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二零一五年的夏天是一個很不尋常的夏天,我指的不單單是溫度。
那一年,有兩段人生因為緣分二字得以短暫交匯過一段時間,就像兩條相交的直線,有過共同的命運點。
那一年很熱,煩躁的夏季里到處都是惹人的蟬鳴;那一年雨水很大,村子周圍的池塘邊,滿是蛙鳴;那一年有個正處在青春期的傻子,剛剛結束掉自己的中考。
十五六歲剛好還能趕得上青春期的尾巴,那一年,有個傻子居然天真的幻想著,只要踏上火車就會像小說里寫的一般,遇到屬于自己的詩和遠方。
如果生病能死人的話,那一次他就死在了他鄉。
傻子叫小魚,是個南方人,從生下來到中考結束從沒去過北方。小魚是普通家庭的孩子,從小沒經歷過大富大貴,也沒體會過忍饑挨餓是什么感覺。父母都是普通人,都是靠自己的雙手掙錢,每天都會為了柴米油鹽一點點的盤算,一點點的節省,父親總說:“一塊錢可能看起來很少,但如果你少這一塊錢,會打不上車,會吃不飽飯,會買不起筆,會影響很多的事情,況且,一年可是有三百多天那么長!”
對此,小魚總是不屑,他認為父親太多過于嘮叨,父親太摳了,現在這個社會如果自己遇到了麻煩,別說自己缺一塊錢,就是沒錢也可以找警察幫忙呀。
小魚的父母都是從那個饑荒時代走過來的人,那種經歷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知道那種一家七八口人全年只有不到六百收入的生活該怎么過,知道那種吃不飽睡不好的煎熬,知道那段刻在骨子里的感受,但他們的兒子不知道。
小魚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紀最幸運的時代,他沒有見證過那段跌宕起伏的歷史,所以他不能體會父母常掛在嘴邊的節儉。
小魚很早就想出去看看了,這些年來他早已厭倦了父母那喋喋不休的嘮叨,他想出去看看,去哪里都好,只要能遠離父母的嘮叨,最好能去北方。
小魚在還沒中考之前就開始謀劃,可是他想了又想,自己所認識的那些坐在同一個房間里上課的同學都是本地戶口,根本沒有北方人;那如果說是去旅游的話,父母鐵定是不會給錢,普通家庭對于旅游這件事定義為婚后的事情,所以在他結婚之前家里是不會出錢讓他瞎跑的。
到后來,小魚決定撒謊。
在考試完放假的不久后,小魚就跟他的好基友煤球密謀著秘密計劃。那天晚上,小魚在父母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提出后天就要出發去北方的一個地方體驗生活,在他這里會將那邊有熟人照顧的原因推給煤球,而煤球則推給他,反正他跟煤球是好兄弟,他們的父母并不認識,因此并不怕被揭穿的后果。
看的出父母之間的細微交流,但他并沒有被苦口婆心的勸解說服,良久后,父母無奈只能放他出去。
作戰計劃的成功差點讓小魚高興的跳起來,太好了終于可以擺脫父母的嘮叨了,這是十幾年來的首次。
臨行之前,小魚執意不讓母親去送,他怕一旦雙方家長見面有可能引起穿幫,這可是他十幾年來首次策劃的遠離故鄉,可不能出什么錯。母親終究沒再堅持,只是在他轉身離開之前又硬塞給他三百塊錢。
那三百塊,被母親藏在書包最夾層的口袋里,母親說那是最緊急的后備隱藏能源,平常不要動,等到什么時候扛不住了就買一張車票回來。
小魚沒有多余的表情,母親的這些話他都無感,“好不容易離開了,不在外面好好玩玩怎么可能舍得回來”,他想著轉身上了開往車站的公交,車門關閉前,他通過后視鏡的玻璃看到母親正在擦淚,那是他離開前母親最后的身影。
煤球到的比他要早一些,煤球的母親親自來送的,雖然撒謊有些緊張,但他還是像之前商量好的劇本一樣,沒有漏出絲毫的破綻。
因為時間比較急,火車已經沒有座位,但沒關系,只要能盡早的離開這里,站票就站票。那是小魚第一次坐火車遠行,他那時對十五個小時的車程還沒有概念。
隨著火車的開動,車窗外的景色就像幻燈片似的飛速后退,在觀望了大概一個小時后,兩人都對外面失去了興趣,這時才想起當時在沒走之前,他倆在車站拍的照片。
空曠的空白背景下,兩個才剛剛十六歲的孩子笑的是那么的燦爛,小魚咧著大大的嘴角,將開心寫滿了整個屏幕,這是他第一次外出,對北方具體是什么樣子他很期待。
一夜未睡的兩人在到達車站的時候,身體幾乎也都到達了極限,想像中的興奮被疲憊代替,發現這片土地并沒有什么特殊之處。
冰冷的車站還是依舊沒有溫度,只不過來回的出入口似乎變了個方向,白天的溫度也沒有什么特別的變化,小魚不免有些失望,他還以為北方的氣溫相較于南方要涼爽一些呢。
此后,就遇到了第一個問題。
當時小魚是在一個叫“八五同程”的網站上找的工作,那時還有人專門打電話過來詢問過情況,他本以為是沒問題,可是后來在打車之時才被滴滴師父告知,那個地方可能是個傳銷。
對于此話,無論是煤球還是小魚都一陣后怕,他們當初是在老師的安排下觀看過類似的紀錄片的,對于其中的危險還是有一絲畏懼的,況且當時發生在一二年的那件震驚全國的特大惡性傳銷案件,他也是聽其他人講過的。
發生這樣的事情,對那個一開始在電話里講過的地方兩人誰都沒有膽量去一探究竟,但就這樣狼狽的回去,小魚不甘心。
不知道為什么,那種情況下他心里居然有一種莫名的羞恥感,他不想就這樣回去,不想讓當初拍著胸脯對父母說過的保證成一句空話,他不允許自己就這樣回去,他也不知道該怎么對父母說出“其實沒有熟人照顧”這句話。在這樣走投無路的情況下,連他自己都覺得那可笑的自尊一文不值,但就是無法迫使自己低下那顆頭。
可笑的尊嚴和幾分叛逆的青春,便是他矛盾的心境。
煤球后來走了,他不像小魚死鴨子嘴硬那般的倔強,他很清楚當時的形勢,他對自己負責。他要拉著小魚走,可后者終究沒聽。
煤球不懂他為什么這么固執,正如小魚自己都說不明白,為什么非要等到將掙的那筆錢理直氣壯的擺在父母面前,才能光明正大的回去;他解釋不清那可笑的尊嚴,亦無法要求煤球在這里陪他。
三百塊被分成兩份,小魚將一半莊重的塞到煤球手里,“注意安全,到家記得給我打電話”他小心囑咐著,不放心卻只能如此的囑咐著,煤球等于白白跑了一趟。
他后來拜托司機將他隨便送到一個中介處,之后他又被宰了兩筆安置費,才歷經波折的進了傳說中的電子廠。
這是小魚第一次進廠,第一次進入這個既好奇又畏懼的地方。
他以前也在旁人的只言片語中聽說過這個地方,別人說這地方很亂,也有人說這地方很累,但大多數人對它的評價卻都包含著幾乎相同的那么一句話:電子廠,其實就是一個小型社會,里面有著形形色色的各類人。
小魚對這個地方是既好奇又畏懼,一開始他在網上確實避開了所有關于電子廠的檢索,只是由于命運的無常,還是迫使他來到這里,仿佛這是他的宿命。
廠里的工作并不好做,對第一次進廠的小魚來說,還是有一點難度的。首先,是他被分配的產線是沒有座位的新產品線,每天要站著工作十二個小時,這對在學校里站一節課都嫌累的慌的他來說是一個很艱難的挑戰;其次,他遇到的這個線長是個刺頭,人不僅脾氣暴躁,廢話更多。
通常一天下來,整個人都像散架了似的。電子廠流水線的其一大特征,就是每個任務并沒有多重,但就是一直停不下來。每次下班后的疲憊感,不光是源于身體的勞累,還有來自心理的麻木。
每次下班后,小魚都會在廠區003號員工餐廳吃飯,因為就綜合考慮這里的飯菜是最劃算的。當屁股接觸到座椅的那一刻,就好像站了一萬年的身體終于得到了解放,那種放松感恨不得讓人直接倒頭就睡。
飯菜擱在一旁,每次開飯之前,小魚都要看看當天的新聞,這是這些天里他養成的習慣。最主要的還是因為形勢所迫,因為他的電話卡不屬于這個省份,所以僅僅只有100M的全國通用流量可用,他現在都是什么時候用什么時候才會打開一下數據。
那天晚上,小魚比較倒霉,飯菜才吃到一半就被人不小心灑了一身稀飯。只見那人手忙腳亂的趕緊拿出衛生紙給他擦拭,那個女人瘦瘦的模樣,頭發綁成一團,看上去年齡要比他大一些。
見到那人不停的道歉,原本心里確實憋了一肚子火的小魚,倒是慢慢平息了心情“沒事”,他擺擺手,從女人手中接過衛生紙簡單的處理了一下身上的污漬,對她說。
擺脫觀望看熱鬧的人群,走到冷清的廠區外,小魚再次謝絕了那女人提出的幫他把這件衣服給洗了的建議。他有些無奈,這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才是肇事者呢。
“真的不好意思,當時地面太滑,真的不好意思,”
街角的燈光下,女人的每一句話,都會伴著手臂的晃動而發出一聲清脆的鈴響。小魚循著聲音望過去,發現女人的手腕掛著一個小巧的鈴鐺,剛剛在餐廳中太過于嘈雜所以沒有注意到。
“沒事沒事,出門在外的都不容易”
“我還是幫你洗了吧”
“真的不用了,我自己處理就好了,你還是趕緊回去吧!”對于這個女人的如此執著,一時間反倒是讓小魚有些頭疼。
“那...加個聯系方式吧,到時候要是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可以跟我發消息”
“好...”看著這場終于可以結束的對話,為了避免更多的事情發生,所以在那個女人提議留個聯系方式后,小魚爽快的打開了QQ。
這個女人給小魚的感覺是比當初在學校里追他的女生還要麻煩,反正QQ常年死水一片,多個人也沒什么。
“那這個...備注”
“哦,我叫小魚,是個想成為作家的人”
“我叫姜雨燕,喜歡畫畫”
這便是他們之間的第一次交集。