注意力,改變我,迷惑我,最后讓我如醉如癡。于是我忘記了一切,一心只惦記著我的新發現。但凡口袋里裝了新書,我的心便怦怦直跳,恨不得一口氣把它讀完。只要沒有旁人,我便馬上打開書,如饑似渴地讀起來,再也不想去我師父的私人工作室小偷小摸了。我相信,即使迷上某種花銷可觀的活動,我也不會去偷錢。我只看到眼下的光景,完全顧不上謀劃未來。拉特里布愿意讓我賒賬,收的押金也很少。我只要口袋里有書,便將其他一切全都拋到九霄云外。不管得到多少錢,我都如數獻給了租書店的女老板。等到她向我催討欠款時,我二話不說便拿自己的衣物去抵賬,這是最簡便快捷的辦法。我沒有偷錢以備不時之需的遠見,也沒動過偷錢還賬的念頭。
爭吵,責打,不加選擇的閱讀,這些逐漸讓我變得性情孤僻,沉默寡言。我的思想也開始腐壞,像一頭離群索居的怪獸。我嗜書如狂,見書便讀,難免接觸一些平庸乏味的作品,但值得慶幸的是,我從沒讀過下流的淫書。倒不是八面玲瓏的拉特里布出于良心沒有租給我這類書,而是每當她向我推薦那些淫書的時候,為了提高租價,總是做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樣,讓我很不好意思,也使我感到厭惡,所以我每次都斷然拒絕。我生來性格靦腆,又趕上機緣巧合,直到三十歲都沒有涉獵過任何一部這樣危險的書。據一位上流社會的美麗夫人說,這種讓人難為情的壞書決不能登大雅之堂,只能私下里偷偷看。
不到一年,我便讀完了拉特里布小書店里所有的書。從此以后,閑暇時再也無事可做,我感到百無聊賴。讀書的狂熱治愈了我身上那些頑童的無賴習氣。雖然我對書籍不加挑選,常常讀一些惡劣的作品,但是閱讀畢竟喚醒了我內心的某些情感,比職業觸發的感情要高尚得多。我厭倦身邊的一切;那些可能誘惑我的事物又遙不可及,再也沒有什么能觸動我的心弦。我的感官早已蠢蠢欲動,渴望得到滿足,可我又想象不出怎樣的享樂才能滿足感官的欲望。與所有毫無性經歷的人一樣,我對于肉欲的真正目標和具體要求一無所知。我已走進青春期,又生性敏感,每當春情蕩漾時,我便常常想起從前如癡如狂的激情,卻不知道除此之外還有什么。這是一種奇異的狀態,我靠自己神經質的想象力平息日漸熾烈的欲火。我想象著書本里最吸引我的場景,在頭腦中再現書中的情形,讓自己置身其中,化身為想象中的人物。一切都要符合我的設想,一切都要迎合我的品位。我總是將自己放在最稱心如意的位置上。最后,我已完全置身于想象的天地中,甚至忘卻了令我極為不滿的現實。我迷戀自己構想出的美好幻境,動輒便去那里神游。結果,我對周圍的一切徹底厭棄,我形單影只,從那時起便始終孑然一身,與孤獨為伴。從表面上看,如此遺世獨立之人,性格一定憤世嫉俗、陰郁孤僻,可實際上,孤獨只是因為我有一顆過于多情、善良溫柔的心,這顆心在世間找不到任何同類,只能在幻想中自我滿足。這就是我的癖好。在這里,我只需要說明這種癖好的緣起與最初的誘因。它本身就摻雜著欲念,影響了我后來的所有欲念,最終讓我成了幻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
就這樣,我到了十六歲。不安于現狀,對自己和一切都不滿意,對從事的職業毫無興趣,沒有十六歲少年應有的快樂,心中滿是無處落腳的欲念。我毫無原因就會潸然淚下,無緣無故唉聲嘆氣。一句話,我看不到周圍有任何值得眷戀的事物,只知道沉湎于空想的幻夢。每到星期天,同伴們做完禮拜后,總來找我一起出去玩。只要能躲,我一定躲得遠遠的。然而一旦參與其中,我又玩得比誰都帶勁,跑得比誰都遠。鼓動我去做一件事是很困難的,讓我停下來也一樣不容易。我永遠都是這樣。去城外玩耍的時候,我總是跑在最前頭,如果不是別人到了時間提醒我,我絕對想不起來該打道回府了。
我有兩次不得不在城外過夜,因為等我趕回去時,城門已經上閂了。第二天我受到了怎樣的處罰,諸位可想而知。第二次被關在城外后,師父警告我說,如果下次再犯,一定嚴懲不貸,嚇得我再也不敢掉以輕心,打定主意不再以身涉險。然而,萬分可怕的第三次還是落在了我頭上。我屢次給自己敲響警鐘,但終歸是防不勝防。米努托里隊長是個可惡的家伙,他守城門時總比別人提前半小時關城門。那天,我和兩個同伴正往城里趕,離城還有半法里[9]時,我在遠處便聽見了預備關城門的號角聲。我三步并作兩步地往前趕,聽見鼓聲響起,急得拼命往前跑,渾身大汗淋漓,上氣不接下氣,心怦怦跳得像打鼓一樣。我遠遠看見士兵們還守在崗位上,一邊瘋跑,一邊氣喘吁吁地呼喊。可是已經太遲了,我跑到距離前哨崗還有二十步的地方,便看到第一座橋已經升了起來。我看著司號兵揚起可怕的號角指向天空,渾身上下都哆嗦起來,那仿佛是決定我命運的號角,是兇多吉少的預兆。號角響起的那一刻,便開啟了我不可避免的宿命。
痛苦擊垮了我。我倒在路坡上,摔了個嘴啃泥。同伴們對于這次不幸只是哈哈大笑,他們當即拿定主意。我也做出了決定:我當場發誓,再也不回師父那里去了。第二天,城門開了,同伴們回城,我與他們就此別過,唯一的請求是拜托他們把我的決定悄悄告訴貝爾納表哥,告訴他可以在哪里和我再見一面。
當學徒后,我住的地方離表哥家比較遠,我們很少見面。最初一段日子,每逢星期天,我們還要聚一聚,可后來,我們不知不覺有了各自的喜好,見面的次數也愈發稀少。我認為這種變化和他母親不無關系。表哥是上城區的子弟,我這個可憐的小學徒只不過是圣日爾維區的苦孩子。雖然有血緣關系,地位卻完全不同。與我常來往,對他而言是有失體面的事。不過,我倆沒有完全斷絕聯系。表哥生性善良,縱然有母親大人的訓誡,他還是會時常聽從自己的心。得知我的決定后,表哥赴約來看我。他趕來不是為了勸我回去,也不是要陪我一起逃走,而是給我送來了盤纏,讓我的逃亡之路不至于太艱苦——憑我自己那點錢根本走不了多遠。表哥還送給我一把短劍,我非常喜歡,一直將它帶到都靈,最后在那里為生存所迫,不得不賣了這把短劍換些吃食,就像人們常說的,把短劍吃進了肚子里。時過境遷后,我越回頭想表哥在那緊要關頭的表現,越覺得那一定是他母親的主意,也許還有他父親的授意。如果按表哥自己的意思,他不可能不勸阻我逃走或者干脆提出和我結伴出逃。然而他并沒有那樣做。他不但沒有阻止,反而幾乎在鼓勵我去踐行自己的計劃。他見我決心已定,便與我道別,也沒有流下多少眼淚。從那以后,我們沒有書信往來,再也沒有見過面。這是我心頭一樁憾事。他天性善良,我們倆天生就是一對摯友。
在我遠走高飛之前,請大家容我思考一下:假如我遇上一個比較好的師父,我的前途又會如何?某些行當可以給人平靜安穩、默默無聞的生活,比如在日內瓦做一名老實本分的雕刻匠,那種生活對我的脾氣性格再合適不過,會給我帶來莫大的幸福。這類職業固然不能發家致富,但是可以滿足溫飽,過得還算滋潤。這樣的生活可以抑制我的虛榮心,給我充分的閑暇培養有節制的興趣愛好,讓我滿足于自己的小天地,不想也不能跳脫出來。我的想象力非常豐富,精彩絕倫的幻想足以為任何一種生活平添幾分色彩,我可以隨心所欲地在不同的幻境中自由翱翔;現實中的生活如何反而不那么重要了。不論我身在何處,我都能輕易登上自己臆造的海市蜃樓。
從這一點來看,全天下最簡單、最不費心勞神、最能保持精神自由的職業,那就是最適合我的職業。我原本可以在我的宗教、我的故鄉、我的家庭、我的朋友身邊,在我所喜愛的工作中,在和我心意的交際中,平靜安逸地度過與我性格相符合的一生。我原本可以成為虔誠的基督徒、善良的公民、稱職的家長、真誠的朋友、本分的勞動者,從任何方面來看,我都會是一個正直的老好人。我原本可以熱愛我的職業,也許還能為這一行爭光添彩,我會在走完樸素平凡、波瀾不驚的一生后,在家人的陪伴中平靜地離開這個世界。當然,我很快就會被忘記,但是在被徹底遺忘前,總會有人向我致以緬懷和追念。
然而事與愿違……我將為大家描繪一幅怎樣的畫面呢?唉,先不著急講述我人生中的苦難。說不完的辛酸事,只嫌太多不會嫌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